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榮鈴

第二章 榮鈴

剛過完年,整個鄴都都洋溢在一片喜氣洋洋之下。各家百姓的門前還貼著吉祥如意的對聯,孩童在街道上玩耍,堆雪人,燃爆竹,端的是熱鬧非凡。

右相府內也是一片熱鬧,只是府中某處小院裏,卻顯得格外的安靜。

一位白須老者正在給床上躺着的少女診脈。老者面露郁色,似是情況不妙。

原是這相府三小姐不慎落水了。

右相府有個大荷塘,時值深冬,塘內的池水結了厚厚的一層冰。不知為何,三小姐就到池子裏去了,不巧的是荷塘原本厚厚的冰居然裂開了,三小姐便跌入了水中。雖被及時救了上來,但是冬日池水冰涼,三小姐本就羸弱的身子經此一事,怕是凶多吉少了。

少女雙唇緊閉,面容毫無血色。

「鄭大夫,鈴兒如何了?」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美婦,身穿海棠色綢衫,面凝鵝脂,保養有儀,恬靜賢淑。這正是右相的夫人,工部尚書之女,范平雯。

「夫人,恕草民直言,三姑娘身體本就虛弱,此次落水,寒氣入體,若是撐過今夜,便還有些許救治的可能,若是撐不過,這草民恐怕...回天乏力。」被喚作鄭大夫的老者微微鞠身,嘆氣道。

范平雯擔憂地看向一旁,躊躇道:「相爺,您看這...該如何是好?」

一旁的中年男人負手而立,雖已不惑之年,但是身軀凜凜,相貌堂堂,眉宇間帶有一股文人的清高與自傲之氣。這便是夏朝的文臣之首,右相榮常山。

榮常山聞言,轉過身,看了眼榻上的人兒,雙眉微蹙,眼中卻沒有多少波瀾。他淡淡道:「請鄭大夫儘力救治,是生是死,聽天由命。」

語氣中的冷漠,讓人唏噓,彷彿病重的不是他的骨血,只是一個陌生人。

聽聞此話,范平雯掩飾住眼底一閃而過的得意之色,面上依舊愁容不減:「勞煩鄭大夫了。」語罷,又轉頭對着榮常山說:「相爺也忙了許久了,您先回去歇著吧,鈴兒這裏有妾身照料就好。」

榮常山看着溫柔賢惠的夫人,臉色逐漸柔和了下來,溫柔地說:「辛苦夫人了,夫人也不必太過操勞了。」說完便離開了屋子,沒再看床上之人一眼。

范平雯微微頷首。

待榮常山走後,她臉上的愁容也已消失不見。范平雯嫌惡地看了眼少女,招來身旁的婢女,耳語幾句,便退出了屋子。

天色漸暗,日薄西山,這榻上的人兒似乎,也同這落日一般,正在消耗殆盡。

屋內並未燃炭火,范平雯手握者精美銅製手爐,在軟塌上坐着。片刻后,一婢女推門而入,悄聲道:「夫人,三小姐的葯奴婢已經倒掉了,鄭大夫也走了。奴婢看這三小姐恐怕是活不成了,您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省得沾了晦氣。」

范平雯微微闔眼,揉了揉眉心,臉上疲憊之色略顯。今晚一過,明日在這相府中,她便再也沒有了眼中釘肉中刺,關於那個女人的一切,如煙一般,都將在這世間消散。她端起茶喝了一口,起身道:「找個人在這看着,走吧。」

太陽無聲無息的落下,黑暗霎時間吞噬了一切。

庭前兩排翠竹在深冬依舊鬱鬱蔥蔥,素凈雅緻。院中積雪略有消融,月光投射,顯得院內亮堂堂的,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屋內黯淡的燭光。守門的婆子在門口來回徘徊,對着不斷揉搓的雙手哈氣取暖,時不時對着屋內啐上一口:「呸,真是晦氣!」

屋內略顯簡陋的陳設,與右相府顯得格格不入。

床邊跪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面容清秀,但是瘦骨嶙峋。她通紅的臉頰上還掛着未乾的淚珠,只著單薄的秋裳,弱不勝衣,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著,還帶着哭腔:「姑娘...嗚嗚嗚......你快起來呀...別丟下我......嗚嗚嗚嗚...」

「死蹄子!小點聲!叫魂呢?!」門口的婆子聽得心煩,面露凶色:「真是晦氣,死了還要折騰人。」語罷,她狡黠的眼珠轉動,瞅了瞅四周,見空無一人,便一裹袖子,一縮脖頸,快步離去。

一時之間,整個院內靜悄悄的,只有少女的抽泣聲時不時響起。

床前的簾鈎上,掛着兩個小小的銀鈴。半掩的窗子透著風,微風不斷撞擊銀鈴,發出清脆的鈴音,彷彿在呼喚着什麼。似是聽到鈴音,床上的少女長長的眼睫微顫,仿若一隻蝴蝶扇動翅膀,即將破繭而出。

醒來吧......

