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至高殿

第1章 至高殿

拔劍征三州,夷寇盪四郊。

風動狼歸穴,霧起燕回巢。

——《燕州志》

霧蒙蒙的早晨,一個少年摟着一位高大男子的腰,他們策馬馳騁於燕州一處山腳。

「父親,我們去哪?」

男子一言不發,馬蹄在山路上噠噠響個不停。

他們穿過一道山門,兩旁各掛着一個籠子,腐爛的氣味隨着山間霧氣撲鼻而來,讓人作嘔。

——是裝屍體的籠子。

死亡讓少年想起往事。母親兩個月前過世,自那之後,父親便愁眉不展,家中僕人也都戰戰兢兢。

他想念母親,為此痛哭好幾天,但他不知道具體原因。

他還無法真正理解死亡的概念。

但眼下父親帶他策馬馳騁山間,是極少有的機會,因為父親不想他獨自騎馬。

行至巳時,前方男子收緊韁繩,這愉悅的早晨結束得太早了,對孩子而言。

他們停在一扇巨大的石門下,拱門頂部立着一座雕像,持劍握於胸前,劍尖朝下。

一口鐘在側面懸掛,剛好是他踮腳也摸不到的高度。

燕回的父親下馬,把他抱下馬來。

「父親,這是哪?」他輕聲問。

山中的寂靜與晨霧令他不安,他不喜歡這道石門,更不喜歡那座雕像的骷髏臉。

父親仍然一言不發,徑直走上台階,敲響了那口鐘,鐘聲響得可怕。

燕回捂住耳朵,直到迴響結束。

他抬起頭,父親站在一旁俯視着他。

「燕回,」他的聲音粗啞有力,「還記得家族的箴言嗎?」

「記得,父親。」

「說給我聽。」

「力量源於背叛時的殺戮。」

「記住這句話,記住你是我的兒子。為父希望你留在這裏,成為至高殿的一員。」

石門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燕回定睛一看,一個高高的人影,身披長袍,他的臉隱藏在霧中。

他感到一絲害怕,縮了縮身子又看向父親。

身材健碩、氣宇軒昂的父親,皺着眉頭。他表情中有一些無法言狀的東西,燕回從未見過。

在別人眼裏,他是將軍、是大梁國的英雄,是更是燕州第一劍客—燕劍蒼雲。

在燕回眼中,他是一個可怕的人,是一個將兒子拋棄給至高殿的父親。

父親的大手按住了自己的後腦勺:「去吧,兒子。他不會傷害你。」

騙人!燕回只覺得鼻子一酸,委屈地流出眼淚。父親不要我了嗎?

他拖拖拉拉地不肯挪步,被父親一把抱起。

隨着距離的縮短,長袍之下的人臉愈加清晰,那是一張斑駁的臉,雙眼狹長,也在盯着自己。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輕柔如霧,更像是來自霧裏的一聲嘆息。

「燕回。」

長袍人刀鋒般的嘴唇微笑道:「我是至高殿的長老——姬魁。」

身後傳來一聲馬嘶。

燕迴轉過身,父親的背影已被迷霧吞沒,蹄聲漸遠,陷入沉寂。

「他不會回來了,燕回。」魁長老說道,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你知道他為何將你留在此地嗎?」

