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十月了,這年的雨季特別長,整個上海都湧入在一片迷濛蕭索之中了。深秋的風,佇立之久,已有瑟縮之感。柏文回到了家,他徐徐地把車停進去,那闊別三年在外留洋的弟弟總算是回來探親了。

客廳,那一片金光璀璨的景象,家裏的壁燈、吊燈全部開着,交錯放射出一條條明亮的光線,徹夜如同白晝。室外,被雨色掩映住了朦朧的月光,掛在天際頂端,幽柔如水,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隨着稀稀落落、淅淅瀝瀝的雨聲彷彿敲碎在屋檐上。不勝愴測的夜空,雨,漸漸地小了,細了,雨,慢慢地停止了。桌上早已佈滿了美味佳肴,柏文站在門口,佇立着……宇文那親切、久違的聲音,和一陣暖意融融的嬉笑聲滲入耳畔。一家人都興高采烈地等待着柏文下班,那丫鬟翠紅見到二少爺,一路奔走,發現他的鞋面上框滿了泥水,隨後急忙拿了一雙鞋替換,以免弄髒了地毯。

「宇文。」柏文歡喜叫道。

「二哥。」倆人面面相覷。

柏文審視着這一張乾淨稚氣的臉龐,他身着中山學生裝,蓬鬆斜逸的頭髮,黑黝黝的眼睛前架著一框白色的圓形眼鏡,三年了,三年了沒有見到這位弟弟了。此刻柏文心裏猶如炙熱滾動的浪潮重重地抨擊了臟腑,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宇文,眼光是熱烈的、激動的。他猛地發現,眼前這個弟弟,好像個頭也長高了些,里裏外外都滲透著一種濃濃的書香氣,知識的熏陶,讓他蛻變了。難能可貴的是吸了歐洲國家的洋墨水,回到家裏仍然一身傳統莊重的中山裝,眉眼衣着樸實無華,更使柏文感動,他沒有忘本,真好。

「宇文,在英國念書怎麼樣?」

「環境悠然,書香醇厚。」

彭太太欣喜催促着柏文坐下來,全家其樂融融地吃着團圓飯,這時彭士申語重心長地沖着宇文說道:

「送你出國深造,讓你好好學習西方的先進文化和科學技術,以後回來幫着爸爸好好管理這片茶園市場。」

宇文聽此一怔,他一頭霧水,自己在國外留洋學的是生命科技醫學,跟這祖傳家業更是八竿子打不著,雖說是父親提出讓自己出國留學的,可他內心深處還是渴望能像柏文一樣,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受任何的束縛與牽制。

他咀嚼了口中的飯食,放下碗筷,一本正經地說:「爸,我從來就沒有想過繼承家業,我是學醫的,將來是要造福全人類的。」

「繼承家業有什麼不好,你看你大哥不是在幫爸爸共同打理茶園嗎?」彭士申道。

「爸,茶園有大哥的幫忙就行了,人各有志呀,你看二哥還不是在服裝工廠做事嗎?我也有我的理想規劃,您不要刻意安排我的人生行嗎?」

彭太太的眼光迅速投射到柏文的身上,鄭重其事地道:「今天你崔伯母問我了,你和韻涵的事什麼時候辦啊?」

柏文眉頭一皺,不耐煩地道:「媽,我和韻涵是清清白白的,我只拿她當朋友,頂多也拿她當妹妹,我跟她是根本沒可能的,以後別再提這種事情了。」

「好了,好了,我就知道你沒那個意思,這三年我也看得出來,是那個韻涵一廂情願罷了。其實,韻涵那丫頭也挺好的,人也漂亮,家境也不錯,改日我跟你崔伯母再商量商量嘛。」

柏文為此心思恍恍惚惚,好好的興緻被這不快的事給破壞了。

難得有如此好的天氣,一瀟細雨後,一波秋陽從雲霧裏透出,霎時晴空朗朗。工廠外,一層又一層堆積的碧枝紅葉,颯颯的秋風猛地拂掠而過,滿地楓葉蕭蕭,落紅成陣,在風中肆意地飛舞著。陽光罩住了這一片秋季的景象,畫眉鳥在屋檐上淺吟低唱,樹梢上有不知名的蟲聲啾啾。

清晨,辦公室里,柏文見今天的羽裳如此安靜,這些日子以來她有些異於往常,有些漠然,有些冷冰。這不是自己常期望所謂應有的工作氛圍嗎?可是,這麼長時間就連工作也沒有絲毫的交接,整個坐下來,就是滿滿沉寂的一天,沒有言語,沒有互動,沒有活力。驕陽暖意,可這室內冷冰冰的,塵封封的,此刻,柏文忽感有些蒼涼落寞起來。其實,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羽裳的身上總有那麼一絲絲帶着牽動自己的心緒,他想看到她,他很想和她說話。可是之前自己那樣墨守成規,先禮後兵,卻最後又得自己親手打破這項僵局。他實在忍不住了,默默地開口了:「金小姐。」

