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

漓站在原地,似乎還在猶豫。

江元上前來輕聲道:「門主。」他眼色複雜,欲言又止。

蘇漓回頭看了他一眼,「你還好吧?」

江元淡笑道:「我沒事,原想在值房等你消息,正好項離挽心和太子殿下一起回來了,解除了誤會,我就跟著過來看看。」

蘇漓輕聲嘆道:「你們來得及時,否則還真不知如何收場。」

江元看了看遠去的定皇,「他,傷得不輕。縱然多年調養,但元氣大傷,恐怕……」

蘇漓猛地轉頭看著他:「你說什麼?」

江元嘆道:「定皇年事已高,身體又受過大傷,加上太子失蹤,連日操勞,已傷及元神……就算養好了,日子怕也不會太多了。」

蘇漓臉色變了,「你是說他……還有多少日子?」

江元暗下眼光,「不好說,多則三年五年,少則一年半載……」

蘇漓胸口起伏,看著那漸已遠去的鑾駕,臉色糾結不定。

不一會兒,郎昶迴轉,他手裡多了一個寬約一掌,長半尺的錦盒,盒身上雕刻著龍鳳騰翔圖,因為主人時常撫摸的緣故,盒上的鳳凰圖案幾乎被手掌磨平,只能隱約看出曾經雕刻的痕迹。

郎昶柔聲道:「蘇漓,你千辛萬苦來這裡,不就是要尋一個答案嗎?來吧,跟我去見父皇!」

方才發生的事情讓霍小蠻震驚不已,此刻忽然回過神,她慌忙拉住了郎昶衣袖,急急追問道:「太子哥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郎昶頓住腳步,平靜道:「蠻兒你先回去,這件事改天再和你說。」

「……好。」霍小蠻不安地看了看蘇漓,也只得轉身走了。

郎昶朝蘇漓笑了笑,「走吧。」

蘇漓看著郎昶大步朝前走的背影,深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寢宮暖閣內一片寧靜,太醫這時已經趕來,忙著診脈、用藥。

皇后輕聲吩咐著宮女們備葯,見到走來的郎昶和蘇漓,禁不住輕聲嘆息。雲慧上前輕輕挽住皇后,淡淡笑道:「姑母不必擔心,未必不是一件喜事呢。」

皇后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浮出一絲笑意來。

定皇坐在主位上只是發獃,目光在看到錦盒時,突然變得無比輕柔。他輕輕打開盒蓋,一塊泛黃的絹帛疊成整齊的方塊,靜靜地躺在盒中。他輕輕取出信帛遞到蘇漓面前,示意她打開。

蘇漓顫抖地接過,緩緩展開,娟秀的小字瞬間呈現眼前,她眼眶立即濕潤,只見上頭寫道:

阿鉸:

見字如晤。

谷中一別,至今二月有餘,君當已知妾之身份乃汴國聖女,刺殺你父乃皇命使然,幸未得手,方免鑄成大錯,望君諒解。

猶記當日君之眼神震驚傷痛,妾亦如是。你我皆因落難相逢,相依相惜,相愛不疑,妾愛君磊落,以身相許,君曾立誓此生不負,言猶在耳,奈何上蒼捉弄,君乃奉命捉拿刺客的定國太子,妾乃刺殺定皇的汴國聖女……

身份有別,註定分離。離谷那日,妾欲割斷情緣,此生不再與君相見,然回教后,竟發現腹中已有君之骨肉!

聖女教規,聖女一生不得嫁人生子,思量再三,終不忍捨去腹中胎兒,遂決定不計後果離教叛國!

君若仍念谷中之情,盼來舊屋一見。

信尾蓋著一枚指環印章,蘇漓拿過白玉指環往上一印,果然貼合,頓時眼淚湧出來。

這封信確是母親筆跡,雖然簡短,卻道出了她與定皇之間的糾結情事,字字含淚泣血。蘇漓能體會母妃當時的糾結、彷徨、期盼,以及痛苦……卻無法去深想,那樣的抉擇和等待下,最終的絕望。

定皇悲愴道:「當年,朕並非有意負她,只是當時外戚叛亂,太子東宮被叛黨所佔,信送到東宮,被叛黨截獲。我在回宮途中身受重傷,一直在外躲避風頭。等到叛亂平息,我發現那封信已是多日之後……我,立刻星夜兼程趕去余青谷,你母親卻已經不在那裡了……」

回想起那段充滿絕望、痛苦、黑暗的日子,定皇禁不住全身顫抖,更咽地說不下去。

朗昶嘆息接道:「因為重傷未愈就趕路,父皇從此落下病根,久治不愈。從那之後,父皇派了很多人出去尋找,但找遍了整個定國也沒有你母親的下落。後來查到叛黨拿到信,為逼父皇就範,他們曾派人去余青谷抓你母親……我猜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拜祭母親,無需藉助任何人,也不必再刻意尋找借口。亡靈託夢的詭異事件,令黎蘇案轟動一時,在世人的眼中,黎蘇與蘇漓,早已成為一體,有了不可分割的關係!

給母親上過香,蘇漓走出黎氏祠堂,來到容惜今的墓前。

青石磚地,黃花樹下,站著一個人。

蘇漓微微一愣,頓住腳步。黎蘇案一了,她第一件事就是來拜祭母親,卻沒想到有人比她來得更早。

感覺到身後有人,靜婉回頭,看到是她,也愣了一愣,卻沒有說話。

蘇漓緩步上前,在靜婉身旁跪下,望著母親的墓碑,她在心裡無聲說道:「母妃,蘇蘇來看您了!如今女兒已經沉冤得雪,請您安息吧!」

朝著王妃墓拜了三拜,她的心,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麼輕鬆。雖說是沉冤得雪,兇手也已經伏法,但她的母親卻再也活不過來了!內心沉痛的悲哀,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蘇漓最後那一拜下,久久沒有起身。

山風卷著落葉,輕輕拂過她纖細的身子,將她周身散發的悲傷氣息,瀰漫到整個西山的空氣里。

靜婉目光微微一動,忽然抬手輕拍了她的肩膀。原本她費盡心思想要查清那件冤案,卻苦無頭緒,沒想到這個案子,最後竟然被這個女孩給破了。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蘇漓抬頭,看到靜婉一向清冷的眼底竟然有著一絲毫不掩飾的欣慰和疼愛。

蘇漓的心思有一刻恍惚,眼前彷彿出現多年前,她才十歲,因練武太辛苦,向母妃請求不再練武,結果被母妃嚴厲訓斥!那是母妃第一次對她發脾氣,她非常傷心,一個人跑到小花園裡去躲著哭。

一直到天黑了,府里的人四處找她,她卻躲得更深。最後,是靜婉姑姑發現了她。那時的她,也是這樣拍著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對她說:「王妃都是為你好!你身份特殊,必須有自保的能力!」

那時候她還沒仔細想過「身份特殊」這四個字的意義,現在想來,似乎不僅僅是因為她是攝政王府的千金那麼簡單,或許,母妃的身份,才是真正的特殊!

心中一動,蘇漓忍不住張口叫道:「靜婉姑姑!」

靜婉一愣,驚訝地看著她,目光驚疑不定。

蘇漓輕聲道:「我可以……和明玉郡主一樣這麼稱呼你嗎?」如果說這個世上,還有人比她更敬重她的母親,那個人,非靜婉莫屬!自她有記憶開始,有母親的地方,就能看到靜婉姑姑的身影,聽說靜婉姑姑從小就跟在母親的身邊,母親與她,早已不僅僅是主僕關係,也是最親的親人吧!

