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山

「名字？」

「陸青遙。」

「年齡。」

「十二。」

「哪兒來的？」

名為陸青遙的少年頓了一下，而後面不改色：「靈谷。」

「靈谷啊……」四季風調雨順，人多無疾無憂。就是臨近深淵，靈性力量較弱，普遍只能後天學習……那地方陣法系確實不少，年輕男子點了點筆：「最後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來我們摩西比學院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陸青遙早就想好：「我想認識一些真正的同齡人，交些朋友。」

——

三天前，七月十二日，韓山邊界，深夜——

「天還挺好是吧？」

陸青遙背了個更小的布包袱，踩上陡峭山崖最高的岩石，將頭髮扎作馬尾，遙望山嵐之外的繁華燈火自語道：

「適合遠行。」

——

又迷路了，今夜第三次。

陸青遙抬頭觀星，果然，走了回頭路。

可得抓緊了，他思忖，畢竟摩西比學院開學在即，要是趕不上豈不是白跑一趟？

天色尚深，看來天亮還需兩個時辰，只要出了韓山，一切都會變得好辦很多，陸青遙提了提包袱，繼續上路。

天不絕人，反覆繞了幾個來回，終於在天大亮前望見最後一道山關。

韓山並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帶陡峭崎嶇的亂石山群，座座高聳擎天。但都不如陸青遙現下眼前這座令人心驚——巍峨屹立的峰與峰相連，延綿不絕，彷彿沒有盡頭，峰頂的霧氣濃的像覆了層雪，其中似正有雲雨翻湧，常人終其一生也無法跨越。

但陸青遙怎麼是常人呢？

他當機立斷，雙手分別蜷下三指，捏出術指合於胸前，含首垂目引導周身靈性運轉，腳下隨之浮現一個散發白光的陣法印記。陸青遙身形開始晃動，逐漸變淡、抽長，隨着陣法周圍靈性流動引起的氣流搖晃，而後便真的與風合而為一，化作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縷，繞山遠去了。

——

陸青遙邊揉着摔痛的腰站起邊打量四周，太陽已從遠處高低起伏的青山丘后探出頭——看樣子沒花多長時間。

回頭，高聳的韓山已然被他輕飄飄越過。

不過……陸青遙眼光下移，注視向韓山腳下不見底的深谷，谷底蔓延出彷彿能吞噬盡眾生和世間靈性的黑暗。

這難道就是深淵？這麼看來傳言也並非毫無根據，他站在邊上確實感受到靈性在被隱約壓制。

化風陣就這點不好，雖然速度算上乘且痕迹隱蔽，但目的地可謂各憑運氣、五花八門，自己方才也是借了靈泉的風。

陸青遙回憶起書上所見，臨近韓山和深淵，也未見深林，那麼自己現在正位於靈谷西部的邊緣。看來運氣也不特別差，只需要繼續一直往西走，就能抵達摩西比學院！

陸青遙撿起布包袱拍了拍背好，然後豎指於額前，一個又一個淡金色的陣法接連在他腳下和遠處亮起，他的身影閃於其間，同時新的陣點也不斷布下，不過瞬息，人已經在千里之外。

然後陸青遙就和一個近乎透明的小「鬼魂」撞了個臉對臉。陸青遙心下一驚，但習慣性地維持住了表面上的四平八穩，再抬眼去看小「鬼魂」。

……已經嚇得臉都變形了。

這？陸青遙按下心中迷惑，先哄這小「鬼魂」安了情緒。頗為無奈的想：咱倆中，明顯是你比較可疑吧，為什麼卻是我反過來在安慰你？

這小靈物心性也確實簡單，陸青遙從包袱中抽出一株靈草就見它頭上五個空洞都飛速眉開眼笑起來。一口吞下，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陸青遙注視着遠「飄」的背影，隨手施禁言咒，深藍的奇詭紋路一瞬間佈滿小「鬼魂」模糊的形體又立刻消失。它似乎根本沒感受到——一點反應都沒有。

「靈智不太高的樣子……只憑直覺生活，所以對不威脅生命的咒法沒感覺？」陸青遙自問自答。

禁言咒沒有傷害效果，只是無法用任何方式表達出有關施咒人的一件「秘密」。雖然這小「鬼魂」並不像會說話的樣子，但畢竟自己還在出逃中，得謹慎一點。

意外解決，於是熟悉的疑問上浮，「這是哪兒？」

「……是我走的不對嗎？」

深林……還有這種奇形怪狀的小生靈……陸青遙回憶起書上的描述，原來自己方才是在往靈谷中心走？那現在該往哪邊走？

……剛才該問下路的。

「……」

那便等晚上星星明亮了再啟程吧，陸青遙當即愉快地做出決定。

——

落日熔金，鱗雲層染。

少年雙手后撐，坐在小斷崖上望天際餘暉。一片雲霞瑰紅燦爛，心情大好。心滿意足地轉身回了臨時營地。

白天他憑藉看過的書，從林中掘的辨出了兩種可以吃的植物。又在樹木較為稀疏的地方清出一片空地，燃了堆小火。將植物的塊根和果實放在火堆旁慢慢的烤。然後他就找了一處較為開闊的地方看了幾乎整天的雲。

