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第58章 第58章

◎只看不語,更不同情凡人的悲辛凄涼。◎

尹崇月抱他抱得很緊,好像生怕他又在自己懷中死掉一樣,過了不知道多久,她才慢慢抬起頭,心中也湧起不安和疑惑。

「為什麼軍報會說你死了啊!」尹崇月回過神來停了哭泣,只抽泣著問道,「又幹嘛這幅打扮,還有太后,她怎麼回事?」

「因為確實有人刺殺我,但不是廢太子的殘餘逆黨。」盧雪隱一面用手輕撫尹崇月後背安慰她,一面說道,「你其實已經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只是不想認同自己的想法。」

就在徐熒真講給她這些的時候,尹崇月其實就有了個恐怖的想法,她何等聰明,即便是傷心至極,旁人話說至這個份兒上,她的疑心也該生出答案了。

但不知怎麼,此時盧雪隱一點,她卻更不想說了,只是垂著淚低了頭沉默不語。

「那我就說些你不想說的吧。」盧雪隱知道他們並沒有太多時間,要趕緊把話說開,「來刺殺我的人,是陳麓。」

尹崇月猛然抬頭,睜大眼睛望着他:「所以真的是蕭恪派他去的么?」

盧雪隱沉下面容點了點頭:「但陳大人說,他欠你一件事,所以我才有機會重新回至帝京。否則以他的本事,我與他兩敗俱傷也未必分出勝負。」

尹崇月知道自己和陳麓是共患難的過命交情,確實頗為深厚,但如果說恩惠,倒不如說自己欠他一次救命之恩,怎麼會變成自己稀里糊塗成了他的恩人?只是這裏面的事似乎不必亂猜,然而蕭恪的心思,卻讓她渾身發冷。

聯想自從宮變遇刺后蕭恪的變化,尹崇月漸漸明白,原本自己的好姐妹小皇帝終於是不見了,在那之後一直在自己身邊的,是真正的帝王。他的秘密已經暴露,於是更要守住僅存的陣地,否則便是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懼當中。自己知道了太多,要麼就是一輩子待在他身邊,要麼就是一個死字。

蕭恪或許是選擇了前者,所以才想方設法把她出宮的理由抹殺,再將她以皇后的金色牢籠困住。

可她怎麼也不願意相信,前兩天還與自己手牽手漫步在金色田野里的蕭恪,會已經變成這副模樣。

頭痛欲裂,尹崇月按住自己腦袋緊緊閉上眼睛,盧雪隱見她這樣也是心痛,不再多說一句,只緊緊攬住她顫抖的身體。

她的心中其實還裝着許多秘密。

「其實……我有很多事都沒有對你說過,我很擅長保守秘密的……為什麼他會不肯相信我……」尹崇月艱難說道。

「除了蕭恪身份之事,你未對我說的還有大理寺的密室,和其中我父親的遺書,對么?」

盧雪隱的話讓尹崇月驚詫不已:「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的老師是太后的父親徐大人,他早知此密室,當初這密室便是由他告知,先帝才知曉的。」盧雪隱垂下眼帘低聲絮絮說道,「那時永寧之亂結束沒有多久,皇上哀痛失去公主——現在我們都知道他失去的是太子了——那時他極其想要報復逆黨,卻又不希望朝野動蕩,徐大人便想了這個辦法,用光宗留下的密室關押逆黨與相關人員審問。」

「徐大人自己明明才是真正的逆黨,他這麼做只有一個原因……」尹崇月立即明了,背後都是寒意,「他想拿此事當做先帝的把柄,讓先帝行差踏錯,以後他便拿此事做文章掀起波瀾,令先帝背上不義的名聲,而他自己首鼠兩端,出賣同僚,卻最後還能落得好名聲。」

盧雪隱點點頭:「我父親是光宗一朝遇此劫難,他的遺書一直留存。先帝大行后,徐大人曾暗中將我帶至密室內——我想他也帶過許多其他死於此地之人的後人來看,才會有了這樣多的擁簇。我見父親字字泣血的遺囑,自然心痛至極,然而卻也覺得其中另有蹊蹺。」

「徐大人這番作為就足夠令人懷疑了。」

「是的。我漸漸覺得他是希望我幫助他行事,然而……我父親如此叮囑便是希望以自己的不幸換天下太平,我亦是如此。光宗一朝多少沉疾至今仍在作祟,若要一直鬧個不停,天下何來安泰?我又置父親遺願於何地?再說這件事又與蕭恪何干……雖然此時我們的事,確實和他有了天大的干係了。」說到此處,盧雪隱的聲調都變冷了。

