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情資密網

第7章 情資密網

茶店的客人來了又去,這時又進來一批人,看裝束竟全是武者。

白袍青年頭也不抬,卻早清楚店棚內剩下的兩台客人是如何打扮:其中一台是幾個腳夫,全不懂武,另一台有四個短衣漢子,乃是同樣習武之人,頸旁束著髮辮,上衣翻開一邊衣襟,面目雖似漢人,髮式卻十足邊地民族。此地偶有滇黔之人取道北上,那兒的武林門派多族混雜,服飾互有影響,也不足為奇。

腳夫們把替人背負的箱籠在腿旁亂拋一地,已吃完乾糧,正懶洋洋地掰斷樹枝剔著牙,遲遲不欲上路。

此時是夏末初秋的八月,荊南與巴蜀中間的這塊大平原,今天陽光仍烈得很,也難怪腳夫們尋到機會躲懶便死賴活挨。

那一台辮子武人則跟店掌柜要來沸水,在碗中沖開自帶的半熟乾麵片,打開紙包倒入作料,唏哩呼嚕大嚼。

白袍青年目光略轉,掃到他們屁股旁用布包裹的長短兵器,最長的看來是鞭鐗之屬,最短的是匕首。他眼珠毫不停留,徑直望向他們的面碗。

看一看那混濁的麵湯,便收回目光,搖頭心想:「花哩胡哨的作料太多,滋味太雜,可惜了手工這麼漂亮的一碗面片兒。」

新到來的那批武者同樣有四個人,頭纏白布,腦後不見髮髻,看來頭髮削得頗短。

這批人大膽得多,攜的是長槍,並不仔細包裹,大喇喇用麻布扎著槍桿中間,便提在手上。有的露出鐵打槍頭,有的露出木造槍尾。

這批人行走姿態格外輕健,即使不露出兵器,亦有一身藏不住的剽悍之氣,彷佛隨時可以抖開槍上的麻布來動武。

但店掌柜並不害怕,隨意指指鋪在地下的空席,要他們自去坐地。那批人居然也甚是隨和,自己圍成一圈坐下了。

原來,當前的世道,武人往往比兵卒還要和善得多,至少各門派的武人不會來家裏拉夫,也不會強逼店家納糧繳錢。

看起來越是練家子的武人,越不必害怕,他們在意的只是門派爭鬥的榮辱,並不來擾民。

吃面片的那幾人瞧見這批白布纏頭的槍客,忽然驚喜呼道:「怎麼,是虹槍門的兄弟么?」

其中一個纏頭漢子回過臉,亦是大喜,拍地叫道:「虎跳幫的大哥們,你們到來中原,又做了甚麼好買賣哪?」

接着雙方八個人亂叫吆喝起來,便是沒見過的人,亦彷佛相交十年般套著近乎。槍客招呼辮子武者來坐地,四個辮子武者端著面碗,擠入席上,店棚之中很快響滿了眾人的熱絡談笑。

一旁,白袍青年漠然啜茶,聽見他們相認的第一句話,心中閃過數念:

「虹槍門?唔,東壁、第六層架、右首數來第四或第五個卷子。總館在川南,規模不大不小,門人善惡不齊;他們比尋常土豪幫派略勝一籌者,是那套祖傳『游虹槍法』。此門派無甚作為,但依附的門人眾多,南北到處地走,消息是很靈通的。」

聽見虹槍門的答話,心中又閃現:

「虎跳幫,南壁、第七層架、最中間的卷子。是滇中深谷的馬賊,專劫中原商旅,並不害農村百姓。偶爾劫到重大寶物,便到中原來找專人變賣。瞧他們並未攜帶多少行李,該已變賣完成,為避官府耳目,必先租用兩京的櫃坊,將所得錢銀儲入,另找日子慢慢運回。此幫老巢雖偏僻,卻能遙遙與關洛一帶私營贓貨黑市的商號互通聲息,這是他們的高明之處。不錯,虎跳幫並非武林門派,根本乃是聚集各方武人的盜伙,無怪這幾人兵器不一致。」