眼下夜色見深，繁星錯落，該填飽肚子然後啟程了。

回到火堆旁，陸青遙並沒有坐下，而是先四下轉轉。自己的東西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周圍草木也沒有新添被踩踏的痕迹，用能分辨靈性的靈眼看樹，也只是些小蟲子小雀。

靜默片刻，只聞蟲鳴寥寥，陸青遙終於長出一口氣坐下了。

拿起一枚烤過的果實，放入口中細嚼，嚼嚼嚼……然後面不改色地張口吐了出來。

好酸！怎麼這麼酸！陸青遙吸著口水，忍着被酸出來的眼淚，用小棍把嚼了幾口的果實撥進火堆里。心有苦澀的拿起另一種植物——畢竟書上也只說了它們能吃，至於味道……可能就是各憑天命了吧。

陸青遙剝了烤得脫水萎縮的外皮，張嘴咬下。意料之外，味道很好，瓤又沙又綿軟，甜絲絲、熱騰騰，還有股特別的清甜，陸青遙開心的輕輕彎了彎嘴角。

「好吃嗎？」一道頗為熟悉的男聲從背後傳來。

還是來了，陸青遙心中一沉，面上如常地點點頭：「好吃。」

話音未落，一個又一個散發着淡光的陣印出現在空中又立刻消失，只見得一道竄過的淡金光束。轉眼間，他已經在二十里開外。

火堆旁的大樹之後，火光照不到的黑暗裏，緩緩走出來一個人影，是個看着頗為年輕的長發男子。

「這跑得也太快了。」他笑着說了句，然後踩了踩地，「出來。」

應聲，火堆旁另外幾棵樹后的土壤動了動，一道道身穿黑衣的人影從中抽出，皆躬身行禮道：「二師叔。」

年輕男子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他既然出逃，為了讓我們不好做，勢必會往人多的地方去。一時片刻的他也出不了靈谷，你們分成兩撥，往萬衡和費尼列羅的方向追。」

而後又嚴肅叮囑：「切記不能讓人看見。」

「是！」黑衣人四散，自發分做兩撥。

年輕男子摸了摸下巴，揮出一道風把火刮滅，撿起什麼，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

陸青遙撐著腰喘了兩口氣，正想抬頭觀星分辨方位，又覺得哪裏不對勁，忽然驚覺方才情急之時，自己的包袱居然忘記拿上了！

怎麼辦？要回去嗎？

「東西忘帶了？」

聲音依舊從背後傳來，聽得陸青遙整個人一僵。

而後他默默的整理了下衣衫，轉身面對他行了一禮，面無表情道：「韓濟二長老。」

「誒～這麼生分幹什麼？」看起來頗為年輕的男子——韓濟笑了笑，拎了拎手指挑着的包袱：「不想要了？」

「……無所謂，並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陸青遙移開目光，若無其事。

「真的啊？既然你這麼說……」韓濟解開包袱，裏面只有一捆靈草和一本加了封印的書，看得他半響沒說話：「……趁著師父西去、門派弔唁之際出逃，就帶這些東西，你覺得我會信嗎？」

陸青遙面不改色道：「你門掌門歸西，身為二長老不在門中料理物事，反而不遠千里的來追我，也是挺有閑情。」

韓濟笑了兩聲：「小青遙，我已經活過一紀，你這激將還嫩了點……現在，該和我回去了！」

他猛然攏掌發力，兩股氣流夾雜亂石枝葉極速朝陸青遙合攏，陸青遙反應極快，豎指開陣，閃傳到百米開外。疾風卻不饒，高速氣流圍做一個極大的圈，以陸青遙為中心逐漸縮小，氣流壁也極速增厚，捲起的樹木，巨岩都在疾風中被頃刻粉碎。

