四、一飲一啄皆前定(下)

四、一飲一啄皆前定(下)

()柳師叔低頭不語,他卻在想,當初聽少天師如此說,不過當是煽動大伙兒的情緒,又有誰是當真了?其實私底下大家議論,都以為少天師是想振興山門想得瘋了,所謂富貴險中求,這一番馳援西北自是拿身家xìng命去搏,要將天師道這些年的壞名聲洗掉。因此大多覺得,他這連命都要豁出去,又談什麼重返家鄉?

然而,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難怪上一輩的人都不肯來,只是冷眼旁觀,唯有他和霞落峰的趙二自覺大限不遠,與其死在床上,不如死在戰場上。可話又說出來,宗門裡又還能有幾個可堪一用的老人?本有那些個雄心不死的,無不眼巴巴的望著方當壯年的鹿鳴居士重整旗鼓,可這一望就望了二十餘年,直把雄心都望進了yīn溝里去!那一年的那個晚上,主峰上風雲攢動,有那麼一瞬氣息沖霄,他這一輩分的人都激動得熱淚盈眶——那般氣吞牛斗,可不正是老天師當年的氣息!只可嘆,一霎而滅,卻原來是迴光返照的遺韻。宗門中人這才知道,原來圓明天師一直躲在山中,「苟活」到現在……沒錯,柳城自己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麼個詞兒,哈!跟偌大的天師道一樣,苟延殘喘。

「柳師叔,趙師叔,等會兒有機會就走吧,戰場非是吾輩中人的歸宿。」

柳城被這句話弄得措手不及,愕然看向少天師。那趙二也呆了片刻,才搖頭道:「天師說的哪裡話?我兩個老東西還有什麼指望,如今殺了這許多胡虜已賺了個盆滿缽滿。嘿,當初下山時,可就沒想著——」

「噤聲!」張泯然忽然一聲斷喝,兩人立時被震懾住,繼而張泯然手臂劃出,指尖一點暗紅幽光,點入兩人眉心中。張泯然動作猶如閃電,收臂后臉上現出一抹chao紅,顯然用力不輕。兩人身軀一顫,眼中騰起一抹血sè,旋即在瞳孔間暈開。兩人臉上現出複雜之sè,未等說話,張泯然已開口道:「我知兩位師叔有舊傷在身,沉積至今已然成了大害。這段時rì每rì廝殺,兩位身上積了不少血煞之氣,被我以一點左道法門引導,卻一舉將壞死的經絡沖開。只要勤勉不輟,想必rì后的修為終會回復舊觀,壽元自然也不輸他人。只是凶戾血氣殘留於經絡間,只怕大道此生無望。」

那趙二是個實心腸,猛地雙膝跪地,咽聲道:「天師此恩,猶如再造!您既然下定決心要撤走,那這就動身吧!我跟老柳掩護,您在前開路,兒郎們能走幾個,便看他們造化了。」

「不,走的是你們,」張泯然又指了指四周,「還有他們,而不是我。殺我兒郎,豈能不付出代價?」

有些事,從最初就已註定,那時候,當他決定讓「它」進駐,戰死沙場就已是他最好的結局。火光映照,天上天下都是一片火紅,真好,不是那樣的漆黑,我的視線也沒有遮攔。

「金甌測命中,卜詔我兒為卧麟之命,雖伏於危巢,然若得其風,必能乘勢而起,一彰其神麟之姿。他會是個好天師的,你們要盡心輔佐他,他rì必能光耀張家門楣。走的時候還沒給他起名兒,我這一生,大半時光都在黑暗中度過,深知其苦,希望他能一生都能沐浴在陽光之下,便叫他羲和吧。我天師道千年道統,絕非一朝一夕便能被人毀盡的。卧麟得風而起,我看來,共有一內一外兩道風助我麟兒。一內在山中,鹿鳴師叔廿年蟄伏,他朝再起,必然一鳴驚人;一外則在不遠之時,近rì將有一位貴人北來,與我宗有莫大淵源,我觀其主掌命星橫貫三桓、氣勢絕倫,必能一掃我龍虎頹勢。有此二風,再有汝等輔佐,中興可期矣!至於那些陷我等於今rì境地之輩,是我宗門死敵,汝等要銘記在心。