如此一想,蘇漓看向靜婉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幾分誠摯,於是她便看到了靜婉眼中不易興起的波瀾。

靜婉的表情瞬時變了好幾變,半響才恢復平靜,輕聲笑道:「當然可以,只要明曦郡主不嫌棄靜婉身份卑微。」

蘇漓搖頭,「姑姑言重,我有今日,全賴明玉郡主夢中扶持,在蘇漓的心裡,早已將明玉郡主的親人當成是自己的親人,又豈有身份卑微一說!」

靜婉盯著她的目光,忽然一閃,「明玉郡主……」

蘇漓又道:「您是明玉郡主的姑姑,就是蘇漓的姑姑。今後姑姑有任何事,都可以來找蘇漓。」

她目光摯亮,似有所指。靜婉微微一怔,嘆道:「多謝郡主有心。如今明玉郡主的冤案已昭雪天下,靜婉……心事已了,只願守著王妃,了此殘生。」

蘇漓上前拉著她的手,輕聲道:「姑姑對王妃如此有情有義,實令蘇漓感動。不過,有一件事,蘇漓想請教姑姑。」

靜婉沉吟道:「你說!」

蘇漓想了想,才道:「汴國使節忽爾都將軍不知為何,千方百計調查蘇漓的身世,查到了當年為我娘接生的人,可是那人卻突然死了!」她聲音一頓,抬眸定定望著靜婉,發現靜婉臉色微微變了一變!

蘇漓又道:「她是被一片樹葉從背後釘入心臟致死,蘇漓曾聽明玉郡主說過,這種武功叫『飛花入葉』,而靜婉姑姑你,便最擅長此種手法。所以蘇漓想問問姑姑,那人是否為姑姑所殺?而姑姑殺人滅口所為何因?莫非蘇漓的身世……有何隱秘是姑姑所知曉的?」她語氣犀利,眸光有所期待。

靜婉目光一變,也僅在剎那便恢復如常,口氣淡淡道:「郡主想得太多了!飛花入葉並非我靜婉的獨門功夫,江湖上會這種功夫的人,並不在少數。郡主的接生婆,靜婉並不認識,與她更談不上什麼恩怨情仇,斷不可能去殺她!」

「哦?」蘇漓一頓,飛花入葉的確不是什麼隱秘功夫,但能練到一葉就能即刻取人性命的程度,卻絕非泛泛之輩,顯然靜婉想有所隱瞞,她輕輕嘆息一聲,說道:「蘇漓只是奇怪,一個平凡的接生婆,為何會被人追殺?故而有此一問。蘇漓的身世突然間得到這麼多人的重視,實在是讓蘇漓百思不得其解。姑姑可能還不知道,前不久,汴國聖女教的人設下圈套,將我抓去了一個神秘的地方!」

「聖女教?」靜婉一聽這三個字,神色驀然驚變,飛快地握住了她一雙手臂,語氣難掩緊張地問道,「他們抓了你?都對你做了些什麼?又說了些什麼?」

從來沒見過靜婉姑姑這般驚惶,蘇漓再次確定,母妃與那聖女教,定有著某種神秘的關聯!

蘇漓反握住靜婉的手,忙安撫道:「姑姑放心,他們沒有對我怎樣,只向我逼問一對白玉指環的下落。」

「白玉指環……」靜婉震驚地鬆開她的手,臉轉向一旁,低聲喃喃道:「這麼多年了,他們竟然還沒有放棄!」

「姑姑說什麼?」蘇漓疑惑問道。「莫非姑姑知道那指環有什麼秘密?」

靜婉面色一正,皺眉回頭,目光凝重地望著她,欲言又止。

蘇漓又道:「那對指環,蘇漓見鎮寧王身上有一隻,上面刻有十分複雜陌生的紋飾,根本不象是我晟國所有。那指環,原是屬於黎蘇郡主的!」

此話一出,靜婉禁不住急道:「這也是明玉郡主告訴你的?」

蘇漓輕輕點頭,靜婉目光驚疑不定,「鎮寧王!是他拿了小姐的指環?!」

蘇漓嘆息一聲,當初指環被東方澤取走,母妃得知后大怒,竟罰她在堂前跪了一天!靜婉姑姑此後也曾明查暗訪,但根本毫無指環的線索。誰都不曾想到,取走指環的人,竟然會是鎮寧王東方澤!

靜婉語氣沉重道:「既然你叫我一聲姑姑,那靜婉可以告訴郡主,指環的確非同凡事,但這件事,你千萬別多問,知道得越少,你才會越安全!」

蘇漓早就知道靜婉姑姑不是那麼輕易就會吐露實情的人,無論她是蘇漓還是黎蘇!她也知道,靜婉姑姑不說,是為她好,可是她卻不願意一直活在一團迷霧裡。總有一天,她會自己去查清楚。

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蘇漓只得起身告辭,臨別前將皇帝賞賜給她的新府邸的住址交給了靜婉,並取出一塊石珮塞進她的手裡:「姑姑以後有事,大可以拿此物來找我。」她深深地望著她,有些不舍。

靜婉低下眉,「多謝郡主。靜婉會一直為王妃守靈,郡主若有事找靜婉,也可以派人來此傳信。」

蘇漓點了點頭,翻身上馬,朝著另一個方向飛馳而去。

秋風蕭瑟,捲起她的衣袂在空中翻揚,身後的靜婉,獃獃地看著她,無論是一轉身的背影,還是翻身上馬的姿態,又或者馬上飛揚的氣勢,無不與記憶中的小主人一模一樣!

「主子,您一定很欣慰吧?!」靜婉對著容惜今的墓,悲傷地笑了。

快速賓士在陌生的小道上,有多久沒有體驗過這種縱馬賓士的感覺?聽著耳邊呼呼刮過的風,看著道路兩旁急速倒退的山水,蘇漓一陣恍惚,幾乎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若不是眼前荒涼的景象,已然入目,她的夢,或許還可以多做一會兒。

偏僻的山溝,小道彎曲狹窄,長勢蓬勃的雜草,深深沒過膝蓋。聽說以前的她的屍體,就埋在那條路的盡頭。

蘇漓翻身下馬,沿著小道一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看到一個小小的土包,和一個沒有刻字的石碑。碑前雜草叢生,將本就不大的石碑遮擋過半。

周圍荒無人煙,看不到一個人影,連風都比別的地方,凄涼萬分。

蘇漓心裡不禁湧起一股悲涼之感,忽然,一股酒氣竄入鼻腔,濃郁熏人。蘇漓微微皺眉,緩緩朝前走去,突然,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她踉蹌一步,差點撲倒在地。低頭一看,地上竟然躺著一個人!

蘇漓一驚,立刻撥開雜草,便看到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英俊卻憔悴的臉龐。

東方濯?!

蘇漓登時一愣,抬頭朝四周看去,不遠處,有十個酒罈全部空空如也,附近沒有第三人的氣息。她不禁怔愣,他怎麼會一個人跑到這裡來飲酒,身邊竟然也沒個下人跟著!說不出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黎蘇案真相大白,這個男人終於明白是他自己錯待了她么?可惜他明白的太遲了!

蘇漓起身,從他身邊繞過,無字碑前,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明天之後,這裡不會再有人來了!皇帝已經下旨,將黎蘇墓遷去黎氏祖墳,明日動工。今天,她只是提前來看看,人們口中,一個連禽鳥都不願落腳的地方,到底有多荒涼!卻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東方濯!

本不想管他,可不知他在這裡躺了多久,剛才無意中碰到他的身體,發現他渾身都是冰涼的,全無一點溫度。

思索再三,她又來到他的身旁,冷漠叫道:「靜安王!」

東方濯沒有反應。

蘇漓皺眉,伸手去拍他的臉,再次叫道:「靜安王醒醒!」

對方還是沒有反應。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醉酒昏迷的男人就和死人一樣,無論她怎麼拍怎麼叫,他都沒有半點兒反應。

蘇漓有些急了,瞪著他,忍不住氣恨道:「東方濯,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喝得這麼醉醺醺的來看她,這就是你的誠意嗎?」

她話音剛落,之前沒有一點反應、好像已經死掉的男子,這時候,竟然突然睜開了眼睛!

