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第74章 第74章

宵禁夜開,馬蹄紛沓,竟有搖山振岳的氣勢,里坊中的平民聞聲暗窺,只見皇城裏火光映天,數百名精銳頂盔貫甲,從丈高的巨門之中長驅而出,飛馳在空曠的夜道。

蘇星回在神龍門點了三名副將,四百精騎,一百飛龍內衛。這次出征涉及到擁兵自重的藩鎮,公主將登大寶,有意借這次戰役敲山震虎,一展自己統攝江山的雄心。蘇星回肩擔重任,不算輕鬆,她還是帶走了長子鶴年。

裴鶴年還沒成年,這個年紀的世家公子已不用到前線掙取功勛。他們蒙受祖蔭,天生富貴,不用怎麼費力,就能到常人拼盡一生也到不了的位置。

但他的母親說:「鶴年,你長大了,不如就和母親同去。你該到沙漠裏,看一場黃沙卧日,行一次乾渴的征途,聽一聽哀鴻的哭泣了。」

明主賢將希望干戈永息,兵器深藏進暗室,但戰爭不會休止。

裴鶴年一口應下,自幼他苦讀兵書,拉斷了數不清的弓,拗折了無數的刀槍劍戟,寒冬臘月也穿着薄衫磨練心志。他的長兵是曾祖父邢國烈公啟蒙,他的槍法是許寵手把手指點,兩位都是名噪當時的大將,他繼承了他們衣缽,也當繼承匡扶社稷的意志。

這次他毅然脫下羅衣,穿上了一年前打造的山文甲。

甲片在紅燭下熠熠生輝,盔上一簇紅纓像裊裊合歡花,金遐手撫絲縷,對上他詫異的視線,忽然一笑。

「我想起合歡花的寓意,詩人常以合歡寄相思,寫盡夫妻恩愛,百年好合。」

鶴年退了一步,垂眸站在對面,支吾其詞,「……縣主。」

金遐步步走近,他再□□避,退到廊柱的巨影下,「這是你初次隨軍出征吧。鶴年,我會日日夜夜為你馨香祝禱,盼你旗開得勝,封狼居胥。」

鶴年微怔。

脫去了素服,金遐穿一條大紅石榴裙,臂挽淺黃花鳥紋羅帔,今夜她高挽烏鬟,斜插步搖,簪戴鎏金立鳳,分明是盛裝而來,卻一改昔日的無憂無慮,眉目間添了些黯然,「鶴年,這是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了。今夜過後,你我真正的君臣有別,再難像此刻隨心所欲。」

鶴年依稀猜到她要問什麼,黑暗中他的呼吸緊促,心跳狂亂,竟不敢看她的眼睛。

金遐的手掌貼着他的護心鏡,和他再無半分距離,「你,願不願意娶我?」

少女目光滾燙而堅毅,裴鶴年完全不知所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縣主,臣的婚配是雙親做主。」

