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捻花

折柳捻花

京城的夜晚燈火通明,今夜是花燈節。京中最為熱鬧的當屬城東青烏街。

青烏街上各處都點了燈,街上的東西無一不是被明晃晃的燈光照亮,好似白日。街道縱橫,房層林立,形形色色的人在街上行走,摩肩接踵。

始齔孩童牽着阿爹的手,叫嚷着要吃一串糖葫蘆:「阿爹,糖葫蘆!」。有姑娘挽著其他姑娘在燈火處來回穿梭,巧笑情兮。又有郎君攜著妻的手,在人潮湧動處,女兒雅緻,男兒軒昂。

百家燈火,萬盞燈光照京城,一片好景。

陰森昏暗小巷處,乞丐背靠在牆後面抬頭望天,看見焰火在漆黑夜中綻開姿色。他已經餓得不行,面頰凹陷,身上衣服襤褸,帶着一股惡臭味,很久沒有換洗了。

好像自唐家滅門以來,就沒過幾天好日子。

「永叔。」乞丐的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位姑娘,玄衣長劍。後面還有一個人帶着斗篷,臉被遮住,但是看形態,也是一位姑娘。他看不太清東西,眼前灰濛濛的,近幾年都是摸著東西走路的,耳邊聽到姑娘的說話聲,「看來這六年過的都不太好啊。」

姑娘說出這句話,嘴裏還笑出了聲,聽着聲音大約二十來歲。

乞丐靠在牆面上,牆上的污泥沾在身上,泥水濺在頭髮和臉上。花燈節在正月里還是比較冷,他身上沒有穿多少衣服,凍得瑟瑟發抖。心裏頓時躥起一股寒意,整個人僵在原地,想逃的機會全無。因為他有些瞎了,看不清路;腿斷了,走不動。

「姑娘是……」亂糟糟的鬍鬚沒有打理,瘦得很。他想問姑娘是誰。

玄衣女子扯着衣服蹲下,不想讓地上的髒水挨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略有嫌棄。眉眼彎彎,似乎眼前並不是一將死之人,而是和閨中小姐一同出遊時遇見的春景。帶着笑意對她的永叔說:「永叔是忘了我嗎?」

「忘了那個唯一從唐家滿門抄斬中逃出去的孩子。」

靠在牆角的乞丐聞聲一頓,僵硬地轉頭看她,看得雖然不是很清楚,只是依稀的面部輪廓。

逃出去的孩子?

「永叔,我是你看着長大的故淵啊。」姑娘看着面前的人,滿臉笑意,「你認不出我了嗎?」這份笑意,沒有幾分是真心的,更多的是對面前這人的憎恨,讓人不寒而慄。

「唐家滅門時,你在哪?」語氣很淡,帶着譏諷。

地上的人沒有說話。

姑娘已經說出了事實:「你在曲家享樂呢。」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聽到這句話,他的反應很大,拚命搖晃腦子和手,不想承認當年的事情。

姑娘站起,腿稍稍有些發酸:「你沒有?」

「永叔,唐家好心人多的是,你騙得了地下的亡魂,但你騙得了事實擺在面前的我嗎!」她面上帶着怒氣,將這句話吐出。

等了好久終於找到了人,當年唐家的叛徒,算是鬆了一口氣。

「曲相給了你多大的好處?才讓你叛出唐家,唐永盛,你配姓唐嗎!」

「你閉嘴!」唐永盛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這個人,依稀可以看出這位姑娘的面部輪廓。

「永叔,咱們地下見。」她從黑色衣袖間抽出一把短刀,狠狠刺進了唐永盛的胸膛,鮮血溢出,她手上沾上了血。唐永盛沒有辦法跑,身體已經不行了,只能等死。

「不是……你不是故淵……」死前嘴裏吐出一口血,死死盯着兩個姑娘,「不是……她已經死了……死了。」

一命嗚呼。

玄衣女子將劍收回了劍鞘,轉身,對身後人說:「折柳,告訴你家主子,人已經死了。」冷淡的反應感覺先前做的事與她毫無關係。

後者身上一件黑色斗篷,臉被遮住,看來是不想讓人認出來。她嘴邊微微一笑,回了旁人一句:「嗯,幹得好。」

玄衣女子向漆黑的巷子走去,不與折柳說更多的話。

兩道身影退出小巷,死的人靠在牆邊,眼睛還死死盯着剛剛兩個女子站着的位置。

這一片死寂與外邊的熱鬧對比起來,實在是差別甚大。

青烏街街邊便有一條河,到了花燈節都會有各家各戶的人來放花燈,祈福平安團圓,祈求光明。到時河上都是一盞盞燈,蕩漾在水面上,將整條河照明。

浮醉樓承包的花船上,姑娘舞動長袖,撥動公子的心弦,如痴如醉。船邊姑娘靠在木欄邊捻起手絹,笑着看向岸上的人,一顰一笑百媚生。

京城第一妓院的姑娘自然是不會差,她們可都是樓里的招牌。身上的胭脂水粉自然是少不了的,為了每年的花燈節,浮醉樓總是會拿出最好的東西去裝扮這群姑娘,無論是胭脂水粉還是衣服料子。

