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脆弱的歸宿

第五章 脆弱的歸宿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無數猩紅色的畫面在大腦之中交織成為一幅名為「痛苦」的畫作,絕望的肉體驅動着顫抖的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

理智詢問著大腦眼前的情況,而大腦卻已經拒絕去理解現狀。

耳邊,無意義的「為什麼」不斷迴響,然後轉換成刺耳的鳴叫。

瀧問自己,是他瘋了嗎?還是眼前的這個世界瘋了?

就好像有一種無盡的惡意,不斷地纏着他拖入深淵。

「啊……」

現在是什麼時間了?剛剛到底過去了多久?為什麼又回到了最初始的地方?

無法理解,瀧選擇放棄理解。

模糊的視線隨意在泥濘的土地上掃視,嘔吐感搖晃着大腦。

是不是只要停止思考,就能獲得短暫的解脫呢?

心臟就像是快要碎裂般痛苦,胸口就像燃燒一般疼痛,等等,胸口?

並不是錯覺,瀧只是疑惑地微微低頭,卻發現自己的胸膛已然在不知不覺間被那漆黑的鈎鎖貫穿。

好熟悉,這一幕,真的好熟悉。

滾燙的熾熱一瞬間在瀧的全身綻開了花朵,鑽心的痛苦以它那壓倒性的速度支配了他的全身。

「啊……啊啊……」

湧出鮮血的嘴巴微微地半張著,源源不斷地輕咳聲嘶啞地從裏面傳出。

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迎接了瀧的到來,無力的雙腿放棄了抵抗,笨拙的身軀一屁股癱在了血跡之上。

這熟悉的回憶,熟悉的痛苦逼迫着將瀧的思維強行激活。

眼前模糊的視線中出現的黑影,身邊依然還在抽搐的皇家犬……

「難道……是回到了最開始的時間線,而不僅僅……不僅僅只是單純的復活……」

大腦只是根據眼前的情況作出了自己的推論,至於原因,眼前的情況也不會再給他機會去思考。

「為……什麼啊!」

視線中的黑影正在悄然間步步逼近,腦海中那些試圖忘記的記憶卻在被動中強迫加深。那張臉,那個女人的臉,已然清晰可見。

「媽……」

毫無任何底氣,因為瀧知道,眼前的女人根本不會為這個字所觸動。

被篡改了記憶?失憶了?瀧的腦海中閃過一萬種可能,但他絕不會相信自己的母親有一天真的會對自己拔刀相向。

「您不是應該……和以前一樣在家做完飯等我回來嗎?我就在你的面前啊,媽……」

「您不是說,不是說會永遠等我回家吃飯的嗎……媽……」

被認為是飽含深情的話語卻被嘶啞的聲音取代,瀧只是輕輕地伸出手,顫抖無力的手伸向了女人的方向,他在渴求着,渴求着那些從前每天都享受着的東西。

「嗚呃啊!」

瞬間的痛苦讓瀧閉上了雙眼,併發出慘叫。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愣住了。

他的目光瞪向了自己向前伸出的斷臂,還有遠處那隻悄然飛落的右手。

鮮血,大量的鮮血從被割斷的傷口處噴涌而出,染紅了更遠處的土地。

一把同樣漆黑的鐮刀,在無聲無息之間從女人的左手間浮現。而此時,刀尖之上仍然流淌著瀧的血液。

視線中除了那個女人,只剩下一片血色。

渴求懷抱的手,在如今的女人眼裏,成為了心懷不軌的暗襲。

好可笑啊,好可笑啊!

身旁,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向自己招手。

生存的本能驅使著瀧再一次向皇家犬的身上吸取力量,治癒殘破不全的身軀。

眼前的女人微微低頭,那柔順的黑髮順勢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

「請不要,用我兒子的語氣來冒充他……」

瀧的瞳孔微張,眼前的母親傳來了顫抖的聲音,這個熟悉的音色,與他記憶中的母親如出一轍。

「我的兒子很優秀,很讓我放心……就算他只有一個人,我相信他也會堅強地活下去的。」說着,女人的頭緩緩抬起,瀧詫異地看到她臉上的淚滴,那是她無聲的淚水。

「所以,所以請你不要自以為是地用那拙劣的演技模仿我的兒子!」

女人的怒喝貫穿着瀧的耳膜,緊接着瀧只能感受到胸口的骨頭爆裂的聲音,然後就是倒地的自己。

視野忽明忽暗,遠處的夜色化為了意識的泡影,就像是靈魂要被抽離身體。

求生的本能在驅使著肉體,瀕死的肉體在渴求着那股能量,只要他一伸左手,便一定有生存的可能,只要再使用那股力量的話,就一定能繼續活下去。

然後呢?