醉意迷濛的視線,一觸及眼前的女子的面容,他的身軀驀然一震,猛地坐起身來,一句話也沒說,伸手就一把抱住了她!

他的手臂結實有力,將她抱得緊緊地,彷彿害怕一鬆手,他想念的人兒會就此消失不見。

蘇漓頓時愣住,眉心一蹙,抬手就要推開他,卻聽他輕聲說道:「黎蘇……你終於也肯到我的夢裡來見我了嗎?」

他的聲音嘶啞,語調卻透著小心翼翼的溫柔,似是又驚喜,又悲傷。

那麼多的酒,只為讓近來持續失眠的自己能夠多睡一會兒,讓她有機會可以入夢,入了夢他可以多和她說幾句話。哪怕她罵他恨他。

蘇漓抬起的手,一下子頓在了那裡,竟然好像忽然失去了力氣。

男人的雙手不斷地收緊,彷彿想要將已經失去的女子,再度嵌入到他的生命里。他帶著酒味的,溫熱的氣息,朝她撲面而去。

「你是不是很恨我?」顫抖著聲音,透露出內心深處的惶恐和害怕。

蘇漓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回答:「是。」

東方濯渾身一顫,似乎心痛不能自抑,他將頭埋在她瘦弱的肩膀,溫熱的濕意,透過層層衣衫,浸透了她的肌膚,將他悔恨難言的情緒,深深地傳遞到她的心底。

蘇漓心間微顫,卻沒有動作,只聽東方濯在耳邊痛苦地說道:「你是該恨我的!……大婚之日,妻子遭人陷害,我身為男人,不僅不察,更雪上添霜,對你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你,恨我是應該的!就連我自己也很恨自己!」

他難過的聲音,幾乎帶出哭腔。悔恨的情緒,只有在酒後的夢裡,才能得到徹底的宣洩,不用顧忌皇子的身份,不必介意別人的眼光。為了心愛的女子,他第一次這麼軟弱!是從得知她死訊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後悔了!可是他不能說,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因為他的身份是這個皇室最尊貴的皇子,是很多人寄予厚望的未來儲君人選,他不能讓那些人失望,尤其是將一生心血都傾注在他身上的母后!

母后從小就教導他,他所做的一切,錯的也是對的,不能後悔。除了皇帝,他不能向任何人低頭認錯!可是錯誤並不會因此而不存在……當那個冤案被翻開證實,他所有的逃避,都失去了借口,終於明白了蘇漓對他的冷漠和鄙夷。

「……對不起!黎蘇,都是我不好,誤會你,傷害你,對不起!黎蘇……」他低聲下氣地向她道歉,愧疚自責,語無倫次,和平常那個冷酷驕傲高高在上的靜安王,好似不是同一個人。

蘇漓靜靜地閉上雙眼,仍舊沒有說話,內心悲哀的情緒無聲涌動,將兩個人緊緊的包裹。說到底,在大婚一事上,他也不過是個受害者,只是這並不能成為她原諒他的理由,正如他所說,他對她犯下的過錯,無可饒恕。

猛地推開他,她望著他錯愕且傷心的表情,冷漠地說道:「靜安王,你看清楚,我是蘇漓,不是黎蘇!她不會入你的夢,你喝再多酒也沒有用!」

殘酷的話語,將他眸光一瞬擊碎,苦心營造的夢境,就此化為泡影。東方濯愣了一瞬,凄涼地笑了起來。

蘇漓又道:「……你的道歉,她不會接受,你的過錯,她也不可能原諒!回你該回的地方去,這裡,並不適合你!」說完她迅速起身,冷酷地背過身去,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遠處的天幕,終於被夜色完全籠罩,一片漆黑。深秋里的夜風,格外的蕭索凄涼,吹在耳畔,彷彿奏響著一曲無奈的悲歌。

東方濯用力地閉上眼睛,也不能阻止疼痛在心底的蔓延。

往事,一幕一幕,又浮上腦海,無法控制……

梨花樹下的第一次見面,他對黎蘇一見鍾情,毫不猶豫地許下三生誓言!那一天,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開心的一天,他遇到了此生想要的女子,從未有過的激動。於是迫不及待地進宮,向父皇、母后稟明心意,明知這樣的聯姻,容易引來父皇的猜忌,他卻完全顧不得了,只一心想要娶她為妻,朝思暮盼……

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了,什麼叫做相思?!他曾在心裡暗暗發誓,若也能得她這般傾心相待,此生他再不要第二個女人!

眼看大婚將至,無法形容頭天晚上他的心情,激動、興奮、無法入眠,簡直不像是以前的他!而第二天,看到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多不容易才抑制住內心的激動,以為這一日,他終於如願以償,從此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男子,卻不料……竟迎來了她未婚先孕的驚天霹靂!那一刻,他的心情……簡直難以言喻!

巨大的打擊,不僅擊潰了他所有的尊嚴,更擊碎了他對她日夜的想念!而那些想念愈深,愛意愈濃,逆境襲來的傷害便也愈深。傷心,失望,悲痛,憤恨……這種種情緒混在一起,摧毀了他的理智,讓他在最關鍵的時刻,失去了應有的判斷力!

無數次地想,那時候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對她做出那樣殘忍的事!……連脈象都可以改變,區區處子之血,要讓它消失又有何難?

實在是,不能再想下去了!窒息的痛,已經淹沒了他整個身心!如同千萬把刀子,一齊扎進了他的心裡,沒有什麼,比親手將自己最愛的女人推入死路……更讓人心碎絕望!

悔恨,這一生,都將如影隨形!

沒有聽話地離開,他仰身又躺倒在地上,任冰冷潮濕的地面,將他漸漸發熱的身子,再度沁得冰涼。

不知從哪裡又摸出一個酒罈,他揭開蓋子就往嘴裡灌,卻倒了滿頭滿臉。唯一灌下喉嚨的那一口,嗆得他眼淚直流,無法控制。

睜開眼,破碎的眸光,倒映出女子清冷堅毅的背影,她,和他心裡的那個女子,真是像啊!簡直就好像是一個人!可是這個人,他再也沒有資格對她說「你是我的!」,再也不能了!

十壇酒都沒能侵襲掉的神智,這時候,終於變得模糊。

蘇漓抿緊雙唇,一直沒有回頭,身後傳來劇烈的咳嗽,彷彿要撕裂心肺。當那咳嗽漸漸停歇,之後,便沒了動靜。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過了許久,又過了許久,身後傳來近乎絕望的低喃,彷彿夢囈一般,幾不可聞。

「……是我錯了!……要怎樣,才能原諒……」

「如果可以,我願放棄一切,換你回來……哪怕,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

「永遠……也不原諒……」

兩行清淚,自男子緊閉的眼角緩緩滲出,流淌到身下冰冷的地面。風,輕輕地掠過他的身子,將淚水風乾,獨留悲痛絕望,將他的心緊緊籠罩。

蘇漓的心,驀地一痛,一直纏繞在心裡的恨意,到這時,不知不覺的慢慢淡去。但她仍然沒有回頭去看他一眼。

他問,要怎樣,才能原諒?

怎樣,都無法原諒!有些事,一旦做錯,就永遠沒有回頭的機會!

她緩緩地閉眼,感覺到四周都充滿了悲傷的氣息,彷彿在無聲哀悼,那尚未來得及綻放便已枯萎的愛情!

