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赤霄宮中
秋風生寒的時候,葉子也慢慢轉紅。
棲霞山坐落於兗國國都龍城的西北郊八十裡外,以落日時分的霞光萬丈而得名。棲霞山鍾靈毓秀,仙氣縹緲,據地方志記載,有先民誤入深山,見一「巾首而蓬髮」的老人,想是山中土著,便施禮作揖,求老人指點迷津,那老者聲若洪鐘,揚手往先民身後遙遙一指,道「汝且去」然後便大笑「山上有神仙」,等先民回頭道謝時,老者已四下無蹤。先民謹記指引,很順利地走出深山,後來他感念仙人恩德,率眾人入山結廬清修,築壇煉丹,久而久之,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觀便發展起來。時至今日,因兗王慕容釗之四女昭陽公主潛心向道,兗王舔犢情深,不忍愛女遠遊求道,便下令在棲霞山修葺一座「赤霄宮」,令公主拜在碧霞觀掌教澄明子門下,做一名俗家弟子,每到月晦,或佳節團圓,便派人迎回公主,民間戲稱之為「昭陽省親」
山巒之上,秋風吹徹楓濤,只見樹木顫動,紅葉飄零落下,一黃衣少年揮著斧頭,一邊砍樹,一邊朗聲頌道;
「蕭瑟仲秋月,飂戾風雲高。」
「山居感時變,遠客興長謠。」
「疏林積涼風,虛岫結凝霄。」
「湛露灑庭林,密葉辭榮條。」
「撫菌悲先落,攀松羨后凋。」
「垂綸在林野,交情遠市朝。」
「淡然古懷心,濠上豈伊遙。」
頌罷,少年看了看身後堆積成片的柴火,用袖子擦去額頭上的汗,一屁股坐倒在地,將地上的木柴分揀乾淨,結束成捆。做完這些,天已向晚,他擔起小山般的柴垛,往山上走去。未幾,他又開口唱道: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阿震,你又亂七八糟地唱什麼呢?」路的盡頭,杵著濃眉大眼的木頭。
「哈哈哈,我也不知道,腦子裡冒出什麼就唱什麼了。」顧震嘻嘻哈哈。
「來,哥幫你擔會。」木頭搶過扁擔,夾雜著北地口音的歌謠從他嘴裡傳出
「驅羊入谷欸—」
「白羊在前嘍—」
「老女不嫁呦—」
「蹋地喚天嘞—」
一碧萬頃的天穹下,兩人的歌聲此起彼伏,交叉應和。一會是「強軍戰歌」一會是「敕勒歌」,普通話、北地方言夾雜...天下間再沒有如此風格迥異的對唱。
「我說,醜奴兒,你這嘴裡嘟囔的,到底是那地的語言啊?」到底是少年心性,和顧震相伴月余,心底的懷疑和顧忌盡去,只當是醜奴兒一撞后心性大變,從原來的弱智兒童變成了個正常人。
「早就跟你解釋過了,是夢裡的語言,是夢裡的語言,周青,你不信我?」顧震白了自家兄弟一眼。
周青是木頭的大名,據他說,顧震和他都是南朝流落至此的難民,顧震是大名,「醜奴兒」是小名。
當時之風氣,上到王侯貴胄之家,下達販漿引車之流,都會給子孫後代取個低俗爛賤的名字,以寄望於兒孫們好養活、有出息,雖皇室概不能外。
「木頭哥,咱們的家鄉是什麼樣的啊?」顧震年十三,周青年十五,雖差別兩歲,但平時並不以兄弟相稱,所以這一聲「木頭哥」倒是罕見。
「大景啊」周青眼裡流露出懷念的神色,「說起來我們流落到這北國也有半年了,往年這個時候咱們都會去摘棣棠花結的果子,可惜了。」
「我說阿震」周青問道「你真不記得來此之前的經歷了嗎?」
「千真萬確,撒謊是你兒子。」
「別別」周青趕路的身軀一趔趄「這玩笑可開不得。」
「洪都你私密馬賽」顧震又出驚人之語。
碧霞觀立派已久,在民間享有盛名。因公主拜入山門之故,王室在碧霞觀的基礎上新起一座赤霄宮,赤霄宮背依山體,面向北斗,就群山之實而避星光之虛,取道德經「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之意。碧霞觀之東西南北各有奇峰峻岭,暗合天上之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其建築布局,根據八卦乾南坤北、離東坎西的方位,坐北朝南,日出其東而月升其西,藏聚天地間靈氣,經過今番修整擴建,道觀香火更勝。
赤霄宮的建築群包括在碧霞觀基礎上修建的正殿配殿、膳堂、東西道院和園林幾部分,正殿配殿兩側是東西道院,築有齋堂寮房,道士們平日里在此處吃飯休息。碧霞觀雖為道教祖庭,布老莊之法於天下,但道士終非仙人,很多地方亦不能免俗。
顧震二人從東邊的常道峰劈柴擔柴,送往東道院的齋堂處以供生火之用,像他們這樣的雜役,一般都住在西邊的非常道峰:有人司職耕種、有人司職造飯、有人司職劈柴擔水、有人司職出山採購...分工明確、人盡其用。雖然工作看上去簡單,但山路崎嶇、人口又多,顧震每每寅時從常道峰出發,翻山越嶺至非常道峰劈柴砍樹,勞作至日暮方才歇手。
「木頭,你說我都快把東峰剃成光頭了,為什麼管事還讓我天天去砍樹?」
「這幫管事的人吶,就是怕你閑著,你一閑,他們就害怕。」