女人憤怒的話語仍然迴響在瀧的耳邊。

然後呢?

然後用這股力量,和這個和自己母親如出一轍的女人戰鬥至死?

多麼可笑的情形啊……

試圖伸出的左手緩緩放下,瀧的瞳孔逐漸灰暗。

「媽……我……」

嘶啞而又脆弱的話語,在冰冷的鐮刀之下隨着頭蓋骨的粉碎而停止。

…………

「嗚呃!」

以慘叫聲開場的,是瀧又一次的蘇醒。

整個人就像是被安裝了機械的彈簧一般,從柔軟的棉花上彈起。

確認眼前的光景,這一次,瀧的意識迅速清醒。

身軀之下,柔軟的觸感就像是溫柔的陷阱一般,驅使著瀧閉上眼睛。

但理智和常識告訴瀧,他正坐在一張白色的大床之上。

這是一個寬敞潔凈的房間,難以理解的掛畫,紅白色花紋相間的地毯,窗邊散發着陣陣微香的銀色植物。

典雅,肅穆,這是一個上流階層才能擁有的房間。

半空中飛舞著的螢火蟲,成對地在窗外穿梭。月光透過窗枱,寧靜地灑落在質樸的地板上,飄散的塵埃隱約可見。

在慘叫中蘇醒的瀧,竟然也能在這份寧靜中獲得短暫的治癒。

但多少次復活后慘死的經歷,打破了瀧腦海中這暫時的安寧。

他不敢在這柔軟寬敞的大床上久留,回憶告訴他,這不是他能享受的舒適。

凝視窗外,外面是一片寂靜的原野,原野上的小路延伸至不同大小的宅府,可能已經是深夜,只有少數幾個人還在匆匆忙忙地朝着家的方向奔跑,沒有燈光,沒有喧囂,為他們照亮前路的只有淡淡的月色。

瀧在這份寧靜中有些失了神,但一瞬間,生存的警覺讓他就像是觸電一般從地上跳起。

有危險,有危險,我會死,我馬上就會死,不趕緊逃的話我馬上就會死,不能再坐以待斃下去……

這樣的聲音在瀧的耳邊迴響,瀧無力地抱住腦袋,捂住耳朵,躁動地環顧著四周。

「開門……趕緊跑……」瀧焦急地走向門的方向,卻又在門前停下了腳步,「不……不不不……有人會在門外等著殺我,我才不會上當……我不想再死了……」

緊接着,他又將視線轉向窗枱:「對,對對,從窗戶跳出去,但這好像是二樓,不管怎麼樣跳出去都會受傷……啊……不想再痛苦……」

眉頭緊縮,瀧無助地抱住自己的頭,緊緊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裏,他害怕,害怕去作出選擇,然後再被命運猶如調戲一般愚弄。

「我會死……我很快又會死……可是我不想死……」

「咕……」

打破這份焦慮的,是瀧空空如也的肚子。

在痛苦無盡的折磨中,瀧一直忽視了他的肚子。

他有多久沒有吃東西了?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

飢腸轆轆的瀧站起身子,在房間的掛畫下發現了幾個小巧可愛的黃色果實,看起來就像是瀧那個世界的梨一般。果實清甜的香氣,肆無忌憚地往瀧的鼻腔裏面鑽著。

短暫的猶豫后,瀧沒有再顧及道德的譴責,拾起了其中一個梨大吃了起來。

或許是飢餓讓瀧忘記了戒備和道德,他以風捲殘雲般的速度一次性將幾個水果全部吃下了肚,而正當他粗魯地用自己校服的袖口擦拭嘴角時,回過頭的他發現房間的門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打開了。

窗前站着一個女孩。

淡橘色編製成一種瀧無法準確描述出的形狀,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也只有靈動了吧,搭配上一種造型奇特的三角形髮飾和一襲白色睡裙,在莊嚴的同時透露著屬於少女的靈巧。

「騙人的吧……」而自言自語的瀧只注意到了少女乖巧幹凈臉蛋上那股有如魔法般讓人平靜的氣息。

一時怔住的瀧甚至忘記了逃跑,難道眼前的這個少女就這樣一直安靜地看着自己糟蹋了她的床鋪,偷吃了她的水果?