這是一個極端清冷的夜晚,在這個荒涼無字的她的墓碑前,她和她此前最恨的男人,就這樣一站一躺,靜靜地,呆了一整夜。

天光漸亮時,她才發現他的不正常,渾身滾燙,意識似是早已經模糊。這才驚覺他並非醉酒睡著,而是被寒氣侵體,發熱昏迷!不由心中一驚,以他的身份若在此出點什麼狀況,只怕整個京都城,都要翻天覆地。連忙發了信號召了挽心前來,命挽心將東方濯送回靜安王府,蘇漓自己卻沒有離開。

這一日的天氣,並不是很好,雖無烏雲壓頂,卻霧靄濃重,陽光稀薄。

蘇漓去了附近一座山上,在山頂的一棵梧桐樹下,素衣墨發,孤身獨立,遠遠望著底下,奉皇命而來的遷墳隊伍,聲勢浩蕩。攝政王府里,除了攝政王黎奉先,其他人幾乎都來了。一個個都披麻戴孝,哭聲震天,無不對明玉郡主的冤屈枉死,感到萬分悲痛惋惜。與當日攝政王府里的靈堂的凄冷,形成鮮明的對比。

蘇漓止不住發出一聲冷笑。過去她怎麼沒發現,那些人都是那麼的勢利而虛偽!或許唯一不虛偽的,只有黎瑤吧?

伏在黎蘇墳前,黎瑤哭得傷心欲絕,幾度昏厥,幾度清醒,不知是為黎蘇的枉死,還是為她娘所犯下的罪孽感到無比痛心。

蘇漓捏了捏手心,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下去安慰。經此一事,對黎瑤,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了!雖說所有的一切都是玉側妃所為,非黎瑤之過,但玉側妃終究是黎瑤的親生母親,所作所為也是為黎瑤,蘇漓就是再大度,也很難再像從前那樣,毫無芥蒂地與黎瑤做最親密的姐妹。

如今這個世上,能讓她真心以待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仰頭,輕輕地吐出。

身後,突然有人無聲的接近,蘇漓驀地繃緊了神經,卻發現對方並沒有刻意的掩藏氣息。而那氣息,霸道內斂,獨一無二,在接近她三丈之內的距離時,她基本上就已經猜到是誰了。不自覺地放鬆下來。

在所有人都奇怪於明玉郡主遷墳,為何不見明曦郡主的身影時,東方澤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山頂上,那個幾不可見的單薄身影。

白衣墨發,隨風飛舞,於梧桐樹下,蕭索孤獨。彷彿,雲霧籠罩中的絕世仙子,遺世獨立。

有種想將她擁進懷裡的衝動,東方澤頓了頓腳步,上前問道:「蘇蘇在看什麼?」

蘇漓沒有立即回答,甚至沒有回頭。她的目光依舊望著前方,過了半響,才微帶嘲弄地笑道:「在看這世間的虛情假意,究竟長著多少種面孔!」

東方澤微微一愣,輕聲笑道:「那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又看不清楚。」這樣的回答,聽起來,似乎很矛盾,但卻又是事實。蘇漓說完轉頭看他,而他此刻已經和她肩並肩,站到了一起。

這個男子,依舊是俊面黑袍,玉樹臨風,他笑著望她,她卻不能肯定在那個笑容的背後,究竟有多少真情實意,又有多少的試探和多少別樣的用心?

「有些人,怎麼看都看不清楚!」她淡淡的笑,霧靄迷濛的視線中,他一張俊美絕倫的臉,是這個世上最高級的面具!深沉如海,無人可以窺探其背後的真實表情。偶爾一次真情流露,也不過是一剎那間的改變,轉瞬即恢復如初。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永遠不知道,他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蘇蘇……是在說本王嗎?」英氣的眉宇緩緩輕揚,東方澤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她,深邃的眼眸,好似攏了一團迷霧,叫人怎麼都看不清深處的風景。

蘇漓沒有說話,只聽他又道:「可是在本王的眼裡,蘇蘇恰好也是這樣的人!」

越想看清楚,就越是看不清楚,吸引著他對她越來越關注。

蘇漓微微怔了一怔,她?或許吧!至少她正在努力想要成為那樣的人!只有不被別人看穿,她的命運,才有可能不被別人捏在手心裡!

轉開目光,蘇漓伏安欲要下床行禮,蘇漓抬手阻止,「夏管事身體不適,不必多禮。」

「多謝聖女體恤。」夏伏安擁著錦被半倚在床頭,深青色的錦緞被面掩住下顎,額前垂落幾根髮絲,平日裡衣衫齊整的總壇管事,此刻臉色蒼白如紙,可他的眼睛漆黑如墨,襯得越發幽深。他揚聲吩咐道:「夏童,快去奉茶。」

「哦。是是。」夏童連聲應了,方從聖女屈尊駕臨的震撼里回過神來,慌忙下去沏茶。

夏伏安看著他消失在門外的背影,嘆道:「這孩子雖然機靈懂事,年紀卻還小,難免毛躁。昨晚上幹活不小心打破了水缸,剛好屬下也在旁邊,衣衫濕了,急忙趕回來換下,誰知道感染了風寒。」說罷,他掩唇輕輕咳了幾聲,輕描淡寫一句話,將蘇漓的質疑一帶而過。

被水弄濕了衣衫,便感染風寒卧床不起?未免也太巧了些,蘇漓淡淡一笑,「看來夏管事的身子的確不大好。」

夏伏安斂眉低嘆道:「聖女有所不知,屬下九歲時父母雙亡,家徒四壁,只有一桿獵槍,我上山打獵,不慎跌入陷阱受了傷。正值隆冬時節,大雪紛飛,天寒地凍,我昏迷幾日後才被偶然路過的砍柴人救起,雖撿回一條命,卻從此落下病根,再受不得一點兒寒。」

「原來如此。」蘇漓不動聲色道:「既有這病症,夏管事更需多加註意身體,夜間露水重,不適宜外出散步,還是早些安寢為妙。」

夏伏安眼光一凝,聽出她話中弦外之音,唇角微揚,「聖女所言極是。」

「鬼使,多開些溫補的藥材,給夏管事補身。」蘇漓略一沉吟,轉向江元又吩咐道:「還有……安神助眠的丹丸。」

江元領命去了。出門前,他回頭看了夏伏安一眼,隱有疑色一閃而逝。

此時,夏童進了屋,正想為蘇漓斟茶,她卻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

門,復又緊閉。隔絕了炙熱的暑氣,屋裡靜悄悄地,空氣稍顯憋悶。

蘇漓似乎並不急著走,桌上一壺新茶,眼前熱氣氤氳,裊裊升騰,模糊了夏伏安的臉。她伸手倒了一杯茶,走到床前,遞給他。

「喝杯茶,暖暖身子。」

夏伏安微怔,顯然沒有想到她會有此舉動。他當即掀被起身,伸手去接,就在他手指觸到茶杯的一瞬,蘇漓手上一松,那茶杯直直地往地上落去!