尹崇月沒想到盧雪隱一直知曉此事,自己還始終內疚這樣的大事都瞞着他。原來人家早就知道,還更清楚其中來龍去脈。

「方才來之前,太后也與我說了許多事情,我更將事情種種串聯起來,太后說已對你說過許多關鍵,然而你能不能明白,她就不能保證了。」

許久,尹崇月終是說道:「原來徐太后提醒我的,是這件事啊……」

「她想提醒你的,似乎還有更多。」

門忽然開了。

冷漠而又熟悉的聲音幾乎將尹崇月的意識和記憶撕裂,她被盧雪隱飛速護在身後,只能越過他筆挺的脊背,看向走進來的蕭恪。

「盧愛卿,我低估了你的本事。」蕭恪負着手說道。

這時,尹崇月卻先一步邁出,搶在盧雪隱前:「皇上,我可以……再和你像從前一樣說說話么?」

此話一出,蕭恪與盧雪隱皆是一愣。

沉默僵持了短暫須臾,蕭恪說道:「好。」

盧雪隱卻仍是沉默不動,護在尹崇月身前,她看在眼中,心中十分感動,眼下她的確有些話要和蕭恪說,盧雪隱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他「死過」一次,不能再冒險了。

「我想和皇上單獨說話。」尹崇月雖是對盧雪隱說,眼睛卻看向蕭恪,「就我們兩個人。」

「既然此事你已知曉,朕不會再對盧愛卿做什麼,他既然是太后帶進來的,便先去太后處,由太后出面,你必然不至於擔憂。至於你我之間談些什麼,他的確不需要知曉。」

蕭恪總是能很快理解自己的意思,尹崇月低頭苦笑。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尹崇月見盧雪隱並不願意離去陷自己於危險當中,於是對他說道,「這是我必須做的事情,就算我們要朝來日而去,這也必須是第一步,否則我是不會甘心的。」

盧雪隱當然不放心,然而他又知曉尹崇月的個性,她既然已經這麼說,便是拿定注意再怎麼勸也沒有用,自己心中略微也有了個想法,於是也並未朝蕭恪行君臣之禮,只是叮囑尹崇月小心,然後走出香觀三清堂。

三清造像前,香燭冉冉處,尹崇月再去端詳蕭恪的臉,彷彿見他是站在千里之外的陰影當中,如此難以捉摸。

「你想說什麼?」

他的聲音聽起來也一樣渺遠。

「皇上當真覺得我若離開會泄露您的秘密么?」她輕聲問道。

「我父皇從前也不相信,有人膽敢入宮嘩變,直到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蕭恪說道,「我再怎麼相信你,卻也不能越過人性的考驗。」

「人性的考驗……」尹崇月輕笑一聲,走進蕭恪,「那我想問問皇上,在這一年來,我是否有任何一次將您的秘密至於危險當中?即便是太後知曉,也是她自己發現,於我無關。在最危險——我的性命受到威脅的時刻,我也從未動過泄露您秘密的哪怕一丁點念頭。」

蕭恪靜靜看着她靠近自己,沉聲道:「朕不願意冒險。」

「所以你沒有選擇直接讓我從世界上消失,而是想斷了我離宮的後路,讓我永遠待在宮裏。」

「因為我確實相信,你不是那種人,可我不想冒險去試探和驗證真相,與其如此,不如就讓此時此刻繼續下去,難道不好么?」蕭恪恢復了從前他們之間私下的自稱我,聲音也軟下去許多,甚至帶有一絲近乎哀求的意味,「難道這一年,你過得不快樂么?」

「我當然很快樂!」尹崇月已有哽咽之聲,「我從未想過自己入宮后的生活會是這樣,皇上是我的好姐妹,我也沒有過你這樣的朋友,我每一件替你做得事情都心甘情願,不是為君君臣臣什麼狗屁忠心,而是……而是士為知己者死!」

蕭恪心頭大慟,雙手扶住尹崇月肩臂,也顫抖了聲音說道:「所以,你為什麼總是要說你還要走呢?你那麼聰明本來就知道我捨不得你,還知道自己身上都是我的秘密,這其中的關係,你明明都想得通,卻仍是一意孤行!」

「因為我相信你啊!我相信你說過要還我自由,要和我像尋常好友姐妹那樣,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卻還能時常聚聚,我也相信自己即便離開這裏,也仍然能幫到你,你若有事,我必然不會袖手旁觀!」

「不,我自己都會變化,你也會變,這一切都不會完全按照你所想發生。」

尹崇月看着蕭恪的眼睛,其中光亮是如此熟悉,但其中嚴酷的絕望,卻是她未曾見到過的。

這是一個在幼時經歷過永寧之亂,失去過親人的女孩,她甚至在這次恐怖的血腥殺戮中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扮演了一個已經離世的人——已經二十餘年。然後,在二十年後,又一次宮變幾乎帶走他的性命,也將他最不願意宣之於人的秘密泄露出來。他內心最深處的恐懼被釋放,而這些陰影已經悄然佔據他的內心深處,自己再怎麼想從中拖出那個曾經熟悉的朋友,只能註定徒勞無功。

但尹崇月不怪蕭恪,如果是自己經歷這些,怕是早就耐不住更變本加厲。

那麼,她該怪誰呢?