越嬋微顫抖著睜開雙眼,只覺頭痛不止。映入眼帘的,是一襲青碧色的帳幔,簾鈎上還掛着的兩個小銀鈴,精巧可愛。身上的被子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不適地動了動,只覺身下床榻冰冷堅硬,酸痛向她全身各處襲來。她稍微緩了緩,用胳膊撐起身子,卻好像碰到了什麼東西。

她的旁邊,似乎有個人。

那人伏在她跟前,肩膀微顫,好像在哭。

許是越嬋微起身的動作太大,那人也抬頭看去。

那是個淚眼朦朧的小丫頭,見到自己,她微微一怔,幾串淚珠落下,隨後面露喜色,聲音難掩激動:「姑娘!姑娘你醒啦!」

越嬋微看着這個陌生的面孔,眉頭一蹙,眼神隱隱帶着些警惕。她並未理會床前之人,反而細細打量著四周。

屋內陳設有些簡陋,但是十分整潔雅緻。房間當中放着一張圓木桌,桌上擺着一套青色茶盞。牆上掛着一幅翠竹圖,一張古琴立在一側,銅鏡置在木製的梳妝台上,房中瀰漫着若有似無的藥草香氣。

這是一個女子的房間。

「你是誰?」越嬋微問道。

本來歡喜的小丫頭笑容僵在了臉上,看着自家姑娘如此陌生的眼神,她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開口:「姑娘...你...怎麼了?我...我是縈青啊......」

縈青?陌生的名字,她從未聽說過。

不過自己,不是已經死在皇宮了嗎?

莫非是林舒窈沒有殺她,把她送出了宮?

不可能。

又或者,最後出現的那個人影,救了她?是誰呢?但是那個人影,難道不是她太過痛苦而出現的一個幻覺嗎?

一想到那百蠱噬心的痛苦,越嬋微猛地捂住胸口,止不住大口地喘著粗氣。她眉頭緊蹙,咬緊唇瓣,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屋內寒冷,她的額頭處卻有汗微微滲出。

縈青瞧見她這副痛苦的模樣,也嚇壞了,趕忙抱住痛苦的越嬋微,輕拍着她的肩頭:「姑娘,沒事了,縈青在呢,都是縈青不好,沒有保護好你,縈青以後會寸步不離,保護好姑娘的...」

微弱的燭光下,兩個少女單薄的身軀緊緊依偎在一起。

叮鈴叮鈴。

簾鈎上的銀鈴隨着她們的動作而作響,清脆的鈴音也讓越嬋微變得清醒。

她推開一旁的縈青,抬手輕輕撫過銀鈴。

忽然,她看到了一隻手,手指纖長,指節處生著幾處凍瘡,有些紅腫。

這不是她的手。

顧不得身上的疼痛,越嬋微起身,來到銅鏡前。

銅鏡中的少女約莫十四五歲,一身素衣,黑髮如瀑,不施半點粉黛,卻清秀絕俗。雙目猶似一泓清泉,乾淨純澈,眉眼間隱然一股書卷之氣,帶着絲絲淡然,清冷之姿盡顯。雖然面容蒼白,毫無血色,但是卻給她添了一種病態之美。

越嬋微怔住了。

面前的人兒這一系列的動作,也讓縈青害怕不已。她不敢上前,只能在原地焦急得直跺腳:「姑娘你怎麼了,莫不是魘著了?縈青膽兒小,姑娘別嚇縈青...」

「我是誰?」越嬋微突然轉身問道。

「啊?」

「我是誰?」

縈青還沒有反應過來,越嬋微又重複了一遍。

「姑娘是右相府的三小姐啊,姑娘...你怎麼了?為何不記得了?」縈青越來越擔心,聲音也帶了些哭腔。自家姑娘大病一場,好不容易醒來,現在卻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以後在府中的日子,恐怕更加難熬了,縈青心中一酸,難受得緊。

右相府三小姐?越嬋微眉頭一蹙,右相榮常山?她想起來了,右相三女兒名喚榮鈴,她的母親是鄴都有名的美人,臨陽候府的嫡女莫雨。兩年前臨陽侯被查出涉及貪墨案,他被夏秉文廢去爵位,抄家充公。

越嬋微感到可惜,因為她知道,臨陽侯剛正不阿,忠心衛國,正是夏秉文最厭惡的那種老臣,臨陽侯一事,和夏秉文一定有關係。但她無能為力,只能請太后出面,為臨陽侯的兒女說情。最終,臨陽侯夫婦流放,兩個嫁人的女兒逃過一劫,還有一個小兒子被充軍,駐守西南邊疆。臨陽侯夫婦在流放途中去世,這位莫雨夫人也是個烈性女子,得知消息后竟自刎於相府內,只留下了十幾歲的榮鈴。

只是,已經死去的她,卻變成了榮鈴。莫非,是借屍還魂?她聽阿爹提起過,古時曾有借屍還魂的傳說,可是僅僅傳說,不足為信。如今事情又真實地發生在她的身上。這未免太過讓人震驚,越嬋微有些難以相信。況且她死了,榮鈴又沒死,她是如何,重生到她身上的呢?相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番思索,越嬋微漸漸冷靜下來,看到一旁的縈青,想着這個事情實在駭人聽聞,她暫時還不能露出破綻,先要搞清楚發生了什麼。於是她開口問道:「縈...縈青?發生什麼事了?我頭有些疼,有些事情我記不大清了...」