那八人鬧笑哄哄,喝了兩碗淡茶,倒像飲了酒般來勁。再加上店掌柜在空几旁收碗收碟的叮噹聲響,鬧得低矮的店棚下迴音嗡嗡。

而白袍青年心中所思的字句,依然清晰流過,絲毫不受打擾。

這一類門派幫會的根據地與作為等事,與這白袍青年的生平半點干係也沒有,尤有甚者,今日才是他首次親眼見到虹槍門與虎跳幫的人生何模樣。

但是搜集朝野情資正是他的老本行,雖則,此等江湖小門派與他昔日的對手相較,無論規模與功力皆不值一哂,可他從前的手下早已把這些小門派的概略情況打探而來,分門別類歸置在他曾辦公數年的地方,他閑來亦曾翻閱。

偏偏他又記心極優,超乎常人,這些江湖雜人瑣事,看過便記住了,當真是想忘亦不可得。

「東壁」、「南壁」、「第幾層架」云云,便是他心中之眼所記認的位置,是從前當差的宅院裏,某一座專藏武林宗派卷子的房間,房中四壁與層架各有編序。

他日常在屋中轉悠,卷子的位置便此印在他的心眼底。在此之外,有藏各地寺廟道觀卷子的房間,更少不得一間較大的單屋,搜羅天下官衙公署的詳情。

那邊眾豪客敬了一陣茶,便互問近日江湖見聞。虹槍門一人問道:「各位大哥這是要北去呢,還是返鄉?」

虎跳幫眾人自嘲道:「從都畿那兒做了生意過來,要回家抱娃娃啦。」

虹槍門那人問:「原來又到都畿去發財了?去了哪些城寨?」

虎跳幫一人道:「這番直入洛陽。從前西面有着京師長安,洛陽是東都,現今…嘿嘿,可不知怎麼稱那地方了。」

另一名虎跳幫眾接話:「還是叫洛陽罷,我們逛了幾日,倒不覺得城裏有甚麼變改。三年前、五年前,我也被派去過幾回,倒覺著現在洛陽城日子更好過呢!」

白袍青年聽見他們連說「都畿」、「洛陽」,牙齒忽然咬在茶碗邊沿,一時愣住了,向來淡漠的面容一剎那佈滿陰雲。

隨即回復如常,把茶碗放下,信手從行李抽出一卷書,假裝低頭誦讀。

虹槍門眾人互視一眼,最先那人訝道:「西都長安去年被汴梁朱溫大帥所破,聽說一干王公大臣通通被趕去了洛陽,城裏亂糟糟的,也會好過么?」

虎跳幫那人道:「各位虹槍門大哥這一年是沒走北地,這才不知道。正因為王公大臣盡都被趕往洛陽,城裏日子才好過呀。當今皇帝在洛陽登的位,從前長安積攢的財寶、屋材、人力,一股腦兒搬入到洛陽城裏……」

另一個虎跳幫眾揮手笑道:「哎,百姓日子好不好過,我們也沒數,但我們到洛陽城做買賣,得錢肯定是比從前多些。日子好過的是咱們虎跳幫,可對不住了。」雙方相對大笑。

一個虹槍門人道:「是了,再者朱帥長年鎮守洛陽,跟鳳翔軍長年對抗,因此長安西邊的鳳翔軍和靖難軍最多只能打入長安…」

稍稍放低聲音:「干一干放火燒皇宮順便搶皇帝的事,怎麼也奈何不了洛陽。長安給鳳翔軍毀得七零八落,老皇帝真正住不上幾日,洛陽城還是挺完好的。」

這段所指,乃是鳳翔節度使李茂貞及其義子靖難節度使李繼徽的軍隊。李茂貞早年立功,乃獲賜姓,他率一班義子縱橫北地以來,唯一可與之相抗的,唯有去年劫遷天子到洛陽的朱溫而已。

被劫遷的是上一位天子,現已崩駕,追謚廟號為「昭宗」。

百姓口裏稱這位前朝天子為「老皇帝」,實則昭宗皇帝驟然賓天時,年紀仍相當之少壯,僅僅是三十七歲,這一眾豪客里,就有人年紀比「老皇帝」年紀更長。這位先帝絕非昏懦之輩,半生懷抱興複壯志,卻恨末世朝綱已壞,再沒有施展手腳的餘地了。