夏伏安目光輕閃,應變極快,手腕一翻,茶杯便被他穩穩拿住,捏在指間,滴水未灑。

蘇漓盯著他的眼睛,「夏管事好功夫。」

他亦回視她,似要直望到她靈魂深處,眼中閃過一絲玩味,「聖女過獎。」說罷,舉杯將茶一飲而盡。茶水滑落腹中,熱意一路延燒。喉間忽地陣陣刺癢,爆發出猛烈的嗆咳,他連忙側頭掩唇。

蘇漓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他,卻立時愣住,她幾乎不敢相信,他的體溫,怎會涼到如此地步?!彷彿冰塊一般!隔著一層中衣,那股涼意彷彿直鑽到她心底里去,心,不自覺地顫了一顫,

他咳得厲害,怎麼也止不住,高大的身子微微佝僂,劇烈震顫,幾乎站立不穩。

蘇漓連忙扶他在床邊坐下,秀眉微蹙,輕撫著他的後背。

半晌,夏伏安才喘勻了氣息,微微側頭,蒼白的臉色染上一層淡淡的輕紅,望著蘇漓的雙眼,出奇地明亮。

「你怎麼樣?」

他沒答話,眉目舒展,眼底漾出笑意,慢慢移開掩在唇上的手。

蘇漓眼光忽然一變,呼吸凝住。

夏伏安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長,骨架勻稱,乾淨整潔,幾無瑕疵,完全不同於女子的柔美。只是這雙手……這雙手看起來為何如此熟悉?好像曾經握住她手千百遍的那人的手……

等她回過神來,卻發現夏伏安已將她的手握在掌中!而他,正低著頭,盯住兩人交握的手,冰冷的指尖輕輕摩挲著她白皙的玉指,一絲難以言說的悸動直竄入心尖兒,蘇漓身軀微震,心,立時狂跳起來。

只是,指間冰冷的觸感令她猛然清醒,不,不對,那個人的體溫向來熾熱如火,溫暖有力,絕不會是這樣的冰冷,更不會是如此病態的蒼白!

眼前的手型雖然酷肖那人,仔細端詳,卻似乎更顯修長。蘇漓心頭一震,迅速否決了自己荒唐的聯想,飛快地撤回自己的手。

夏伏安掌心頓時空落,低垂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蕭瑟的落寞。

蘇漓眸光一沉,騰地起身,不等她開口,夏伏安眼光掠過她藏進袖中的手,淡笑道:「聽聞靜左使隨侍上任聖女之前,曾在教中打理雜務。如今看來,保養得真是極好,不知內情的人,怕是會誤認為聖女只有碧玉年華。」

蘇漓心頭一凜,不答反問地冷聲道:「夏管事身為男子,不是一樣保養得當?方才聽你說幼時家境貧困,可你這雙手,完全不像是干過粗活的。」

夏伏安慢慢站了起來,他身形頎長,望向蘇漓的時候,眼光微垂,蒼白的臉色卻儼然有一股迫人的氣勢,「屬下幼時雖家境貧寒,父母卻疼愛得緊,所以並未做過多少粗重工作。讓聖女見笑了。」

此人應變自如,毫無破綻。

蘇漓心中冷笑,不再停留,淡淡道:「你好生休養,身體康復之後再來聖心殿聽候差遣吧。」說完,轉身快步走出門去。

但她卻清晰無比的感覺到身後那道犀利的目光,彷如甩不掉的影子緊緊注視著她,直到出了思源樓的院門。

聖心殿內,江元等候已久,見蘇漓回來,忙上前見禮。

蘇漓問道:「方子可開好了?」

「是。屬下已命人去碎月舵取葯。」

「恩。」蘇漓又道:「夏伏安那番話,你認為可是實情?」

江元面色微凝,思索道:「屬下已經查過,昨晚的確是夏童打破了水缸,這事雖有些巧合,但他體內寒毒已入五臟六腑倒是實情,平日雖與常人無異,一旦感染風寒引發寒毒,炎炎夏日亦會如置身冰窟。若不好生調養,恐怕……性命難長。」

「竟如此嚴重!」蘇漓心頭一跳,眼前不由自主閃過夏伏安蒼白的臉,她皺了皺眉,道:「你可探出他功力如何?」

「他脈息跳動很慢,很難判斷。」

內力難以探出,可他的反應卻非武功平平之人所及。

蘇漓沉了眼,又道:「依你看,他這寒毒可有辦法拔除?」

江元沉吟道:「只可調理減輕,完全拔除……幾無可能。」

蘇漓心一沉,淡淡道:「你下去吧。」

江元退了出去,蘇漓緩緩走到窗前,窗外一湖碧波蕩漾,晴空一覽無邊,今日天氣甚好,她卻莫名地心煩意亂。

很快,秦恆打探來的有關於夏伏安的消息,與蘇漓先前看過教中記載並無太大出入。此人行事低調,在聖女教十幾年,無功無過。原本他只是前一任管事的貼身小廝。聖女叛逃之後久尋無果,教中內亂頻生,前管事亦死於非命,總壇無人留守,玄鏡長老見他做事穩重,便提拔他當了總管,留在總壇打理日常雜事。而他入教以前是何身份,家住何方,無人知曉。

這個夏伏安,還真是很神秘……

又過了兩日,蘇漓正在殿內查翻典籍,夏伏安前來聖心殿問安。

「屬下拜見聖女!」他躬身行禮,臉色依然有些蒼白,精神看上去還不錯,可見江元醫術的確厲害,不出三日,就將他體內寒氣暫時壓制住了。

蘇漓合上手中的書,淡淡道:「不必多禮,身體好些了嗎?」

夏伏安道:「已無大礙,屬下能如此快康復,全賴聖女恩賜。」

蘇漓道:「是鬼使救了你,不必感謝本尊。」

夏伏安笑了笑,「鬼使醫術雖精妙,心性卻高傲。若非聖女之命,他豈會出手相救。聖女大恩,屬下自當銘記於心。」

他似是忽然想起什麼,「這幾日白雲舵要出山採買物資,上回那櫻桃,四皇子很喜歡,可要再買些回來?」

蘇漓似漫不經心抬眼看他,「那可不是普通的櫻桃。」

夏伏安道:「是,屬下聽說那是晟國特有的『烏珍珠』。沒想到秦生眼光獨到,初次外出採購就能買回這樣的好東西。他還與那攤販約定,若是主子愛吃會再去找他。」

蘇漓心中一動,據秦恆所查,那攤販再沒露過面,秦生要去哪裡再買?況且她清楚記得,白雲舵負責採購之人不是秦生。

「怎麼白雲舵採買的人換了嗎?」

「白雲舵先前負責採買之人意外受傷,林舵主暫時安排秦生暫代採購一職。」

蘇漓若有所思,這攤販很是神秘,突然出現,莫名消失,只在市集販賣一次「烏珍珠」,剛好被初次外出採買的秦生遇到,未免也太巧了些。如今兩國交戰,局勢緊張,誰會冒著生命危險,拿幾斤只供晟國皇室享用的「烏珍珠」跑來汴國皇都來賣?

「聖女?」夏伏安小心地問。

「既然四皇子喜歡,若見了就再買一些。」

夏伏安道了聲「是」,隨即退了下去。

蘇漓盯著湖面,眼光漸漸深了。

「小姐若擔心秦生是他的人,不妨讓屬下去試他一試。」挽心主動建議道。

蘇漓沉思片刻,站起身來,「你跟我去白雲舵走一趟。」

白雲分舵是掌管聖女教全教財政大權的一支分舵。教內運輸物資、日常採買等一切與財政收支的相關事務皆由舵主林爻負責。它位於總壇東北方向的落霞山,是這八座高山峰之中最高也最為險峻的。

蘇漓與挽心通過密道,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白雲分舵。威武堂是白雲舵主林爻處理公事之地,平常大門敞開,今日卻門扉緊閉。

二人還未走到門前,忽聽裡面發出「啪」地一聲脆響,有人被狠狠扇了一個耳光,「你混入本教,究竟有何企圖?」

是林爻的聲音!

沒人回應,只有一人低低地喘息聲。

蘇漓心頭一凜,有人混進聖女教?是誰?她飛快地與挽心對視一眼,無聲地閃身到了窗邊,凝神細聽。

挽心小心地在戳破窗紙,透過小小的洞孔,只見林爻端坐堂上主位,一臉陰鷙。腳下伏跪著一人,身形嬌小,長發散落,是名女子。她手臂反剪,低頭一言不發。

「還不說,好!秦生,把她的舌頭拔了!」

女子大驚,憤然叫道:「你,你不是人!」

乍然聽到這個聲音,蘇漓與挽心立時一驚,怎會是她?!