金遐手指一頓,說不出的失望,「其實只要你點頭,你的雙親又如何不會答應。」

眼見她收回手,又退開半步,鶴年下意識去抓,什麼都沒抓住,沒來由地感到失落。

他有話要說,不知如何說起,侍從已在遠處不斷催促,軍令如山,他的思緒越來越亂,慌不擇路地叉手道:「縣主,大軍開拔了,臣告退。」

久不見金遐出聲,他作勢退下,金遐突然踮起腳,極快地在他唇角親過。

觸感綿軟,金遐初嘗情.欲,意猶未盡,還是狠狠地推開了他,「你走吧。」

她的口脂擦掉了一點,鶴年毫無察覺,他落荒而逃,奔到幾十步開外,又驀然回首。

殿檐下只零星飄着幾盞宮燈,和一行低頭走過的宮人。華燈初上,原來又要到新年了。

記得上次,他在此幫她掛過一盞燈……

鶴年無法解釋這種缺了一角的滋味,侍從牽來他的馬,他失魂落魄地爬上去,騎馬走向母親。

他阿娘梳起長發,穿着便於行軍的胡服,但腰下的革帶沒有系妥,阿耶正耐心地替她規整。

裴彥麟安靜無話,最後在蹀躞帶佩上了她的橫刀,蘇星回握著刀柄嘀嘀咕咕,「哎,今年又不能過年了,你和兩個孩子一塊好好過吧。」

裴彥麟抻平最後一道大褶,「今年不過,還有明年,我們等你凱旋。」

他扶蘇星回上馬,兩人才看到心不在焉等在一邊的鶴年,裴彥麟交代了幾件事,鶴年沒有任何反應,倒是侍從提醒,他才回神。

「阿耶說什麼?」

裴彥麟眉頭微皺,「鶴年,沙場刀劍無眼,最忌大意走神。」

鶴年羞愧地低下頭,「兒知錯了。」

蘇星回古怪地看了長子幾眼,直至率兵出城,掏出一條手巾給他,「鶴年,擦擦嘴角。」

裴鶴年耳根一下子燒得通紅,做了虧心事般,支支吾吾,半晌說不明白,也不知如何解釋。

蘇星回什麼都沒問,只是道:「鶴年,明年議一議你的婚事吧。」

鶴年低頭應諾,蘇平芝不知從哪兒跳了出來,湊到母子二人面前,大著嗓門問道:「議什麼事,蘇星回,你不會還要大張旗鼓再結一次婚吧。」

蘇星回無語至極,「你耳朵長毛了?」

蘇平芝彷彿證實了自己的猜想,「醜話說到前頭啊,我們蘇家窮得叮噹響,可沒錢給你置辦嫁妝。」

蘇星回冷笑一聲,「哦,我原來還是蘇家人啊!」

「二十二,深更半夜不睡覺,你來幹什麼?」

蘇平芝道:「你這陣仗整得山響,閻王爺都得爬上來瞅兩眼吧。」

聽蘇星回咳嗽了一聲,蘇平芝肅然道,「姊夫都回京了,神都也就沒我的事了,我打算去活動活動筋骨。」

蘇星回無情道:「軍務官職一樣也沒占,你以什麼名義跟着去?」

這卻是不爭的事實,蘇平芝無話可說,但他死皮賴臉,打定了主意不肯迴轉。

蘇星回神情頗是無奈,在加快行軍速度前,她特意留意蘇平芝,看清他手持一根丈長的馬槊。

蘇平芝朝她舉了舉,「這根馬槊你橫豎也用不上了,不如就給了我罷。」

蘇星回難得的正了正色,「金鞍配好馬,那就勞煩你顧惜蘇家最後一點體面。」

「行了,知道了,不會給蘇家丟臉。」

蘇平芝不置可否,一手牢牢攥住馬槊,一手挽緊韁繩。

稍時,東方翻出了魚肚白,一輪紅日躍出地平面。

數萬大軍在蘇星回的率領下,翻過丘陵和關口,抵達隴西富庶的地界,用最緊迫的時間趕到了歸義軍節度使的牙城。

行軍速度之快,令褚顯真大感意外。

更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蘇星回到達敦煌的隔日,給兩位節度使下了最後的通牒,嚴正地要求他們送還三王及其家眷,儘快回歸正途,不要再和叛黨同流合污,否則兩地損兵折將,牽累家人。

兩位節度使早已聯手立下盟誓,他們採納了褚顯真的謀划,意圖幫她扶立陳王,從而達到控制京畿的目的。他們自然不會理睬蘇星回的威嚇,連夜在關口布下大軍。

因此第二日清晨,歸義軍節度使令狐燮親率三萬藩兵及兩萬神策軍,猛烈攻打了河西地界,兩位節度使按照計劃從容迎戰,半日不到,便折損了八千餘人。

戰況焦灼,形勢不利,後方觀戰的褚顯真心急火燎,面上卻不能表現出半分。

她的學生蔣鴻如影隨形,此行更是幫她看管三位親王。

蔣鴻也看出雙方實力懸殊,還在竭力為老師鋪設退路,「學生已命間者接應,恩師隨時都可撤離。」

交戰之地槍聲刀影,血肉橫飛,黃沙漫過城樓,眼睛被沙塵所迷,早就分不清誰是誰。

「殺,殺,殺!」褚顯真一掌拍在城牆上,一錯不錯地盯着戰場,嘴裏咬出了血沫,眼裏血色在蔓延。

她站了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雙腿逐漸麻木,看着人像木樁一樣倒了一地,不知何時才到盡頭。

她渾渾噩噩,只剩嗜血的瘋狂,毫無對蒼生的憐憫。

蔣鴻又一次爬上城樓,連滾帶爬地撲倒她腳下,聲淚俱下道:「老師,都完了……」

褚顯真如夢初醒,提起他的衣領,五官猙獰得嚇人,「再說一次!」

蔣鴻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我們的間者全死了,和上次的死法一模一樣。學生這次看到了行兇之人,有一百來人,他們使用橫刀,刀鞘上雕刻飛龍。他們自稱是飛龍內衛,效命聖人。」

蔣鴻幾度說不下去,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間者是褚顯真最後的倚仗,是她培植多年的心血。她藉助這群死命效忠的人,才有了挾持三王的底氣。