「拜師,成為至高殿一員。」

「不錯。但這裏沒有師父,至高殿內,皆是同袍。等你長大后,也將成為我的兄弟。」

燕回突然很想跑,想回家,想問問父親為什麼要把自己丟下。

魁長老看着他,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

「我想進殿,請收下我。」他強壓着胸口的酸悶,眼中含着淚跟長老說道。

魁長老打開門鎖,燕回看到他雙手佈滿了傷疤。

「進來吧。」

燕回很快發現,至高殿更像是一座天然雕成的城堡。

魁長老領他進山的路上,兩旁竟是與山齊高的石牆。黑色的人影在城垛交替閃過,那是巡邏人員。

入口處,一道閘門拉起。兩名長矛人員分站兩側,向經過的長老鞠躬。

燕回曾進過一次皇宮,父親帶他朝聖。王宮是一座金碧輝煌的木磚宮殿,與此地渾然天成的氣勢完全不同。

「你知道至高殿嗎?」

燕回想起母親的教誨:「至高殿執掌殺伐之劍,以正義貫穿劍道,對抗梁國的敵人。」

「很好。」魁長老似乎有些意外,「那你知道,與其它宗門相比,本殿的特有職責嗎?」

「戰鬥!」

「對。」魁長老停下腳步,「至高殿掌管殺伐。我們迎著箭矢攻城。我們面對戰馬不退,我們在槍林戰陣中殺出血路。我們戰鬥,我們殺戮,可我們為何而戰?」

「為國而戰!」

魁長老愈發滿意眼前這個孩子,蹲下身子,平視着他:「非常好!為國而戰,比國更重要的是什麼?」

燕回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麼。

「無妨。」魁長老拍了拍他的腦袋,「至高殿以戰止戰,也會有沙場之外的戰鬥。我們為戰而生,以血肉養戰意,以魂魄養戰魂,我們與逝者為伍。作為回報,我們要向死者奉獻榮譽與尊重。」

「我母親以前經常跟父親說,死者在上……」

「不錯!死者在上!你的母親……」魁長老臉色變了變,「從現在起,你沒有家,至高殿才是你的家。也不要再提你的母親,明白了嗎?」

你沒有家,至高殿才是你的家!燕回心裏似是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他只覺得胸口很舒服,「我明白。」

在一旁訓練的人走了過來,他五官清瘦,刻滿風霜,眼神灰暗冷峻。

他向魁長老點頭示意。

「這位就是你成年之前的訓練教頭,魍魎。」魁長老介紹。

魍魎看了燕回一眼,問:「你知道殉肉嗎?」

「不知道,魍魎教頭。」

魍魎湊近一步,俯視着他:「就是死人的肉。戰場上的屍體會被烏鴉分食,被老鼠啃食。那也是你未來的宿命!」

燕回咽了咽口水,沒有說話。

他並不害怕,只是有些生氣,卻不知道為何生氣。

燕回被安置在一間閣樓中,還有另外十個孩子與他一起。

魍魎教頭讓他們列好隊,手中拿着一根棍子,挨個訓話。

「叫什麼?」他問一名長發的男孩。

「孟修堯,教頭。」

「大點聲!還有,在你們完成訓練之前,稱我為師。」

他走向另一個壯實的小夥子,「你呢?」

「沈浩然!老師。」

「燕回!」

每個人都挨了一棍,卻都沒有喊出聲。

教頭退後幾步,扯著嗓子訓話:「你們被家族送到這裏,是因為他們想讓你們成為英雄,成為一個合格的戰士,或是刺客。從現在起,忘掉你們的家族,你們屬於至高殿。你們將在我的指導下,學會如何為國家殺敵,更要為『道』而戰!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明白嗎?」

「明白。」三個孩子齊齊地喊道。

三人各自背起床上的麻袋,沿着台階跑到樓下,穿過庭院,將草料倒向馬廄。

接着又是一輪猛跑,這次是跑到地窖中,搬出酒罈。

燕回可以肯定,自己背上挨的棍子比其它二人加起來還要多。

「往前看!」又是一棍打向後背,燕回把嗚咽聲吞了下去。

一聲歡快的問候傳來,「新學員啊,棍教頭。」

「啊,又是幾個小廢物。」他的語氣裏帶着一股輕蔑和無奈。

隨後是短暫的沉默,燕回感受到二人之間的緊張氣氛。

魍魎教頭率先開口:「剛好,他們需要裝備,就麻煩你這位守門人了。」

「好說。」

守門人上前端詳這幾個孩子。他身材雖然肥碩,但腳步卻極其輕快。

守門人停在瘦瘦的孩子面前,他是魍魎罵得最凶的孩子之一。

「你叫什麼,小戰士?」守門人問。

孩子咽了下口水才敢開口:「徐州聶君遙。」

「徐州聶家。」守門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是個顯赫的家族,今年各大世家送來了不少後起之秀啊,」