「記住,一定要將我的話帶回山中!哦……是了,告訴夫人,說我今生有負於她。」

兩人齊聲道:「天師萬勿不可——」

「我意已決!」張泯然各向兩人深深看了一眼:「兩位師叔莫要負我。」

繼而張泯然一步踏入火場,再一步已在數十丈外,嗔目大喝:「取爾命來!」

趙二熱血上頭,也跟著一步踏出,卻被柳城一把拉住,不由回頭怒喝道:「你幹什麼?」柳城腦子裡也有一腔熱血,當下回吼道:「天師剛說的話,你就忘了!?」

趙二一掙:「你放開,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

「少給我來這套!你他媽給我醒醒吧,真把自己那點血勇當回事了!天師大人他志向已明,到底是他最後的心意重要,還是咱們這兩條賤命的名聲重要?」

趙二瞪著血紅的眼珠子看了柳城半響,看的他心裡直毛。柳城幾乎準備要動粗的時候,才見趙二長嘆一聲,且猛然吸進一口長氣。眼見著那肚皮挺如大鼓時,趙二才仰天吐氣,伴隨著「噝噝」之聲的還有一陣高低起伏、沉鬱至極的嘯聲。這是他「九轉行氣注玉樓」的獨門氣法,一時間谷中不聞餘聲,唯有這陣古拙蒼涼的聲響在山巒間起承轉合。

趙二領兵rì久,向來代號角而為傳聲之筒,與其他修士及眾子弟兵磨合極深。一聽到這聲音,龍虎山一眾便不由自主的按著那聲音中所暗喻的指示去做,不管他正浴血奮戰,還是正深處兇險,甚或已臨近死亡。嘯聲彷彿為他們注入了新的能量,支撐著他們,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直到無所畏懼。

散落在犬牙交錯的戰線各處,被廢墟和火場分割成無數塊的殘兵動了起來,不過是一縷縷涓流,且在流動途中一再被削弱,有些甚至乾脆被徹底的截斷。然而,他們匯聚的勢頭,終究無可阻擋。

張泯然步跨虛空之時,木劍在手中嗡嗡作響,像是一頭不安分的猛獸。那兩個纏住凌山孤和番僧的龍虎修士幾乎榨乾了最後的潛能,兼又渾身是傷,已是油盡燈枯。木劍在掌中化成一片虛影,彷彿一下子化成千柄萬柄,繼而又凝成兩片虛實莫測的劍影,分別向凌山孤二人擊去。

凌山孤像是嗅到天敵的猛獸,大喝一聲,忽然湧現的凌厲氣勢便讓糾纏他已久的那道士吐血飛出。也分不清是他奮力擲出,還是蟠龍槍活了過來自己掙脫出去,長槍脫手的一刻,凌山孤奮力大喝:「助我!」

隨他平地一聲吼,就見了龍尾宮這一回帶來的班底著實不俗,有那高踞于山嶺間觀戰的,憑空渡氣,吐出一口白華附在長槍上;也有那正與人殺得火熱的,隨手從天頭抓來一抹星輝,向那長槍投去;或有穿行於火場廢墟,肆意殺人的,攝來一道血泉,揉成箭形,離手甩出。一時間,至少有七道看得見的,一一附著在疾馳的蟠龍槍上,槍頭下那一對龍睛血紅血紅,直yù擇人而噬。

那一道劍影中忽的跳出一隻八尺長的有翅妖物,一口便銜住槍頭,長槍顫動嗡鳴,猶如野獸的哀嚎。卻見凌山孤緊隨在長槍身後,一把扣住槍尾,整個人猶如繃緊的弓弦驟然爆,力量全然凝聚於槍尖,山傾河殂難比其勢,耀目光華匝入妖口中,一閃而沒,恰如天狗食rì。

一瞬之後,凌山孤拄槍於地,大口喘息,胸口上噴出七道細小血泉,且有絲絲靈氣外泄。而那蟠龍槍上,一尺長的槍頭已整個不見。

另外那番僧反應終是慢了些許,一拳把身邊那人打成漿糊時,已避不過去,只能硬著頭皮鼓出全身金光,硬撼劍影里跳出的妖物。紅光金光猛然撞在一起,彼此滲透又引更強烈的光影,將番僧淹沒。等那一陣光消散,原地哪還有什麼番僧,只剩下地上一灘恐怖的血跡,和那比鮮血更紅的破碎僧袍。