一位空有抱負的青年天子,在朝野均沒有一個強援,束手讓各大強藩劫來搶去,際遇既令人哀憫,又荒謬得似是笑話。

劫持他最多次的正是李茂貞、李繼徽父子,而最終斷送他性命的一次劫遷,便是李氏父子的死對頭朱溫所為。九五至尊,究竟不過朱李二家爭奪江山的一枚卑微棋子。

另一虹槍門人道:「現今…倒不用搶了,新皇帝是個娃娃,誰也知道真正的天子是朱——」身旁同門趕緊出聲喝止,虎跳幫人卻笑說:「鄉下地方,有甚麼好避忌?咱們這回在洛陽城,四處也聽說,娃娃皇帝頒佈的旨意無不出自朱帥和他幕僚的意思。皇帝就算不是個十歲娃娃,一樣使不上力,誰教那些王公大臣被驅趕去到洛陽后,不久便給殺了個乾淨?」

另一虎跳幫眾道:「哼,豈止呢?就連老皇帝去年突然駕崩那回事……嗯,各位心裏知道,我也不多說了。」

白袍青年拎起書卷,走向店掌柜,跟他再要一碗茶。正好掌柜手中的茶注子已空了,得再煮一鍋,青年便蹲在掌柜身旁,一邊用書本搧風,一邊瞅著掌柜煮茶。

店掌柜心想,這書生是刻意距離那八個武林豪客遠了些,大抵是想少聽些朝廷秘辛,避免沾染麻煩罷。

——那伙人正談到朱溫授意手下弒殺昭宗皇帝的大事,此事距今僅有一年,朱溫扶持年幼的新天子登基,屠殺昭宗生前信任的親王與大臣,剛剛在洛陽坐穩大業,不再掩蓋侵吞唐廷的意圖,這一連串弒帝、殺王的的驚天消息,也才剛剛傳到來南方的小村鎮。

那群江湖豪客見聞較尋常百姓為廣,早已聽聞,來到鄉間,便恣意談論。店掌柜在道旁做生意,不得不聽,這書生不敢多聽以免惹禍上身,亦是十分合理。

最早說話的那虹槍門人道:「這些事,連咱們川南也知道了,虎跳幫的大哥們是去關中洛陽闖蕩的,對朝廷和藩鎮打架的故事,肯定知曉更多,快別藏着,請多說些罷。」

這下輪到虎跳幫眾對望幾眼,靜了片刻,起初均是一頭霧水,逐漸紛紛露出笑容。一人伸出食指,在那虹槍門人臉前戳了好幾下,連說:「原來…原來…哼哼!各位好心計啊。」

另一幫眾道:「去年李繼徽手下的殺手出走到蜀中,寄身北霆門,聽聞北霆門還給他們起了一座院子。是不是有這回事?你們地緣近,那批殺手帶到蜀中的故實,你們還有不清楚的么?」

那故意套話的虹槍門人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笑道:「黃兄、孫兄,別編派我小小虹槍門的不是了。這算甚麼心計?不過想把我們在川南聽見的事,與眾位在關中洛陽的見聞參照罷啦。

不錯,李茂貞、李繼徽手下那一隊『西旌』死士,有些甚麼高手、干過甚麼壞事,從前是極大的機密,連鳳翔軍自己的兵將,如果不是李繼徽的親信,都無福打聽。

可是自打西旌分裂為赤派與青派,青派入了蜀、投靠咱們蜀王,讓北霆門供養,西旌從前那些事兒,管他是鬼祟也好、英雄也罷,可再不是機密啦!」

另一個虹槍門人幫腔:「虹槍門雖說遠遠地在川南立足,但東西兩川府城的大消息,那是不敢含糊放過。蜀中向來推北霆門威望最大,那不用說,如今他們起了這座『青派別院』,替咱們的蜀王迎來了貴客,北霆莊裏從此多了一支精銳,不但是武功上的精銳,從前更是跟朝廷、跟朱溫都作過對的!這支人馬鐵了心跟李繼徽反臉,為顯忠心,在蜀地放出不少朝廷與藩鎮秘聞,虹槍門怎可不張開耳朵聽一聽?」

那姓黃的虎跳幫人道:「行,你們想問哪個王公大臣的事?這些人都死絕了,黃某也不怕在這兒提起。於兄最先發話,不知想打聽甚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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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途震攻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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