先帝?光宗?甚至是……師父?怪廢太子無能,自己的皇位守不住,怪那些亂臣賊子混賬,為了自己的欲【】望強加苦厄於天下?

好像誰都有錯,誰又都沒錯。

「留下吧……」

蕭恪忽然說道。

聲音里的無限眷戀和悲傷幾乎讓尹崇月心碎。

但是經歷過這些,他們之間的信任便是蕩然無存,她留在宮中最後的理由也沒有了。

尹崇月深吸一口氣,心中有了自己的決斷。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抬起頭,不再流淚的雙眼澄凈無波,聲音里透著堅定與沉着:「如果我就是不願意留在宮中,你會怎麼樣?」

此話一出,蕭恪鬆開在她肩上的手,後退一步,也是用同樣平靜但卻深藏被傷害痛苦的目光看着她,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他又變回了那個君臨天下的帝王。

尹崇月平靜道:「即便是皇上,也並非事事順意。」

「朕偏要萬事順意!」蕭恪冷聲說完,自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既然你意已決,又不肯繼續在宮中為後,朕斷然不會留知曉如此私密之多的人在世上,你只有死路一條,你父母一無所知朕不會加害,至於盧雪隱……他必然恨朕入骨,他的命在他自己手裏。太后那麼聰明,你更是不必擔憂,其餘人也知曉並非如此多,也斷然不會牽扯其中。你一死,便是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么……

尹崇月笑了笑,這種笑容里的輕鬆刺痛了蕭恪,他面目冷下來時的天威之怒在陰暗堂內格外可怖,然而尹崇月卻恍然不覺,從他徑直手裏拿過瓷瓶。

然後,她緩緩跪了下去,雙手併攏,頭觸於地,深深拜扣,口中緩緩道:「皇上,臣還有最後一言要諫。」

「好一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蕭恪聲音比他的眉目更冷,「你說。」

尹崇月彷彿聽不出話里的怒意,施施然道:「皇上想必已經知道是徐太后的父親讓先皇知曉大理寺密室所在,才有了我們那日所見一幕。臣知道此事後才覺徐家行事狠辣。他們陷先皇於不義,也妄圖陷陛下於苦痛癲狂。」

蕭恪沒想到她會在此時提及這件事,於是問道:「何以見得?」

「其實徐家想必已經知道此番行事不會成功。但卻仍然孤注一擲,不惜搭上自己也要用如此極端的宮變手段行事,因為他們深知,當年先皇所以後來行事愈發狠辣,便是因為永寧之變嘗到切膚之痛,於是便也要用同樣的辦法,也以此將皇上置於絕望之境走入萬丈深淵,也開始猶如光宗一般行事狠辣。這樣一來,無論是朝野還是天下,必然再度混亂,而因此而死的徐家會成為新的借口,不滿之人會又多一個天下大義的理由起兵犯上,而那個時候皇上已然孤家寡人腹背受敵難以招架。他們的用心和其之毒。」

尹崇月說完再深深一拜,又道:「臣蒙師父重託,即便如今為陛下所厭棄,也務必將此中關鍵告知,方不負臣心與先人之意,望聖上明鑒。」

蕭恪靜默良久,不知他是在思索尹崇月前面的諫言,還是後面的話。

「朕知道了。放心,朕不會重蹈覆轍。」

尹崇月伏在地上許久,聽到頭頂上傳來這樣一句話后,才緩緩抬頭。

蕭恪居高臨下,只見那張自己熟悉的總是掛着笑的臉龐,此時全然是淚。

「皇上……姐姐,你已度過最難一關,切莫再衝動行事。」她聲音柔和,是那麼肖似從前兩人親密無間時說話的模樣,一雙眼睛也坦誠地望過來,全然沒有對生的眷戀和死的畏懼,「今後萬難,需要你一個人面對,我在天章殿有偷偷留下一些尋常聽來你與大臣問政時不曾注意的要點,雖未成冊,但也有不少,都夾在那本咱倆都很喜歡的《五州勝概圖集》裏,你一個人時去悄悄拿上,時不時看看,會有些幫助的。」

尹崇月再一深深埋頭,啜泣聲像被關在胸腔當中,只有氣音雖話語一同流出:「我其實很開心能認識你,姐姐,我無愧於你於自己,我……並不後悔。」

一聲很輕的響動,聽了這些全然愣住的蕭恪看見一個小小瓷瓶滾至自己腳邊——已然是空了。

「滿滿!」他忽然哭了出來,叫着抱起尹崇月,可很奇怪,剛才還跟他能說會道的人此時卻沒了聲響,身上也軟綿綿的,面容安詳,一動不動,他哭着怎麼叫,都沒有一聲回應。

三清造像眉目清朗卻冷漠異常地注視堂內所發生的一切,彷彿神仙都是如此,只看不語,更不同情凡人的悲辛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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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貴妃禍國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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