張泯然祭出威力如斯的兩劍,自己也不好過,卻死咬牙關,腳下略略停頓,便又挺劍向那山樑上行去。他走的看似不快,實則一息數丈,度猶如奔馬。一步一步都在堅實的凍土上留下永難褪去的腳印,如一個獨行的旅者,在天之盡頭留下自己最後的痕迹。

山樑頂上,頌讚季秀臨時的行轅便在此處,雖是單人只劍行來,自己身邊又坐擁強兵無數,他卻覺得猶如一人獨對千軍萬馬。

饒是久經戰陣,頌讚也慘白了臉面,到底還沒丟了氣度,強自振作jīng神,從容向身旁的思巴爾大師道:「真是個狂人!凌先生那樣的人,似乎也吃了大虧?」

「確實是個人傑,只是走入末路窮途。將軍勿擾,此人已是強弩之末。」思巴爾豎掌合十,默念佛號。

頌讚身邊另一個將軍怒目道:「漢人蠻子,豈容他這等猖狂!給我投槍!」

山樑兩側數千騎陣被這一人一劍驚了膽氣,此時人人緊攥著武器,手心裡早沁滿汗水。也不知是要泄沒來由的這一陣恐懼,還是要洗清被一人震懾的恥辱,那將軍喊的一句話彷彿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時間「呼啦」之聲大作,盡都是些五尺投槍,甚或有些個直接把長槍也扔了出去,槍雨排空,遮天蔽rì!

他們只想讓眼前的男人早一點去死,甚至已不顧忌會誤傷到袍澤。看著一片猛然騰起的鋼鐵之叢,那喊話的將軍也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一句話會引出這等奇觀。

密密麻麻的槍影中,張泯然仍在前行,他的動作任誰都看的清楚,可一步便在數丈開外,甩在身後數百的鐵槍。他只在間不容時,才微微晃動身體,與投槍擦身而過,有實在無法避讓的,便以木劍輕輕挑開。

就像在針尖上舞蹈,三輪投槍過後,他站在由平地轉入坡地的地方,奇迹般的未被一根鐵槍所傷。

也不知是誰了一聲喊,兩側各有一大隊雜亂的騎兵策馬而出,如同兩道濁流向這區區的一人殺來!他們狂野的大叫著,肆意釋放越來越沉重的壓力——與其被眼前的一個人嚇死,倒不如逞勇一回,乾脆死在他劍下!

殺戮開始,張泯然如其所願。

「這——」

看著眼前越積越多的屍山血海,頌讚季秀瞠目結舌,一時失語。當他意識到與那個被血水浸潤的男人只有區區三十丈、其間全無阻隔時,才想起了害怕,可雙腿在不停地顫動,絲毫不聽使喚。

他猛然驚醒一般,慌亂的四下張望,卻現身邊的將官全都在一步步往後退,反而把他突兀的現了出來。他們全在死死地盯著那個男人,沒人注意到他的失態。只有思巴爾大師仍舊站在原來的位置上。

「大師!」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請大師戮力,斬妖……」

話說到一半,卻有一陣憤怒的咆哮從極遠的天外傳來,猶如神人在雲上傳聲:

「張泯然!你身負一山之望、萬眾之託,代天師表,豈可輕言自棄!??」

那血海中的人驟聞此言,雙目中騰起一抹亮極的神采,臉上顯露出根本無法分辨代表何種情緒的神情。然而他不曾退卻,反而驀然加,如一道紅sè的閃電竄上山樑!

「不好!」思巴爾大師暗叫一聲,大鷹一般自上撲下,手掌如蓬,迎向來人。

兩人全無花巧,結結實實的對了一掌。一記無聲的波動掃遍整個山谷,頌讚季秀只覺頭頂被人狠狠鑿了一下,「咕咚」一聲坐在地上,雙耳中各流出一道血水,卻是什麼也聽不見了。

思巴爾強壓下完全亂了套四下逆沖的真息,作佛門獅子吼,虛空踏步,又是一掌按下。幾乎是出於本能,已處在混蒙狀態中的張泯然挺劍迎上,然而,桃木劍被毫不留情的擊成木屑,掌勢猶未止歇,狠狠印在他胸口之上。