秦生立即上前來捉住那女子,她拚命掙扎。只是秦生長得人高馬大,她如何掙得過?蒲扇般的大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女子立時跌倒在地,半張小臉又紅又腫,嘴角淌下血來。她掩飾不住滿心驚懼,卻仍是高高揚起臉龐,一副不肯服輸的摸樣,正是蘇漓的貼身丫鬟沫香!

蘇漓率領眾人離開晟國后,前往聖女教救人,沫香不會武功,便將她安置在沉門一處聯絡點等候。一直以來平安無事,為何會突然被抓到白雲分舵里來?

「敬酒不吃吃罰酒!」秦生死死捏住沫香的下巴,眼一瞪,正要撬開她的嘴。

「住手!」一聲冰冷的沉喝,伴隨著轟然巨響,威武堂的大門被一掌劈開,飛揚的木屑如飛灰四散。強大的氣流一下子震懾住屋裡的幾人,紛紛後退幾步。

「何人如何大膽,敢闖我白雲舵,可是活膩了?」秦生最先反應過來,厲聲喝道。

煙塵消散,門口站著二人,為首一人白衣勝雪,墨發飛揚,一張金色面具熠熠生輝,遮住了她的容貌,卻掩不住迫人的氣勢,正是那前不久才剛上任的聖女。她身旁的黑衣女子是聖女座下四位尊使之首妙使!

眾人立時色變,秦生立即鬆開抓住沫香的手,低首退到一旁。林爻畢竟是一舵之主,見是蘇漓,心下雖吃了一驚,卻強自鎮定,連忙起身率眾拜倒:「白雲舵主林爻拜見聖女!」

蘇漓徑直走到堂上主座坐了,她冷冷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視線定在沫香高高腫起的面頰。

沫香眼中含淚,看著她驚喜不已,從聽到那一聲嚴厲的「住手」,她就知道她有救了。心裡總算大大鬆了口氣,正要開口,卻發現挽心投來的嚴厲眼神,她嚇得脖子一縮,連忙又垂下頭去。

見蘇漓一直盯著地上的女子,林爻心裡咯噔一下,小心上前問道:「聖女尊駕降臨,不知所為何事?」

蘇漓眉梢輕挑,冷笑道:「本尊若不親自前來,還見識不到林舵主原來這般威風!」

林爻心頭一顫,連忙道:「林爻不敢!秦生外出辦事歸來,卻不料發現這女子藏身置放物資的馬車中。屬下不知她有何圖謀,所以才將她押到這裡審問。」

蘇漓冷笑一聲,「本尊向來只知白雲舵掌管財政,何時連瓊游舵的司刑也一併管了?」

林爻急忙辯解道:「這女子口風緊得很……」

「所以你下令拔舌?」挽心眸光冷銳,毫不客氣地厲聲道:「林舵主,你入教數十年,已是教中元老,掌管白雲舵已非一日,今日白雲舵有人混入,白雲舵已是管理不嚴,你難辭其咎!抓到可疑之人,隱瞞不報,私下用刑,誰給你這個權利?」

當著眾人之面,遭到如此嚴詞厲色的訓斥,林爻一張老臉頓時掛不住了,臉上陣紅陣白。他冷哼一聲,沉聲道:「妙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此事我早已稟報玄風長老。」

「教中有令,凡各分舵重要事件,在稟報長老同時,還需上報四使。白雲舵可依照教令,將此事上報財使知曉?」

林爻額頭青筋一跳,面色頓時有些發青。

挽心毫不停頓,繼續質問:「膽敢違抗聖女教令,你該當何罪?」

句句切中要害,林爻臉色變了,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他抬頭看著蘇漓凌厲的雙眼,突然想起聖女繼任大典上,前瓊游舵主周越藐視聖女的下場……竟一句也反駁不得。

蘇漓只冷冷看著他不說話。

半響,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上前跪倒在蘇漓腳下,低頭拜道:「聖女明鑒!屬下對聖女忠心耿耿,絕不敢違抗聖女教令,只不過……屬下見這女子不懂武功,卻能混進白雲舵。實在有些古怪,想弄清她的來歷再行上報。」

這番解釋說得好聽,顯然是避重就輕,推諉己過,但正合她意。蘇漓冷冷地注視林爻片刻,沉聲道:「教中自有規定,她是否是姦細,不是你一句話便能定奪。妙使,將這女子帶回總壇,本尊要親自審問!至於林舵主你,自行去瓊游舵領罰!」說罷,起身拂袖而去。

林爻跪在地上,直到蘇漓遠去的身影消失不見,他緊繃的神經方才鬆懈下來,跌坐在地,卻發現身上衣衫已濕透!

蘇漓三人未敢耽擱,直接回了聖心殿,挽心方才摘下面具,低聲責問沫香:「你是怎麼回事?小姐吩咐你留在閑聽閣,你怎麼跟蹤他們跑到這裡來了?你既不會武功,又不熟悉這裡的情勢,今天若非我和小姐碰巧去了白雲舵,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想起方才驚險一幕,她仍心有餘悸。

沫香也著實后怕不已,她知道自己的舉動實在危險,囁嚅半天,不知該怎麼說。悄悄抬眼看了看蘇漓。

蘇漓眸光沉靜,沒有說話。閑聽閣表面是座茶樓,實際是沉門的新據點,進聖女教之前,特地將沫香留在那裡。這小丫頭雖然調皮,卻一向極聽她的話,今日大膽跟蹤教中人來此,必有原因。

「到底怎麼回事?」見她臉蛋通紅,半張臉腫的老高,挽心口氣也不禁軟了幾分。

沫香低頭委屈道:「今天一早,我在樓上打掃,發現那間屋子牆角有一塊磚頭是鬆動的,就踩著椅子上去看看怎麼回事,結果正聽到隔壁有幾個男人在商量事情,提到聖女……」

蘇漓皺了皺眉,閑聽閣隔壁是一家青樓,這種地方素來龍蛇混雜,藉此密謀共事倒是能掩人耳目。

挽心一驚,「什麼人?」

沫香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只能聽到聲音,他們說……」說到這兒,她忽然止住了話頭,小心翼翼地四下望了望,似是有極要緊的事,生怕被外人聽了去。

「這裡很安全,聽到什麼,你儘管說。」

沫香神色凝重,這件事事關重大,她不敢輕易說出口,走到蘇漓身邊,附耳低聲說了一句。

蘇漓頓時目光一變,「你肯定,沒聽錯?」

沫香重重點頭,十分確定道:「我聽得很清楚。不然奴婢絕不敢違背小姐的命令,私自跟蹤他們。我就是想看看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可惜,我只跟上那個白雲舵的舵主,另外一個是誰不知道。」

「你是說,在飄香樓密談的幾人中提到小姐的,有白雲舵舵主?」

挽心心中一震,方才在白雲舵,林爻只說沫香跟蹤秦生,半句也沒提他自己。

「小姐,這個林爻定有古怪!」

蘇漓神色未變,若沫香說的是真的……她眼光漸漸冰冷,沉聲吩咐道:「讓人盯緊白雲舵的林爻,還有……玄境玄風兩位長老近日的一舉一動,半點也不可放鬆!」

挽心知道事情重大,連忙應了聲:「是。」

「沫香已被他們發現,獨自留在外面也不安全,就先留下。有人問就說她在山裡迷了路,才會跟到這裡,為避免教中機密外泄,特留下給我做個粗使丫鬟。」

想到白雲舵的驚險遭遇,沫香忙不迭地答應了。

挽心忽然目光一凜,「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大門旋即開了,「咦,大白天的,關著大門做什麼?」一人探進頭來,眉眼彎彎,身後陽光奪目的光線也不禁黯淡幾分,他笑眯眯道:「我回來了!」