縈青看到自家姑娘終於正常了一些,覺得姑娘大概是病還未好,才會變成剛剛那個樣子。她未多想,拉着越嬋微的手,便把今日的事情娓娓道來:「今日晌午,奴婢熬藥出來后,找不到姑娘了。誰曾想,姑娘竟失足跌入荷塘,雜院的嬤嬤把姑娘救了上來。大夫說姑娘凶多吉少了,奴婢...奴婢不信,奴婢就一直守着姑娘,奴婢知道姑娘定會醒來,姑娘真的醒來了,還好姑娘無事,真好...嗚嗚嗚嗚...」縈青滿腹委屈,說了幾句話,眼淚又掉了下來。

原來如此。

冬日池水寒冷刺骨,就算是個男子,跌入水中,都要病上好幾日,別說是個姑娘了。越嬋微心中惋惜,這真正的三小姐,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陰差陽錯的,自己借她的身體,復活了。

不過,這好端端的,榮鈴為何會落水?就算落水,現在已是深冬,荷塘的水應當早就結冰了,不說行走如常,人站在上面,應當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況且榮鈴還是個瘦弱的姑娘。再看這房間的擺設,雖然不失雅緻,但卻清簡無比,根本不像一個相府千金的閨房。看來,榮鈴這兩年在這右相府中,過的並不好,以至於被人設計,跌入冰冷的荷塘,一命嗚呼。

見越嬋微久久不語,縈青輕聲問道:「姑娘?姑娘是想起來了嗎?」

「嗯,只是還有點頭疼。」這個可憐的小丫頭,還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小姐早就不在了。越嬋微腦中思索著,面上卻不露痕迹。她溫柔地笑了笑:「方才剛醒,腦子暫時有些空白,現在無礙了。」

「真的嗎?」縈青眨巴着眼睛,一串淚珠習慣性滑落。

越嬋微不禁失笑,這小丫頭,倒是有些可愛。自己在她這麼大的時候,也是愛哭鼻子的。阿娘自小對她要求嚴厲,每每她犯錯,回寢宮后便獨自落淚。這時候,阿爹會來看他,哥哥也會來逗她開心。想到這兒,越嬋微的眸子暗了下來,心頭一痛,眼淚險些湧出。她努力剋制住自己,低聲道:「真的沒事了,縈青。你去幫我倒杯水吧。」

縈青趕忙起身,到桌邊倒了杯水,剛想遞上,卻發現茶水早就冰涼。她似是已經習慣,無奈地笑了笑:「姑娘,水涼了,我去給你燒壺熱水,姑娘等我。」不等越嬋微回答,她一溜煙跑走了。

越嬋微起身下了床榻,簾鈎上的銀鈴碰撞,發出響聲。她取下這對銀鈴,在手中細細摩挲。

阿爹告訴她,她出生時,南疆的銜鈴花開了滿山,阿爹就給她取了個小字叫阿鈴。哥哥也說她的笑像小鈴鐺一樣咯咯響,一笑起來,整個皇城都能聽到。哥哥和阿爹曾親手給她雕刻了一枚銜鈴花紋樣的玉佩,阿娘親手打了絡子,她視若珍寶,貼身佩戴。在立后的那一年,夏秉文說這不是一個皇后應該戴的東西,於是她收了起來,後來就再也找不到了。

那個寄託著親人對她的愛的玉佩,和她的親人一樣,消失在這個世上了。

越嬋微重新把銀鈴掛了上去,走到窗邊。她把半掩的窗子打開,寒風吹打在她的臉上,帶着些冰涼的痛意。但是,這痛意卻真真切切地在告訴她,她還活着。

夜色如幕,月明星稀。

阿爹曾經說,人死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繼續守護着他們想要守護的人。那麼,阿爹,阿娘和哥哥,也會在天上守護着她吧。

少女垂眸,難掩眼中悲傷。有細碎的晶瑩,順着她的臉頰流下。

榮鈴,阿鈴。

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那個可憐的姑娘在這個滿是豺狼虎豹的相府里過得如履薄冰,不正像她在皇宮的生活嗎?

她們在冰冷的雪夜裏苦苦掙扎,而仇人卻歡天喜地。

南疆覆滅,越嬋微國破人亡。真正的榮鈴,也永遠死在了這個冬日。

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就必須要背負起全部。

既然老天給了她這個機會,讓她得以重生。那麼從今天起,世上再無南疆公主越嬋微,她將以新的身份,新的面貌好好活着,只為了有朝一日,手刃仇人。

越嬋微和榮鈴的仇,相府,夏秉文,林舒窈,還有那些惡人們,她要一一揭開那些醜惡的嘴臉,讓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為她們兩個,報仇雪恨!

嬋娟照夜,銀鈴微響。

阿鈴還是阿鈴。阿鈴,也不再是阿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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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聞鈴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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