雙腳在地上劃出兩道長長的痕迹,最後終於停住,在血海屍山之前。他的雙腿如釘在地上的兩桿鐵槍,上身猶保持著一手出掌一手挺劍的姿勢,卻一動不曾再動。初時的瘋狂過去,那些衝上來卻僥倖沒死的戰士這才感到一陣后怕,面對背對著他們宛如雕塑的張泯然,卻無人敢上前一步。戰馬早已嚇得陷入混亂,戰士們狼狽的翻身下馬,互相探望著,倒退著一步一步退回本陣。

一道劍光翻過山頭,來到山谷上空,那是適才在極遠處放話的冒襄。他看到山樑上凝立的張泯然,也不由得愣住。半響之後,他才出一聲怒吼,御劍衝下。

「什麼人?」思巴爾大師驚魂未定,一時腦子也不甚清晰,見那來人筆直墜下來,便一朵紅雲般揮袖迎上。

「你這番邦和尚,怎地沒有半點慈悲心腸!?」

氣血上涌,冒襄哪裡講理,藏鋒劍劃出一道銳利的紫電,練達的猶如net水,須臾間斬破虛空。下一瞬,劍歸鞘,腳踏實地,身後卻有一道血光飛濺,繼而是一記沉重的墜地之聲。一劍,只有一劍,他便把名傳藏地的一代大喇嘛斬於腳下!

走近那具已沒有生氣的軀體,冒襄終於恢復了理智,怒氣也漸漸化成了某些他自己也道不清楚的情緒。他深深地再向張泯然看上一眼,才嘆了口氣,道:「唉,你這又是何苦?」

張泯然卻忽然抬起了手臂,按在他肩上,抬起頭目光灼灼的看向他!

冒襄絲毫沒有吃驚,只是再嘆一口氣,按住肩上的那隻手,輕輕道:「你放心,只要我不死,就一定把他們帶回中原。」

聽到這句承諾后,張泯然才閉上眼睛,緩緩低下了頭顱。

遠處的柳、趙二人也感應到了天師已離去,不約而同的向這個方向單膝跪地。他們自然看到了從天而降的冒襄,自然也認得這個曾經的龍虎子弟,都在想,難道他就是天師口中那個自北而來的貴人?

冒襄一步踏上山樑,抓兔子般提起地上的頌讚季秀,往天頭一扔,道:「接著!」繼而便三步並作兩步,向著凌山孤奔去。

隨後趕到的子杞一把抓住被拋上來的人,皺著眉頭看向張泯然,忽然眉頭一軒,又把頌讚季秀隨手向後拋去。後面又有盈缺跟著,只得苦著臉收下了這麼個大活人。

子杞雙瞳中閃過一層層水sè光澤,在張泯然屍身附近來回掃視。繼而只見他雙目深處依次閃過銀sè、青金sè,兩道光澤脫目而出,shè入某處虛空。然後子杞低語道:「果然是憎妖,還想要為禍他人嗎?歸降!」

只有極少數人才能看到,一團模糊之極的光影被從虛空中攝來,竄入子杞雙目之中。

凌山孤沒有做出太大抵抗,便落入冒襄手裡。冒襄徑直道:「我現在心情太差,你也別再惹惱我,只痛快說出凌海越的下落便是,我可饒你一命。」

凌山孤看了他片刻,知道他不是在說笑,閉目思量了片刻,方才睜目說道:「公子可知近rì將有魚龍之變,牽扯天地運數?」

「魚龍之變?」

「不錯,聽說是在東海之濱,秦皇觀rì處。」

冒襄沉默起來,似他這等修為,已隱約可以觸碰到天心之運化,感應到那些運轉於天地間,飄渺卻真實存在的氣機。凌山孤靜靜地等待著,神sè平靜,似乎篤定自己xìng命無憂。果然一會兒之後,聽冒襄說道:「你可以離開了。」接著加在自己身上的禁制也開始消融。

然而未等他站起身來,忽聽到身邊傳來「噗」的一聲響,然後胸口才傳到一陣撕裂的劇痛。他不可置信的低下頭,看到心口上冒出的一截劍尖。慘笑著,吐著血沫,艱難的扭過頭,他看到一張近在咫尺、雙目血紅、猙獰的臉龐。

「你這惡人,害了我家天師,還想活命?呸!」

冒襄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和他相同輩分、拔出血淋淋長劍的天師道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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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一氣呵成,可惜力有不逮,不過這一章也算對張泯然的一個交代了,魂歸來兮,伏惟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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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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