而最吸引的就是浮醉樓今天的花魁。三年一次見新花魁,這都是樓里的規矩。

而每年的出現的花魁都是眾人所沒有見過的,三年前出現的花魁宿夭足夠讓人眼前一亮,銘記在心。

她站在高樓之上,手上握著一把花傘,輕輕轉動。身後的焰火散開,成為了宿夭的陪襯。

忽的有人大聲喊:「是花魁,花魁娘子來了!」頓時河岸上的人將視線都向遠處一艘比其餘的花船更為華麗的花船望去。

花船後有人撐船,船前船后都點了一盞花燈,隨船隻擺動。岸上的人漸漸看得清隔着一層紙窗的花魁,船房裏的燭火忽明忽暗的,並不清楚。

只等花魁出船。

按照往年的規矩,今年的花魁沒有人見過,是樓里偷偷養在京城外的莊子裏的。浮醉樓就是想藉著花燈節讓這位新晉的花魁在眾人面前亮個相。

眾人也只管將心放進肚子。浮醉樓是京中第一青樓,美人如雲。這新花魁自然也是不凡,必定也是外貌極佳,宛如天仙。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花船上。

簾前有一丈紅紗,裏面人的影子漸漸地越來越清晰。再後來,紅紗被一隻細白纖細的手慢慢撥開,裏面人緩步走出來,花魁肌理細膩骨肉勻。

今年的花魁娘子,是折柳。

焰火在半空中散開,一身淡淡的萱草色薄紗蓋住裏面穿上的黃綾,焰火的光亮撒在身上,霓裳羽衣。青絲梳成朝六髻,在發尾與發前插上幾根異曲同工的簪子。金色流蘇從發尾穿梭停在空中,一動一搖。幾根髮絲沒有盤起來,留在臉龐兩邊。

她撥開紅紗出來,瞧見了天上的焰火,微微一笑,再轉眸瞧岸上的人。折柳生了一雙丹鳳眼,笑拖嬌眼。

浮醉樓很看中這次花燈節,自然給花魁打扮得似天仙般。有了胭脂水粉的少少點綴,膚如凝脂,螓首蛾眉。佳人媚眼隨羞合,丹唇逐笑開。這花魁的出場的確使眾人驚嘆,天仙嬌媚。

折柳手中捻著一枝白梅,這個時節白梅正艷,雪壓南枝。花枝上的雪還未全部融化,有花苞未舒展開來,但大多的已經開得差不多了。

她低頭看花,花枝搖曳。美人似花來,雪未盡,惹人憐。燈光絢麗,素手捻梅,殘雪未退,美人垂眸輕嗅,一時間竟不知花美還是人美。

船漸漸靠岸,但並未停下,身後的船夫繼續沿着河水行駛。街上的燈火印在水面上,被一陣波濤打散,等船離去,又恢復平靜。船離岸不遠,伸手就可以被岸上人拉住。船夫擺的船離岸近就是為了方便讓人近距離接觸花魁。

折柳站在船邊,挺住身子,手中不由地轉動那枝白梅。漸漸地船已經靠在了岸邊,花魁伸手,將那枝花遞給了岸邊的一個小孩兒。

小孩兒還沒反應過來,那枝花已經到了自己手裏,而船又繼續行駛,已經離開了他的視線。小孩兒一時不知道怎麼辦,只是傻傻地笑自己遇到了一個仙女姐姐。

花魁莞爾一笑,花枝已送人,再抬眸站在船邊看岸上的人,他們的視線都在自己身上。這便是浮醉樓的厲害。佳人紅妝,無人不知樓中新花魁貌若天仙。

天邊的焰火再次散開,折柳轉身入了船房,紅紗再次蓋住人們的視線,只得隱隱見着紙窗里的人影。

見船上花燈蕩漾。

折柳這個新花魁已經印在人們腦海中,且能與三年前的花魁宿夭相媲美。

等到折柳回到浮醉樓已是丑時。有婢女幫忙將身上繁重的衣服褪去后,便留她一個人待在房裏,關上房門離去了。折柳自己一個人坐在銅鏡前,久久未動。今夜的事着實讓她有些疲倦。

夜已經過了許久。老鴇讓她這幾日好好休息,這幾日也不用見客,說是別累著了身子。

抬手將頭上的珠釵取下,樓里拿出不少東西來,要將發中全部的髮飾取下也廢了不少時間。

她還沒有放花燈呢。

坐在凳子上的折柳看着銅鏡里的自己,一頭青絲垂落,自然搭在肩上,兩鬢間碎發撥開別在耳後。持手握著木梳將搭在身前的青絲一遍一遍地梳着,心中不由這麼想。

三年前宿夭出世,讓京城中的人們驚嘆世間竟有如此美人,也就自那以後京中無人不識浮醉樓花魁宿夭。

事實確實是如此,宿夭她見過的,但不是在樓里,而就是在那年的花燈節上。她在不遠處的閣樓上看見了,那時明月當空,美人便在殘月下轉傘,焰火綻放,美得驚心動魄。

夜空中再次綻放焰火,銅鏡前的折柳梳發的手一頓,未關起來的窗戶射進一隻箭,正巧射在了牆上的字畫上,破了一個洞。

箭上有紙,她伸出手將箭從牆上拔出來,取下紙,上面赫然寫着三個字:「人已死。」

今晚不只唐永盛死了,殺他的人也死了。

折柳看着這張紙沒有任何過大的反應,反倒很平靜,似乎早先就知曉一樣。

將箭收好,藏起來。折起那張紙,用火燒毀。

重新坐會銅鏡前梳發。

今夜是花燈節,浮醉樓新花魁折柳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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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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