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農曆八月十四，楊楠珂終於鼓起勇氣，踏進了那個在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地方。

下午，一個把黑色鴨舌帽壓風低低的男孩，從永城汽車站走出來。

出車站往西走，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裏，他和李婷好像來過。眼前的一切，都那麼熟悉，擁擠吵鬧的馬路，高低錯落的樓房，人流涌動的商場，大大小小的門面，他好像路過千次萬次。一路慢慢走，在心裏，把路過的每一個燈，都認真地感謝，感謝它們，替他為某個人照亮了每一個夜晚的腳步；在心裏，把腳下的每一塊磚，都認真地感謝，感謝它們，替他為某個人鋪設了坦途；在心裏，把路邊的每一棵樹，都認真的感謝，感謝它們，替他為某個人遮住了烈日。在心裏，感謝這裏的每一碗飯，每一個人，每一口水。感謝他們，照顧了某個人十四年。

帽檐下，男孩的眼睛已經滾燙，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流。

來到永城高中門口，他忽然慌亂了，站在一家商店門口，一動不敢動，害怕某個人忽然出現。

「小夥子，幹啥呢？」旁邊商店的老闆出門問。

「我尋個人。」

「尋誰呢？」

「姨，這兒是不是有個羊肉湯館子，老闆姓吳。」

「哦，老吳家湯館子，一家人早就搬走了。」

「去哪了？」

「禹城，哦，我知道了，你是會會留在河西的兒子吧。」

「你咋知道？」

老闆拿出來凳子，請他坐下，進去拿了一瓶礦泉水出來。

「你的眼睛和嘴巴，跟她一模一樣，羊肉湯館子以前就在那，我們以前天天見。」老闆指了指十幾米外的餃子館說。

楊楠珂坐下，忽然心裏安靜了許多。是啊，他現在坐的，就是某個人坐過的地方，留着她的痕迹。

「老吳跟我在這十幾年了，會會以前總帶着娃娃來我這買糖吃，我們都熟。」

楊楠珂喝了口水，還是一句話說不出來。

「你媽剛來的那天，老吳請我們在大飯店吃了飯。後來你媽跟我熟了，閑了就找我閑諞，我倆很熟的。你放心，你媽過得好著呢。你媽來了以後，老吳把旁邊的門面也租了，添了幾張桌子，一心一意做生意，生意也越來越好。你媽在屋裏帶娃娃，幾個娃娃吃的穿的，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做了啥好吃的，都會給老吳送過來。每天晚上，就帶着三個娃娃過來接老吳，關了門，一家子就一起回家。後來娃娃念書了，她就過來幫老吳收拾館子，里裏外外都擦洗乾淨，老吳心情好，乾的有勁，那幾年掙了不少錢。」

「那個小女娃呢？」

「你說吳楊啊，她也好著呢。剛來的時候經常生病感冒，老吳大晚上就抱着她去縣醫院，經常幾個晚上不睡覺在醫院陪着，後來買了不少營養品才把身體補好了，後來就很少去醫院。在這把初中念完以後，老吳為了她念個好高中，在市裏買了套房，零九年也是這時候，一家子都搬到市裏住了。來年過完年把這裏店面退了，在市裏開了店。前兩年，把這兒房賣了，就沒回來過。前年吳楊考上西京的大學，老吳給他女子在大酒店辦了好幾桌酒席，升學宴和成年禮一起辦了，請了這街上好多人都去了，我也去了呢。」

「都長大了。」

「那可不嘛，那女子今年二十了，長得瘦高個，臉上也漂亮。你媽跟我諞了八九年，會會從來不說河西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她以前的事情，

她不願意說，我們也不好問。老吳也年年都說讓她回去看看，她也不回去看。就她爸去世那一年，老吳跟她回去了一趟，那次她回去你們見了沒有？」

「沒有，我都不知道我外公沒了。」

「呀，咋還有這事么，那你現在咋樣么？」

「姨，我好著呢，我走了。」楊楠珂立起來，走到餃子館門口發獃。

「我給你寫個地址，是她現在的住址，你拿上。」

商店老闆寫好了地址，拎着一袋子吃喝追過來，塞到楊楠珂手裏。

楊楠珂一句話不說，行屍走肉一般，往來的方向走。晚上，他躺在車站對面的小旅館的床上，睜着眼一夜沒睡。天微微亮，他就跳上了去禹城的汽車，上了車，便沉沉地睡著了。

出了車站，這裏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樣子，他在夢裏，從來都沒有夢到過。他在車站對面的藥店買了口罩，又壓低了帽檐，把自己藏起來，坐上了計程車。

計程車開了十幾分鐘，在一院漂亮的小區門口停下來，楊楠珂卻遲遲不敢下車。

「小夥子。到了，10元，趕緊下車，發啥瓷呢？」

「哦哦，給。」

付了錢，楊楠珂下車走進了小區，漫無目的轉悠。他知道自己想找的人在哪棟樓，哪一層，哪一戶，那張紙條他每一個字都腦子裏，但是他沒勇氣去找。

一圈，兩圈，第三圈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張熟悉臉，忽然全身像抽絲剝繭一般，魂魄被抽走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個他日思夜想的人，出現自己面前，朝他走過來。