許久,少女才緩緩開口:「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平緩舒適的聲音明明那麼輕盈,卻是迴響在瀧的耳邊,瀧微微垂下頭,然後輕聲說:「霍……霍千瀧,你呢?」

「我叫艾琳亞。」沒有一絲猶豫,少女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瀧。

少女那異常的鎮定是瀧所完全不能理解的東西,從她那柔和的目光中,瀧讀不出任何的敵意,但他仍然無法放下戒備,所以他選擇沉默。

「所以呢,霍千瀧,為什麼這麼晚了你會出現在我的房間呢?是出了什麼狀況嗎?」艾琳亞的聲音依舊是如此柔和,以至於瀧從她的言語中竟然聽不到一絲譴責的味道。

瀧撓著腦袋,即使低垂著頭,視線仍然時不時地朝着艾琳亞的方向偷瞄,許久,才緩緩開口:「對……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你可能不相信……不,艾琳亞,對不起,我會馬上離開的,以後再也不會給你造成這樣的驚嚇了,我為我的突然出現再一次道歉,對不起。」

瀧試圖解釋一切的念頭突然打消了,他所經歷的一切、他所遭遇的痛苦匪夷所思到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剛見面的少女又怎麼會相信呢?到時候不過會認為是他自己的瘋言瘋語罷了。

更何況,他所經歷的這份痛苦,一個沒有經歷過的人,又怎麼會理解呢?

低垂的視線不再看向艾琳亞的方向,但當瀧想將頭抬起時,輕柔的觸感落在了他那如鳥窩般糟亂的黑髮之上,輕撫着他的腦袋。

肆意的溫柔不知不覺地灌輸在瀧的體內,這時的他才發現艾琳亞竟然在輕輕撫摸着他的腦袋。

「你……你在幹什麼?」感覺到耳朵有一種熱熱的感覺,瀧的牙齒輕輕咬着嘴唇,問道。

艾琳亞緩緩停下手,三角形的髮飾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柔和的微光:「為什麼要一直道歉呢?我已經知道你是無意間出現在我的房間的啦。一直低着腦袋以後可就都抬不起來了哦。」

瀧能感受到自己的臉好像在無意間熱了起來,他能感受到自己心中有一股不知名的悸動,但倔強的身體依舊從艾琳亞的身邊擦肩而過:「謝謝你,艾琳亞,但是我必須要走了。今天晚上真的對不……」

在那聲「對不起」說完的前一秒,瀧閉上了嘴,然後繼續朝着門外的方向走去。

「你……真的沒事嗎?」些許的停頓,艾琳亞的聲音有些突然地再一次出現在了瀧的身後。

腳步有些緩慢,瀧再一次微微地低下頭,他能感受到,自己肉體,自己的靈魂試圖給出一個絕對不允許猶豫的答案,但……

「當然沒事啦。」就像是想要將自己無恙的情緒更好地傳達給艾琳亞,瀧轉過身,露出了一分他許久不曾展露的笑容。

瀧能夠看到自己的身邊好像突然憑空冒出了許多金色的光點,在他的周圍跳動着。不知是否因為戒備之心過於強烈,在注意到身邊的光點后,瀧不禁向後退卻了一步。

沒有任何其他的神情,眼前的艾琳亞帶着隱約能看見悲痛的眼神,緩緩發問:「為什麼要如此逞強呢?」

簡單的一句話,讓瀧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狼狽的身軀不由得再次後退了一步。

「怎麼可能呢,還有呀,面對我這樣莫名其妙的天外來客,不值得你這麼關心的,就讓我一個人離開吧。」

瀧將自己的臉龐微微側向窗外的方向,眼前的艾琳亞卻是在步步向他走近。

「你身邊的精靈,正告訴着我你正在獨自承受心中的痛苦,雖然我不知道這份痛苦是什麼,但我真的無法忍受有一個人在我眼前離去,選擇去獨自承受痛苦。」艾琳亞帶着沉痛的神情,望着瀧那張戴着面具的側臉。

「啊……」瀧深吸一口氣,快速地眨動着眼睛,緩緩抬頭,將目光凝聚在天花板上,現在的他似乎完全不想讓自己的目光和艾琳亞重合。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明明我只是一個突然出現的路人。

為什麼,為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情,我所經歷的一切,你真的能夠理解嗎,你真的想要理解嗎?