竟是多日未見的陽驍。蘇漓心一沉,他為蘇漓微微沉了眼,沒有答話。

「在下聽聞沉門門主喪生於瀾滄江底,不知閣下與門主是何關係?」他身旁的侍衛聲音嘶啞,帶著微微的迫切。

挽心沉聲道:「在下是新任沉門門主,妙使是我沉門四使之一。先任門主與妙使,能有何關係?」

侍衛盯著她看了一眼,「門主的侍女,幾時新晉為門主了?真應該好好恭賀一番。」

挽心冷笑,「多謝。」說完不再看他一眼。

侍衛眼角抽動,似乎仍不甘心,盯著蘇漓又道:「閣下前日不費吹灰之力破我大晟機秘陣法,在下真心欽佩,希望閣下能入我大晟軍中,不吝賜教。」

挽心皺眉道:「今日我沉門相助你等逃脫,實在是不希望兩國再次兵戎相見,生靈塗炭罷了。閣下何必多生事端?」

「你想讓我晟國退兵?」他目光一凌,殺機忽現。

陽驍忽然笑起來,「晟皇殺我皇妹,興兵來犯,是何目的天下皆知。如今又主動和談,難道還有心打個你死我活?若是那人地下有知,見他興天下之兵殺戮無數,怕也不會真正安心。你說是吧,妙使?」他忽然眼波一轉,笑眯眯地抓住了蘇漓的手。

侍衛忽然身形一動,手指快如閃電,眨眼已經扣住陽驍的肩頭,內力一催,只聽見骨胳脆響,陽驍控制不住一聲痛呼,蘇漓一驚,沒有遲疑,一掌揮向他的面門。誰知他手掌變化更快,下一秒已經翻手直上,直直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挽心見狀大驚,立刻揮掌直上,與江元一左一右直扣他脈門。

他神色未動,抓住蘇漓往後一倒,就在此時,黎奉先彷彿突然間回神,切手上前,硬生生將挽心與江元逼退。蘇漓沒料到父王會出手,一時不敢急掙,直直地隨著那侍衛倒了下去,撞進他的懷裡。

她抬頭一望,正好看到他的眸子。

近在咫尺。

他眼裡糾纏著痛苦、希翼與驚怕,她幾乎一望徹底。

「跟我走。」他低沉的聲音,忽然間響在耳邊,是熟悉得令她夜不能寐的音色,讓她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顫。

突然,嗖的一聲,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穿透車窗,正釘在黎奉先的頸邊,若非他閃得快,只怕已經被釘住了喉嚨,一命嗚呼。

車內原本糾纏在一處的三人面色皆變,他更是目光一冷,用力地抱住了她,滾下車去。

馬車「吁」的一聲停住,喊殺聲忽然震天而起。

蘇漓目光一沉,顧不上多說話,推開他一把揪住陽驍躍上車頂。挽心等人已在汴國軍隊的重重包圍中浴血奮戰。包圍圈外,坐在馬上的領頭之人竟然不是身穿戰甲,而是穿著官服,蘇漓再次將劍架上陽驍的脖子,對那人大聲喝道:「住手,否則我殺了他!」

那人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居然沒有反應。

陽驍低聲嘆道:「這個人我不認識。」神色卻凝重而嚴肅。

蘇漓心頭一凜:「他不是官員?!」

陽驍皺眉,「我沒見過。」

蘇漓驚疑莫明,四周包圍過來的,分明是汴國的軍隊,訓練有素,但陽驍的表情卻又不像說謊。莫非蕭王陽震,故意派了不認識陽驍的人來阻截?蘇漓冷笑,「看來蕭王已經不想管你的死活。」

陽驍瞥了一眼那領頭的官員,「人模狗樣,看本皇子怎麼把他大卸八塊!」

蘇漓冷冷道:「還是先想想怎麼保住命吧。」

四面城樓上,忽然出現很多弓箭手,周圍箭矢如雨,密密麻麻地朝馬車激射過來。蘇漓一驚,立刻鬆開陽驍跳下馬車,揮劍密不透風,眼光迅速尋找著那個年邁的身影。

這時候,一股無與倫比的強大勁氣猛地爆發,一波未停,一波又來,只聽「轟隆」一聲,馬車爆裂四散,車板木屑彷彿被賦予了驚天的力量,如奪命利劍朝四周城樓上飛射而去,凄厲的慘叫隨之傳來,聲聲不絕。城樓上屍體跌墜,血濺當空。

一個身影衝天飛起,朝蘇漓疾掠過來,一把攬住她纖腰,不容抗拒的力道和姿態,帶著她飛往對面屋頂。

他縱聲長嘯,力破長空。

街道的另一頭,忽地快速疾馳過來一隊人馬,不過十餘人,卻手持利器,弓弩連發,沒有半分間隙,頃刻間將汴軍軍隊射得潰不成軍。

蘇漓禁不住吃了一驚,這是什麼兵器,竟然威力如此強大,一人可頂十人!

她沒來得說話,便見到來人已奔至眼前,見到蘇漓二人,立刻手一揮,十人立刻分為兩隊,一隊停在他們腳下,另一隊接上了黎奉先,在弓弩的掩護下,快馬奔向村外。

見黎奉先安然逃出了包圍圈,蘇漓鬆了一口氣,腰間大掌一緊,他已經抱著她落下屋頂,躍上一匹高大的駿馬!

快馬如閃電,迅疾沖向村外,雖然早想到他不會無備而來,蘇漓仍然有些驚心,背後傳來他的體溫,心,不受控制,跳得飛快。

「蘇蘇。」他輕聲地在她耳邊呢喃,聲音顫抖而嘶啞。臉狠狠地埋在她的頸項,用力地呼吸著特屬於她的馨香。他心情激動無法平復。

是她,是她,是她!

男人的鼻息盡數噴薄在女子的頸間,滾燙的溫度滲透肌膚,絲絲縷縷傳達到她的心底,似要將她冰冷的心暖熱融化。

蘇漓的身體一瞬僵硬,想推開他,不顧一切的離開,但她的手好像不聽使喚,一動也不能動。

背後尚有追兵,她感覺腰間一緊,彷彿他用盡了生命里全部的力量,抱得她喘不過來氣。

「主子,過了這條溝,就安全了。」迎上來的聲音如此熟悉,正是盛金。

蘇漓不自覺地別開臉,心潮洶湧,一路上再沒看到父王的身影,不知他可安全離開?

「你放心,有盛秦他們保護,攝政王不會有事。」彷彿感覺到她內心的波動和不安,他輕聲地在她耳邊說道。

他還是這樣輕易就能猜透她的心思。蘇漓心底一沉,只聽他低聲叫道:「蘇蘇,別再離開我。」

蘇漓目光一痛,冷冷道:「閣下認錯人了。」她用力推他的手臂,一聲痛苦的悶哼從他喉間輕輕溢出,指尖下溫熱黏膩的感觸,讓她動作瞬間凝滯。

上回那一刀,劃得很深,她心裡清楚。剛才他催動內力震裂馬車,傷口迸裂在所難免,此刻他又這樣用力抱緊她,血,怎能不浸透衣袖?

鼻尖腥氣繚繞,蘇漓偏過頭去,心裡滋味難明。

他緊緊抓住她的手,幾乎不敢移開眼睛,也不敢鬆開手。比起失而復得的喜悅,他更害怕得而復失的絕望。沒有人會了解,在瀾滄江里瘋狂尋找她的那七天,他的心情是怎樣的悲痛和絕望!從那時候起,權利在他心裡,變成了一根刺。

瀾滄江里打撈起來的屍體,腐爛變形,根本無從辨認,只有他親手雕刻的她的木像,清晰完整,那一刻,他的心,就好像跟著她一起死去。以前從未想過,他東方澤也會為一個女人痛不欲生!