曾經那個整天在地里勞作，曬得黢黑的女人不見了，現在出現在眼前的，完全是另一個人。短髮留長了，在後腦勺綁了馬尾，馬尾的下面，燙了大卷，在背後甩來甩去，看起來很靈動。瓜子臉白凈光滑，沒有皺紋沒有贅肉，一定是做了充足的保養。紋了柳葉眉，畫了淡淡的眼影，眼角有幾道笑紋，眼睛還是那樣清澈明亮。嘴唇的顏色自然，又有點油亮，像是抹了一層蜂蜜，每一次呼吸，周圍的空氣都很甜蜜。嘴唇因為微笑半開着，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通亮如玉的耳朵上，掛着一對銀絲耳環，脖子就像剛出泥的鮮藕，配了細細的一根白金項鏈。純白的寬鬆短袖，發白的緊身牛仔褲，一雙純白的帆布鞋，每一步，都像在地上踩出一朵白色的花。

兩邊，一高一矮，兩個白凈帥氣男孩挎着她的胳膊，不停地給她說什麼，她笑得彎了腰，從楊楠珂身邊走過。後面，一個和她一樣漂亮的少女，挎著一個穿襯衫的男人，時不時伸出來一隻腳，踢前面的矮男孩。

五個人帶着一串歡聲笑語，出了小區。看着前面幸福的家庭，他全身的細胞都在嫉妒。那一串笑聲，化作千百萬片碎玻璃，撒在楊楠珂腳下。路過花店，一家人進去，過了一會，女人抱着一捧鮮花出來。那束花，讓楊楠珂想起了以前後院那團淡紫色的雲彩。

穿過馬路到了商場，一家人進了火鍋店，佔了大大的一張圓桌，三個孩子跑來跑去，爭搶著，給爸爸媽媽打好了調料，倒好了飲料，服務員上了一桌子菜。

楊楠珂坐在女人背後的一張小桌子上，也點了一桌子菜。

「結婚紀念日快樂！」

那一桌五個人，站起來舉杯暢飲，每個人都是最幸福的笑。

他苦笑着，對着空氣說了一聲：「好久不見！」

那桌的歡聲笑語還在繼續，兩個男孩不停地把煮好的肉，蘸了調料，往爸爸媽媽嘴裏塞。女孩靠着椅子背，假裝生氣，敲著自己的碗。爸爸趕緊夾了肉給她，兩個弟弟也趕緊把沾了調料的肉，遞到嘴邊，爸爸媽媽笑得更歡了。

而他們每個人的笑臉，都像千百個針，刺進楊楠珂的心，又拔出來，他感覺自己的胸口血淋淋的。

不一會兒，外賣送來了蛋糕，巧克力、奶油和水果的香味，給他們此刻的幸福錦上添花。

「爸爸媽媽，快許願！」

女人雙手合十，閉着眼說：「我希望我們一家人幸福健康！」

男人笑着說：「我跟你媽一樣。」

「爸媽切蛋糕。」女孩把塑料刀塞到媽媽手裏，又把爸爸的手握在媽媽手上，一家人都把手放上去。蛋糕第一刀切下去的時候，餐廳里的人，都為他們鼓掌祝福。

在崩潰的前一分鐘，他把兩桌火鍋的單買了，跑出了商場，把自己交給人流，跟着他們漫無目的地走，越走心裏越堵。

十四年，她把自己融入了一個新的家庭。清晨，在一間漂亮的房子起來，穿着漂亮的衣服，梳洗乾淨，做好一家人的早飯，開啟美好的一天。有一個給他所有的男人，為了她奔波掙錢，給她富足的生活，有三個愛她的、她愛的孩子，給她快樂。有人為她慶祝每個生日，有人陪她過好每個節日，她的幸福，肯定是每天每時沒分。

但是他呢，被扔到殘酷的人間苟活於世，苦苦掙扎了十四年。疲憊、疼痛、飢餓、嘲笑、謾罵也無所謂，但是無論悲喜，沒有人傾訴委屈才是最痛苦的。這些年，在那個都是蚊蟲老鼠的倉房裏，每天晚上都要哭濕半個針頭，在充滿溫情的病房裏，一個人疼的輾轉反側安慰，在出租房裏一個人苦熬苦掖，終於熬到了今天。他不需要什麼，就是想要人陪他而已，現在某人把所有的心思，都給了別人。

這些年，他羨慕別人歡喜時放肆地笑，羨慕別人悲傷時放肆地哭。他多麼希望自己也可以和別人一樣，哭笑，都有人關注。

今天，此刻，看到他們的快樂，他的心裏像被無形的手抓住了，使勁擰，擰得又酸又痛。委屈從胸口湧出來的時候，又堵在喉嚨眼，越積越多，眼淚忽然像決堤一樣，順着臉頰就往下淌。有傷心，更多的是嫉妒。所有人都忘了，今天也是他的生日，但是今天，他看到整個世界真的拋棄了他。

晚上，哭累了的他，安靜地坐在公園，享受鹽湖的風，等待新的黎明。

清晨的第一束光，越過山頂，把天空染白，他該回去了。再次進到那個漂亮的小區，他的心情非常輕鬆，上樓，微笑着把信封貼在一戶幸福人家的門上。這個信封他帶在身上八年，裏面的照片一直沒敢再看一眼，現在應該還給它的主人了。

下樓出了小區，楊楠珂沖向火車站，她要經營自己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