他拍了拍聶君遙,孩子身子斜了斜。

眾人跟隨守門人來到地下室的一間房門口,守門人的影子完全覆蓋了燕回。

「想必你來自燕州將軍府。我以前跟你父親並肩戰鬥,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你跟他很像。」

燕回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來自至高殿,老師。」

守門人笑了笑,舉著燈籠向前走去。

燕回看了一眼魍魎教頭,他正在瞪着守門人,眼中充滿恨意。

守門人拿出一串鑰匙,打開了房間的石門。

眾人跟着搖曳不定的燭光進入房間。

門后是間巨型的石窟,更像是武器的展覽庫,上百種武器在掛在石壁上。

刀劍、槍矛、弓箭各種武器在火光下閃著寒芒。

「我是地庫總管,至高殿中所有武器與糧食都由我看管。你們眼前的所有武器,我都擦拭過不下百遍。你們今後需要的任何東西,都由我提供,如果丟了什麼,也要跟我解釋清楚。」

燕回注意到,他的笑容消失了。

「這是至高殿送你們的見面禮,排好隊來領取吧。」

燕回等人各自領取到一個獸皮包裹,一把木劍,一柄匕首,一雙靴子,兩套衣服,一條斗篷,還有……一塊徽章。

守門人似乎看到眾人的疑惑,舉起火把,是一條骨鏈,底部掛着一塊徽章。

「這是至高殿的身份標識,徽章上的人像是至高殿第一任殿主——墨軻。這條骨鏈與徽章將永遠陪伴你們,記住,永遠戴着它,無論睡覺洗澡,就算是死,也必須戴着。」

眾人一陣喧鬧。

「千萬不要忘了這條規矩,至高殿中犯錯等於死亡!」

魍魎手持棍子在石板上敲了三下。

「還有一份禮物送給你們,只是簡單的忠告。」

「至高殿中的生活是嚴酷而殘忍的,也很短暫。你們所有參與試煉的人,也許是一部分人,會在最終試煉前被驅逐。」

「就算通過了最後試煉,你們也只有兩條路可走,第一:在江湖中、朝野中進行暗殺。第二:在邊境度過一生,為國而戰!幸運的人會留下全屍,不幸的人會淪為殘廢。」

守門人的話回蕩在陰暗的地下倉庫中,幾名孩子快要被嚇出眼淚。

名為聶君遙的孩子死死地攥住燕回的衣角。

燕回也咽了咽口水,盡量不表現出恐懼。

守門人的忠告還在繼續。

「若服役十五年後依然活着,便可以成為至高將,或是回到這裏成為教頭,教導後來者。這是你們家族為你們安排的人生,雖然聽起來很可怕,但這是這片大陸中最高的榮譽。」

「接下來,你們只需聽從我們的指導,就會成為這片大陸最強的人。」

燕回咬緊牙關,耳邊一直回蕩著最後一句話,成為最強的人!比父親還要強!