她感到天暈地轉,沒有辦法再分神思考,一把提起長劍,在學生一串的急呼聲衝下城樓。

褚顯真跨馬出關,見人就殺,劍刃很快被血覆沒。她縱馬亂踩亂闖,比絕大多數士兵都要勇猛。

在馬上數次眺望,她窺得帥旗下的主帥,一位穿戴明光甲的長須老將,面目隱約和蘇星回相像。而蘇星回佇立在寸步之地,為她的長子和幾位表兄掠陣。

褚顯真當即摸出腰下的硬弓,搭箭射向主帥,不料那一箭被蘇星回一刀砍落。

蘇星回上前一步,朝箭射出的方位一掃,鎖定了她的位置。

「蘇平芝,拿下褚顯真,記你一功。」

話音剛落,褚顯真後背掠起風聲,她反應極其快,單手舉劍往上一擋,槊尖還是壓彎了她的腰。

「蘇家馬槊聞名天下,可惜主人太無用。」褚顯真毫不示弱,「和蘇星回一樣的窩囊廢,也配取我人頭。」

蘇平芝不受她激將法,「別耍嘴皮,蘇某就來領教你的高招。」

褚顯真手臂震得發麻,坐騎也節節後退。

如此交手十餘回合,她根本不想和蘇平芝糾纏,佯作敗走,回刺一劍,蘇平芝早有防範,長槊橫掃,刺傷了她的右臂。

褚顯真掣馬就走,高聲和河西兩位節度使傳達號令。

關口頓時大開,無數兵馬如開閘洪水,急涌而出。

槍林刀樹,一望無垠,歸義軍節度使令狐燮一聲令下,鼓角齊鳴,拔刃張弩。

裴鶴年不愧是血氣正盛的年輕人,英姿勃勃,神勇無畏,他帶領了百來個神策軍,風馳電掣地殺進對方主陣,於亂軍之中輕鬆取下上將首級。

他把其中一位節度使的人頭提在手上,命令身邊的士兵傳話:「你們的主帥已死,即刻繳械受降。」

「休聽他的蠱惑之詞。」褚顯真額上筋脈突兀,沖蔣鴻大聲命令,「擊鼓,不準停下。」

那鼓聲持續就一剎,蔣鴻便被一箭射死。射箭之人赫然是穩如泰山的令狐燮。

令狐燮老當益壯,竟不費吹灰之力地拉開了一石弓,他卻面色不改,沉聲命令幾個兒孫,合力圍剿叛臣褚顯真。

目睹自己的學生血灑城頭,褚顯真咬碎銀牙,催馬繞開陣列,直搗腹地。

她不著甲衣,勝在身姿矯健,運劍靈活,和粗莽的男人相比,她的優勢格外明顯。

但蘇星回也同樣如此,在褚顯真持劍衝殺上來時,她也拔出了橫刀,「舅舅,讓我來對付她。」

令狐燮目光炯炯有神,手捋長須,叮囑她道:「此女極其狡詐,我兒小心。」

「舅舅寬心。」蘇星回掣馬出陣,橫刀胸前,「我不願再見鶴怒猿啼的血腥場面,褚顯真,你我今日便做個徹底的了結。」

褚顯真挑動眉峰,「成為王,敗者寇,死了也是我合該受的。」

蘇星回撥馬穿行,她緊跟其後,劍在手中翻飛自如,快似閃電,無名小卒根本招架不住。

蘇星回只守不攻,和她在飛濺的血雨中交手,殺入一片混亂,數十個高手聳馬靠了過來,他們堵住了一切缺口,各個手持飛龍橫刀,將褚顯真包圍起來輪番攻擊。

對方招式狠辣,招招致命,不多時,褚顯真身上刀口遍佈,血水汩汩,她驚覺受騙,已經沒有退路。

「蘇星回,你也是會使詐的……」褚顯真一開口說話,血絲從唇角流下。

快死到臨頭了,她還笑得出來。

蘇星回收刀回鞘,走下馬來旁觀她的垂死掙扎,「這是我和你學的,凡事講究一個策略,不能拿命硬拼。」

褚顯真口吐濃血,拄劍跪倒在地,她內臟穿破,又被疲累拖垮,已是強弩之末。她眼裏的血被水汽沖洗,還有最後一絲對凡世的眷念。

她用氣音說了一句話,誰也沒聽清,尖銳的槊尖就從後方貫穿了她的身體。

蘇平芝抽出馬槊,她就像斷線的紙鳶,翩翩墜落在地。

難以想像,就在剛才,這張臉還發出過嘲諷的笑聲。

蘇星回盯着她,發現雙目緊閉,唇瓣緊抿,面容和生前一般無二,沒有懺悔,只有落敗后的不甘心。

「阿姊,割下她的頭顱么?」蘇平芝平靜無波地請示道。

「不必了。」

蘇星回閉了閉眼,長舒了一口氣,「稟明節帥,鳴金收兵。」

作者有話說:

寫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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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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