「蘇蘇!」他猛地抱住她,堅硬的黑色戰甲撞得她胸口生疼,她沒有吭出一聲。

東方澤用力地抱緊她,咬牙痛聲說道:「你竟然狠得下心,要我一輩子都活在失去你的痛苦中!」

蘇漓心口一痛,如果她真下得了那個狠心,也想一劍殺了他!以免他這般糾纏,一次次將她內心深藏的痛苦狠狠地挖出來。

東方澤眼光一閃,抬手就抓向她的面具,蘇漓沒料到他竟如此急切,就是這一轉眼的功夫,他的手已經掀開了她面具的一角,露出她左側一邊臉頰。

時間,彷彿停駐在這一剎那。他瞪大眼睛,看著她。

女子眼角微微上挑,不是他記憶中的形狀。肌膚很白,沒有與生俱來的血色紅痕。這張臉,居然……不是她?!他的手頓時僵住了。

「你……」他顫抖著聲音,竟說不出話來。難以置信,那樣熟悉的氣息和感覺,竟然會不是她!不,不對,他不相信!這個人是她,一定是她!除了她,沒有人會在那種情況下不顧一切地去救攝政王黎奉先!

馬兒不知跑了多久,蘇漓眼看那長長的澗溝就在眼前,耳邊響起盛金的話,過了這條溝,就安全了,安全了……

蘇漓心一跳,忽然回手一抓。

人皮面具迎風脫落,露出這世上最完美的俊顏。

「主子!」盛金震驚的聲音傳來,蘇漓趁眾人一愣神的當下,一掌拍向他的肩頭,他手臂微松,蘇漓立刻縱身躍起。

眾人見她忽然出手傷了他,弓弩紛紛對準了她,東方澤卻臉色大變,急聲喝道:「住手!不許傷她!」

「陛下!」一見他衣袖血色驚心,盛金也顧不得了,慌忙迎上前來扶他,他卻大叫一聲,「盛金,攔住她,快!」他原本受了傷,剛才又內力急震,受她一掌,此刻五臟六腑都已經痛成一團,完全使不上力。

蘇漓身形如鬼魅,眨眼間已經滑出去數丈之遠。盛金咬了咬牙,只得飛身去追。卻被一人拉住,急道:「主子!後面追兵將至,盛金的輕功遠不及她,只怕追不上還要白搭一條命!主子三思!」

他緊緊地盯著越來越遠的身影,眼中似要滴出血來,催動胯下戰馬,怒道:「好,爾等在此接應攝政王,我去追……」

他急奔了兩步,卻不及咳出一口血來。盛金大驚失色,立刻上前道:「屬下該死,屬下立刻去追……」

「回來!」忽然,一個有力的聲音大叫道。眾人凝目一看,是攝政王黎奉先到了。他身後塵土飛揚,顯然是追兵已至。

「聽本王號令,所有人,立刻撤出溝外。袁向大軍埋伏在那兒,汴軍必不敢再追!」

他瞪向黎奉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你……你敢……」

「留得青山在,何怕無柴燒?!」黎奉先定定地盯著他,「自陛下登基之後,老臣絕無二心。陛下的心思,老臣明白。」

「明白為何不追?」他赤紅了雙目,用盡了全身力氣厲聲大喝。

「陛下恕罪!老臣今日若不能帶陛下安然回去,才是我大晟的罪人。回去之後,陛下要砍要殺,老臣絕無怨言!」

身後喊殺之聲漸近,驚破蒼穹,黎奉先一臉肅然,毫不猶豫上前抓住了他戰馬的韁繩,大聲喝道:「立刻保護陛下撤出溝外!違者殺無赦!」

蘇漓施展輕功一路疾奔,彷彿逃離糾纏已久的可怕夢靨,七月天,烈焰當空,熱浪襲人,她卻手足冰冷,身子止不住發顫,腦海中一片空白,直到視線中再次看到連綿屋脊時,她停下腳步,尋了一處無人的僻靜角落,心底難言的痛楚幾乎要將她撕扯成無數碎片。扶住身側院牆,穩住呼吸,她強迫自己忽略掉陣陣錐心的疼痛。

蘇漓眸光驀然一冷,赫然回想起方才發生的事,兩軍和談之時,陽震竟然暗中伏擊,只怕也是得了汴皇授意,否則也不敢做出此等膽大包天的行徑!而陽驍見方才意外驚訝的神情,分明也是被蒙在鼓裡!連他都被瞞過,可見汴皇意圖除掉父王之心甚篤。

攝政王黎奉先昔年統帥萬軍,橫掃天下,威名赫赫,令人聞風喪膽。他雖然年事漸高,作戰經驗卻極為豐富,對驍勇善戰的汴國人來說,依然是一個強勁可怕的對手!

一邊是毫無血緣關係,卻精心撫養她長大成人的父王!另一方是母妃一脈相承的親弟!無論哪一方,都是她不想傷害到的。

東方澤剛剛登上皇位,便親來戰場,對此次戰事的重視程度不言而喻。兩國的關係本已是劍拔弩張,今日和談破裂,這更是如同火上澆油,形勢一觸即發。若想要順利平息這場戰爭,的確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

可不論前路有多艱難,她也不會退縮。為了她在這世上,僅有的至親之人!

清冷的目光忽然堅定無比,她手腕輕轉,袖中響箭「咻」地衝天而起,尖銳的鳥鳴劃破長空,是沉門獨有的聯絡訊號,只在轉眼間,就有了回應。

不多時,便有四條矯健靈活的身影疾奔而來,正是挽心、項離、江元、秦恆四人,落地無聲,迅速圍到蘇漓身旁。

「小姐!」挽心急切道,「你沒事吧?」

方才事發突然,蘇漓被那名侍衛擄走,他們幾人奮勇反擊,一時不易脫身,生怕她會有何閃失,此刻見到她獨自一人完好無恙,仍是忍不住關心的問一句。

看不到蘇漓面具后的臉色,她眸光淡漠平靜,情緒不見絲毫波動,彷彿方才發生的意外,根本從未發生。

蘇漓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門主,現在我們該去哪裡?」秦恆看了看蘇漓臉色,小心詢問道。

和談破裂,他們幾人與汴軍正面衝突,又當眾挾制了四皇子陽驍,回去汴國軍營無疑是去自投羅網;可晟國是她千方百計方才逃離的地方,決計不會回去。按理說,而今最好的抉擇,便是藉此機會迅速抽身,遠離這是非之地,尋找安身落腳之處,再作打算。

「回域口營地。」話音未落,蘇漓人已經飛快地施展輕功疾奔向域口方向。

答案,卻有些出乎項離幾人的意料。就連與她關係最為親密的挽心,聞言也是一怔,如今蘇漓心裡究竟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

四人互相看了一眼,按下心裡的疑問,只是一聲輕嘆,隨即展動身形,跟了上去。

汴國域口軍營駐地。

蘇漓幾人緩緩走進大營,已經有人聞訊前去通報,還未到主帳門口,帳內忽地湧出一群人,為首正是陰柔邪魅的蕭王陽震,蘇漓冷眼一掃,沒見陽驍那火紅的身影,不知去了哪裡。

陽震合掌輕拍了幾下,唇邊浮起一絲冰冷的笑意,「挾制四皇子為人質,公然助敵國將領順利脫逃,居然還有膽量回返軍營。本王真是不得不佩服你們的勇氣!」

此話一出,眾人群情激奮,兵刃紛紛出鞘,殺氣一瞬騰空,蘇漓目光如常,不退反而上前一步,直視陽震道:「蕭王暫且息怒,我等回營是有事想與王爺相商……」

「還有什麼好說的!你們這幾名逆賊,根本就是不懷好意!」陽震身旁的於將軍打斷了她,怒聲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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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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