「我們還會見面的。」守門人笑着說。

「列隊,跑步前進。」

在魍魎教頭棍子的驅策下,孩子們向外跑去,每個人心裏都回蕩著守門人的忠告,如影隨形。

一根近兩米高的柱子,上段由獸血染紅,中段由獸皮包裹,下端是不太均勻的血跡。

訓練場上有十幾根這樣的柱子,每根柱子分別站着一個孩子。

「上,下,中,上……」

不一會兒,燕回的胳膊開始酸痛,但他依然在揮舞木劍,每一下都要用盡全力。

魍魎教頭的木棍總是在他們偷懶時精準揮來。

燕回發現用力擊打會反震手臂,除非在接觸柱子的一瞬間調整角度,用劍刃精準地劃過柱子,而不是硬生生地砍上去。

魍魎教頭走到他身後。

燕回後背發麻,他已經做好挨揍的準備。

可魍魎只是看了一會兒,眼中露出驚色,嘴裏嘟囔了幾句,便離開。

兩個時辰后,魍魎讓眾人休息了半炷香之後,換另一隻手。

「至高殿的伙夫都可以用任何一隻手戰鬥!」他喊道,「在你們未來的戰鬥中,斷一條胳膊就像你們吃飯一樣平常。」

幾個孩子就這樣度過了至高殿中第一天的訓練。

晚飯時,眾人悶頭吃飯,燕回第一次覺得吃飯是件特別幸福的事兒。

食堂的另一側發生了一場爭鬥,拳打腳踢間,餐桌變得一片狼藉。

一名陌生的教頭出現,喝止:「浪費食物與打鬥,在這裏是被允許的。」

眾人面面相覷,打鬥再次開始。

「但是!」教頭清了清嗓子,「至高殿中,皆為同袍,若傷同袍性命,我扒了你的皮。」

激烈的鬥毆持續了小半炷香時間才停止,受傷的孩子被抬到醫館處。

「不知道以後我們要打多少仗。」孟修堯吃了一口饅頭,嘟囔道。

「從我們成年,到死去。」沈浩然回了一句,「你們也聽到那個胖守門人的話了。」

「人們說,戰爭已經結束了。七州分立,各享太平不好嗎。」聶君遙說。這是他第一次說這麼長的話,「也許我們都會走暗殺的路。」

「戰爭無處不在。」燕回說。這是母親告訴他的話。

「江湖、朝野或是戰場,對我們而言都是一樣的。」

眾人心中都有一道陰影,埋頭吃飯。

晚餐結束后,最年幼的孩子承擔最重的雜務。

燕回幾人剛來第一天,承擔起了收拾碗筷,洗刷鍋碗瓢盆的活兒。

然後又到馬廄清理糞便。

他們要把馬糞裝到一輛木車上,再運往魯智長老的菜園、果園,倒入糞池。

魯智宗師是個光頭,但卻不像個和尚,他脖子上的骨鏈是用108顆人的手指關節串成,從不說話。

時至寒冬,魯智長老忙着給果樹修剪,孩子們便撿來枝杈當作柴火。

在他們抱着柴火返回主閣樓時,燕回鼓足勇氣,向魍魎教頭提問:「教頭,為什麼魯智長老不跟我們說話?」

他問完之後已經準備好挨棍子了。

可魍魎教頭只是瞪了一眼,沉默了片刻后,低聲道:「古格人割了他的舌頭。」

燕回吸了口冷氣,他聽說過古格人。

父親收藏的武器中,至少有一把曾用於古格人的戰鬥。

那些西部野人棲息在荒涼的高山之中,熱衷於劫掠大梁國邊境的村莊。

他們姦殺擄掠,無惡不作,並以此為樂。有人喊他們為狼人,據說他們長有長毛和利齒,生吞人肉。

「我父親曾說,古格人從不留活口。」聶君遙靠過來說了一句。

魍魎射向聶君遙的目光更加可怕:「他跑了。魯智法師有勇有謀,為至高殿立下汗馬功勞,別再問了。」

「今天的訓練結束了,你們在至高殿的第一天也結束了。」

眾人笑了笑,感覺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明早,你們想走就可以走,這是殿中的規矩。以後的日子會更加嚴酷,你們今晚想清楚。」

言罷,魍魎教頭丟下了一瓶藥粉,轉身離開。

幾個孩子回到閣樓中,互相塗抹著藥粉,吵鬧了一會兒,便各自睡去。

夜裏,燕回雖然渾身疲憊,卻無心入眠。

沈浩然在打鼾,卻沒有影響他。

他的腦袋中一直在想着今天的事情。

父親拋棄了他,親手把他送進這個充滿死亡的地方。他知道,父親恨他,因為自己會讓父親想起亡妻,所以眼不見為凈。他理解父親的恨,他也認為,自己也有權利去恨。

燕蒼雲,對你的恨將是我在至高殿活下去的動力!

黑暗中傳來一陣抽泣聲,燕回不知是誰在哭。

他也想哭,想肆無忌憚地哭喊,想沉入自憐自艾的深淵,可他哭不出來。

他無法平靜下來,恨與怒形成的狂濤此起彼伏。

他必須出去,離開這個地方,哪怕是透透氣……

「回兒……」

黑暗中傳來一聲呼喚,是母親的聲音。

燕回挺身坐起,眼睛在房內搜尋。

他又躺下,因為他知道,母親死了。

啜泣聲停止,他遁入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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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回鴉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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