「不懂,也不知道他們的腦袋是怎麼長的,北峰和南峰上的宅子那麼好看,然後讓咱們住漏風的房子,唉,命苦哦。」
「哈哈,各位大人們的腦袋可不是咱們這種人能操心的事。」
「可我也想住到碧瓦朱甍里啊。」顧震嘆氣道。
「等我們脫了奴籍說不定會有機會。」周青安慰道。
二人說笑間便到了東道院的偏門處,像這樣的門徑,是專門為他們這類忙活俗務的僕從們設立的,和門口的看護知會一聲,二人便各擔著一人多高的柴垛進了道院。
儘管不是第一次入內,顧震還是會被眼前匠心獨具、仙氣飄渺的樓閣台榭所打動,可惜二人走的是一條隱蔽小徑,無法一窺道院全貌。
彎彎繞繞地走了許久,一座別院赫然出現在眼前,他們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齋堂的後院。跨進後門,庭院當中立一把搖椅,上坐一名中年男子,不時有奴役小廝屁顛屁顛地跑來,恭恭敬敬地向他彙報著什麼。
二人既是眾雜役中的一員,也大步上前,不敢怠慢。
「蔡管事,這是今天打的柴。」木頭和蔡管事對視一眼,迅速把目光垂下。
被稱為蔡管事的男子約莫四十歲左右,白面微須、瘦高個,打扮得樸實無華。
「好,放到柴房去吧。」蔡管事眼皮微抬,示意自己「知道了」。
「是」周青答允,正待要領著顧震去柴房。
「——木頭」蔡管事冷不丁出聲。
「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周青停下腳步,從容答道。
蔡管事也沒看他,細聲細語道:「今天過後就回來膳堂做事吧,我看你弟弟也好得差不多了。」
「是」周青答得很乾脆。
「這膳堂還當真少不得你」蔡管事誇讚完若無其事道:「我記著你原是景人?」
「小子祖籍揚州會稽,本是荊州南郡人,泰始二年為避戰亂逃至大兗,嗯...應是我朝的隆熹十二年。」周青如數家珍。
「知道了,你們去吧。」蔡管事擺擺手,便不再言語。
「明天你就要去膳堂做活嘍。」回西峰的路上,顧震開口道。
「沒辦法的事,說來也是蔡管事心慈,允許我幫襯你這些時日,膳堂那邊,確實離不開我。」周青本就是烹煮食材的一把好手,在膳堂做事如魚得水。
「我也想一日三餐...」顧震一臉幽怨。
「也就想想吧你。」周青無情吐槽。
彼時的社會風氣,一日兩餐制仍是社會主流,只聽說在高門大戶里會講究什麼「一日三餐」,一般來講普通人吃飯的時間是按太陽的位置來確定的,上午七至九點叫「大食」,下午三至五點為「小食」。像顧震每天都是揣著前日備好的乾糧上山,餓了就地尋來山泉水化開,囫圇吞下。
「我說,木頭,你本事比我大,有沒有門路搞點油鹽之類的好東西?」顧震看前後無人,便直抒胸臆。
「你小子真敢想啊,」周青聽到顧震的話也是一愣,環顧山道上只有他們兩人,便小聲道:「要是食用油我沒準還能匿藏一些,蔡管事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鹽的話,要是不想殺頭就別惦記了,咱們可沒別的地方可以遠遁了。」
「嘿嘿,搞到油就好,反正給道爺們用的也都是素油,咱也可以沾光嘛。」
「我試試吧,別抱太大希望。」兩人談話間也走到了山上,「我先回房歇著了,你取完口糧就回來吧。」周青擺擺手,徑自回房裡去了。
非常道峰的院子專供打雜的僕役居住,自然沒有設立的廚房,想要吃飯的話一般都在堂屋搭灶做飯。
「喲,醜奴兒來了。」這院里的老大並非外門的執事,而是一位兩鬢斑白的老人,他雖是僕役,但資歷頗深,辦事牢靠,因上了年紀之故便不再東奔西走,受蔡管事的命令培養新人,此前顧震雖然痴傻,但老人對待後輩一視同仁,並沒有因為顧震的弱智而苛待。
「竇老,又是糗啊?」在這個主食還是粟和小麥的年代,任何一點葷腥都顯得那麼彌足珍貴。糗就是放置一段時間后變粘稠狀的粥,麥粥無味,米粥要稍香一些。
「那你小子想吃什麼?」姓竇的老者沒好氣道。
「那我得數數了:羊肉、兔子肉、牛肉...唉你別踹我啊竇老...」顧震嬉笑著閃身,躲開竇老作勢要踹的一腳。
「滾滾滾,領著你的那份趕緊滾,以前那麼沉默的醜奴兒去哪了。」竇老佯嗔道。
「昨日之我譬如昨日死,今日之我譬如今日生。」顧震大義凜然。
領完了明日的口糧,顧震沒有立時回房,赤霄宮雖是道觀,但仍執行凡世的宵禁制度,一更三點之後禁止人員行走,五更三點后才開禁通行,即晚八點到凌晨四點。
離宵禁還有一段時間,顧震走出院去,信步遊覽,山上草木飄搖,在一片暮靄中傳來南歸大雁的鳴叫,微風拂面,帶來山間百草漸衰的氣息,沐浴在日輪的光里,顧震只覺得秋高氣爽,心曠神怡。
走著走著便到了一處斷崖上,顧震坦然箕坐,立盡斜陽。
忽而有風乍起,鼓動他衣領,露出肌膚的大片刺青,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