我這樣的人,真的配得上如此的溫柔嗎?

瀧的靈魂拷問着他的心靈,那名為理智的東西始終阻擋了某個東西的爆發。

「我真的沒事……真的……」聲音有些顫抖,但臉上平靜的神色已然有些失控,瀧將自己的臉背過身後的艾琳亞,然後再次準備離去,「謝謝你的好意,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一個人承受這一切,一個人死去,一個人重來,一個人帶着欣喜的心情看着原世界的朋友家人出現,然後再一個人承受着被他們忘卻的痛苦,這一切,由瀧一個人承擔就好了,因為這世界本應如此,他本應承受這一切,他應該接受現實。

「再見了,艾琳亞。謝謝你,艾琳亞。」瀧的口氣些許的強硬,他的手即將到達門把手的位置。

「憑什麼,憑什麼要獨自承受!」身後,艾琳亞柔和的語氣在這一刻變得愈發沉痛,「難道有人會認為忍受痛苦是理所應當的嗎?」

這兩句簡單的問題,卻讓瀧的視野逐漸模糊,他停下了準備開門的手。

明明說來說去,就只是在「痛苦」「獨自」這幾個無意義的詞語間徘徊。

瀧的背影開始微微顫抖,輕微到令人無法察覺的聲音從門邊傳來。

「如果一個人生來就應該獨自承受痛苦,那麼『家人』『朋友』這些辭彙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

艾琳亞最後一句拷問衝擊著瀧的靈魂,瀧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壞掉了,有什麼東西正要傾巢而出。

真的,封不住了。

「啊啊啊……」緩緩跪倒的雙膝無力地將瀧靠在門邊,把守感情的防線在這一刻開始決堤,「真的很痛苦,真的好痛苦……」

瀧能感受到,身後,一隻溫柔的手正在輕撫着他的腦袋。

「憑什麼……憑什麼我要承受這些東西……憑什麼要在暗無天日的森林裏面被打到渾身碎骨,憑什麼要莫名其妙地去承受肉體腐爛的痛苦啊……憑什麼要我看着曾經的同學就這麼潦草地死在面前啊,又憑什麼我好不容易打贏了一次,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啊!我為什麼要去遭受這些痛苦啊……」

一瞬間決堤的感情化為了言語,化為了在臉上肆無忌憚地流淌的眼淚和鼻涕,那束縛著瀧感情的栓口在這一刻被全部地釋放。

「不需要一個人埋着腦袋了,瀧。我會一直陪着你。」艾琳亞柔和的聲音彷彿是在否定瀧心中對這個世界的惡意,一瞬間,瀧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

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也許只是一時的衝動,痛哭流涕的瀧轉身撞在了艾琳亞的懷裏,眼淚,肆無忌憚地傾瀉著。

看着眼前哭泣的瀧,艾琳亞並沒有任何的排斥,而是順勢將瀧抱在了懷中。緩緩閉上眼睛,她似乎也在極力嘗試着感受瀧的感情。

「所有人都忘記了我,只有我還記得他們……所有人都拋下了我……連自己的母親……都無法相認……啊……我也會害怕啊,我一直都在害怕啊,可還是撐到了現在……」

聲音都變得沙啞了起來,此刻的瀧已經沒有在考慮任何其他的事情了,他只想把自己一直以來想說的話說出來,即使是身為一個男子漢竟然縮在一個女孩的懷裏大哭也已經無關緊要了。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我會一直陪着你的,瀧。」

哭泣之中的瀧在艾琳亞舒緩而又溫柔的聲音中緩緩閉上了眼睛,現在的他沒有任何其他的念想,只是純粹地沉浸在著奢侈的溫暖之中。

好溫暖,真的好溫暖。

就像是身處在一片虛無的黑暗中看到了那道救贖的光芒一般。

瀧能感受到,他那破碎不堪的心靈,被艾琳亞所救贖。

原本寧靜的原野宅府中傳出的是少年痛哭的聲音,少年一路上所經歷的痛苦和委屈,似乎也在這個夜裏隨着天空中的隕落的繁星消失在夜空之下。

哭泣的聲音緩緩停止,少年在女孩的懷中熟睡。

女孩望向窗外的夜空,輕聲地為沉睡的少年祈禱:

「艾塔莎婆婆,今夜,請為熟睡的少年編織一個美好的夢吧。」

【作者題外話】:感謝大家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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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界邊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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