完了，陸青遙心想：黑壓壓一片，根本看不清風牆有多厚，萬一閃傳距離不夠，在那一瞬間被撕碎……可就不好逃了啊。

幾個念頭接連閃過，他當即捏術指合於胸前，身形幾息之間變淡抽長，混入疾風中。

悠閑立在一旁的韓濟笑出了聲，右掌虛握，往後一提，陸青遙隨即被扯出風流跌坐在地。與此同時，他看向自己的手，自己的每根手指都被風流分開纏住，動彈不得。

「只是為了防止你再施陣。」韓濟解釋了一句，笑意未減：「在一個風系面前變成風，未免有點太看不起人了。」

陸青遙收回視線，本着能屈能伸的原則：「師叔厲害。」

「哪有你厲害。」韓濟笑眯眯地蹲下身去捏陸青遙的臉頰，和他平視：「現在肯好好說話了？」

「當然，從一開始就可以，這麼久都沒人尋來，只能是被特意支開了。說明師叔根本就不想帶我回去。」陸青遙用巴掌指了指被狂風損毀的大片深林和山丘：「我也只是配合師叔，留下你奮力抓捕我的證據而已。」

韓濟順着望去，嘴角的弧度逐漸消失——這得修多久？這沒可能不被人發現了吧？得怎麼解釋？等等，這崽子是故意的？

韓濟強迫自己回神，咳了兩聲，裝模作樣道：「還有呢？」

陸青遙嘆了口氣，望向韓濟：「師兄不是想知道我帶走了什麼嗎，你把包袱拿過來，我告訴你。」

韓濟聽着他又改變了稱呼，挑了挑眉，拿着包袱走近，同時勒緊了束在指間的風流。

在被告知陣眼后，韓濟三兩下破開書上的封印，看清內容時頗為驚訝，這本書其實他很熟悉，再熟悉不過。

這本書是他們宗門——靈玄派的師門系譜。令他驚訝的是，居然真的只是系譜。

韓濟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在倒數三頁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以及自己的師父，兩天前剛過世的靈玄派掌門——韓景的名字。

一切如常，要說有什麼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大概就是這本書上沒有陸青遙的名字，不止這本，所有靈玄師門系譜上都沒有陸青遙的名字。

「你……」

陸青遙一彎嘴角，看起來卻微帶苦澀，這是還韓濟第一次看見他真正的笑：「師兄，這就是我所珍惜的……我想要帶走的回憶。」

「我只想要自由……外面的雲和天都很美，山也很高，我只是想多看看。」

「師兄，你放我走吧……」

「……」韓濟闔眼，沒有說話。

陸青遙悄悄瞄了眼他的神色，隨即話峰一轉：「而且韓景已死，你和韓善馬上就要爭一個新的掌門出來，而這件事發生前提是：我不見蹤影。」

韓濟靜靜地聽着，不時還輕輕點頭應和，直到聽到最後一句，他再次笑出聲：「可以，這次激將法有所進步。」

「但在『正事』面前，掌門之位不值一提。」韓濟站直：「該帶你回去就帶你回去，把其他人支開也只是為了減少傷亡。」

「……」陸青遙收了臉上所有神色，點點頭，「這樣。」

這便是韓濟所熟悉的陸青遙的樣子了。

「那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陸青遙望向韓濟，在他點頭示意下開口道：「師兄，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啊～師父連這都沒告訴你啊？」韓濟面露同情的搖頭嘆息，「禁言咒是靈玄的陣法，在使用自然會被感知到。」

陸青遙沉默著思索了片刻，仰起頭露出一個微笑：「原來如此……」

與此同時連串的淡金陣印在空中浮現，韓濟猛然回神，卻發現自己的手腳連同靈脈已經被幾個小陣法封住，無法運轉分毫。

「謝謝師兄，為了回報你，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就是你現在知道的這個。」陸青遙抬手，指間有盈盈藍光浮現：

「所以，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再把它說出來。」

一枚禁言咒落到韓濟身上，深藍的紋路瞬間佈滿全身，然後迅速消失不見。

該死，韓濟心道：他不用術指也能結陣……居然一騙騙了我們這麼多年。

一念畢，陸青遙已經不見蹤影了。他嘗試開口，果然一句相關的話都說不出來，嘴張張合合了半響，最後只笑罵出一句：「這個目無尊長的小東西。」而後乾脆席地而坐，吹着夜風，等其他人感知到禁言咒的位置找過來，或者封脈陣到時間后先自行解散。

「外面的雲和天確實很美啊。」

——

陸青遙一抹頭上的冷汗，看了眼小包袱里的東西——一樣沒落，他鬆了口氣順着光亮望向四周，意料之外的，映入眼帘不是深林孤村，而是滿城煙火，明燈萬盞。

已是深夜，行人仍往來不絕，街邊有小販在叫賣吃食，寬闊的街道鋪滿堅硬的白岩，道旁有高大的路燈。

他眨了眨眼，踮腳繞過人群望向遠處，一座高聳入雲的雙子樓，矗立在高低錯落的樓層后。

這裏是……摩西比學院的院外區？

自己方才只想着盡量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