羽裳扭過頭來,那表情是迷惘的、驚奇的、輕靈如夢的。

他囁囁嚅嚅地道:「哦——沒什麼,我只是想說那一日你的詩作得真棒!」

羽裳淺淺笑了笑,道:「你也很不錯呀,比起你我,我覺得梓君的詩更勝一籌啊。」

「可是,我覺得你更好呀。」他的聲音是低沉而婉約的。

「哪裏哪裏,都是千篇一律的,但是梓君的詩真是別具一格。」

「金小姐,你把那首詩寫出來好嗎?我依稀只記得兩句。」柏文低低地,語氣有着淡淡祈求的意味。

此刻羽裳心裏掠過一陣激蕩,如今卻是被這位骨高氣傲的公子哥所賞識,真是不容易,她頓時心裏有一種微妙的勝利感。她無從拒絕這個正在和自己低眉斂目交談的彭柏文,她的嘴角浮上了近乎喜悅的微笑,道:「好的,我回家寫好明天帶來。」說完又介面:

「我真笨,這不是有筆嗎?剛才我的腦子想到是行楷書法,算了,我用鋼筆寫給你。」

「好的。」他對着羽裳微微笑着,話音剛落,一陣急切的推門而入聲,劃破了此刻的寧靜。

「柏文哥!」

羽裳抬起頭來深深地注視着眼前這個女孩,她大捲髮,身着一套粉紅蕾絲綢質長洋裝,風姿綽約。柏文看見這個令自己煩惱重重的女孩再次出現了面前,一滾憤懣徐徐地又竄上了心頭。

「你進來為什麼不敲門?有事嗎?」他威嚴且漠然地斥道。

韻涵見柏文驟然如此凌厲的語調,頃刻敲碎了她的欣喜之態。

「你幹嘛那麼凶啊?」她委屈喊道。

他緩和嚴肅的面容,此刻低沉了語氣說道:「你有事兒嗎?」

韻涵看見眼前一桌的羽裳,她的心裏彷彿是受到一陣威脅,此刻醋意泛濫,她盯着她,遲遲不肯開口。柏文只見韻涵眼神遊移不定,似乎察覺了出了她的心思,他緩緩地介面:

「你說吧,金小姐是我的助理,對了,給你們互相介紹一下,這位是新來的材料部管理員金羽裳,這位是廠資料管理員崔韻涵。你不是有公事嗎?」

羽裳向她示意點點頭,可韻涵卻置之不理,羽裳彷彿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會讓這個女孩不適應,她識趣地退出了辦公室,柏文注視着羽裳離去的背影,回過頭來,無奈地、緩和地望着韻涵,道:「大小姐,您究竟什麼事?現在可以說了吧。」

韻涵為適才柏文對自己凌厲的態度還在生氣,她氣焰高傲,始終不願意正經回答他。

「好了,大小姐,我對我剛才說話的態度向你道歉好不好?咱們認識這麼多年,你還不了解我啊!於公於私啊。」

「其實——真的也沒什麼公事。」韻涵支吾低着頭。

「沒公事,你闖進我辦公室幹嘛?」

「我做完了我的工作,一時路過,一想到你在裏面,才激動得破門而入的。」她羞怯又遲疑地介面:「柏文,我和你……」

柏文心緒一怔,她終於要把自己的心裏話說出口了。在一起?結婚?三年來,雖然來往密切,可是也就是把她當妹妹或朋友,僅此而已。自己真的無法給眼前這個女人滿意的答覆,他的臉上浮起一陣漠然、僵冷的神情。

「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心意你都知道,你為什麼就從來不向我表示些什麼呢?我知道你不怎麼喜歡我,我哪裏做得不夠好,我改還不行嗎?」她謙卑地說。

「我最討厭在辦公事的地方討論私事,你給我出去,我還要工作!」柏文高聲斥道,他最不喜歡別人逼問他什麼。

韻涵紋絲不動,柏文激怒,再度提高了嗓門:「我叫你出去你聽到沒有?」

此時,韻涵隱忍了半刻的淚眼,終於撲簌滾落了,她掩面奪門而去。羽裳在樓下的草地上徘徊著,看見韻涵淚眼盈盈地跑了出來,她忽抬頭看見三樓的窗戶上,柏文站在上面向她點頭示意。羽裳明白了,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了樓梯,一陣敲門聲,柏文應道:「進來。」他低沉而蕭索的聲音。

只見彭柏文,用手撐著下巴,他那右臂僵軟無力地頂在辦公桌上,他闔上雙眼,那臉上肌肉的神情是僵硬的、是落寞的、是酸楚的。

「彭主管,那是你女朋友嗎?」她笑着問。

「不是,是同事也是朋友。」他冷冷地說。

「你怎麼一下又大變了?今天剛開始來的時候,你可是好溫柔的。」

他即刻站起身來,疾言厲色道:「這是你該問的嗎?這裏是辦公室,不是你家,你想聊天回家聊!」

驟然猶如火山噴發的岩漿,滾滾灼傷了羽裳,這次是深深地刺激了她,也第一次狠狠地回擊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的傢伙。

「你——你真是個神經病,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周末,公園河邊的溪水潺潺地流着,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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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火,嬌柔鮮艷的花朵香味濃而馥郁,在陽光下絢爛地綻放着,每一樣都熏人慾醉。羽裳與梓君攜手觀賞著滿園的秋色,她一臉的希冀,自上次詩社一別後,梓君便對那個俊眉朗目的男人念念不忘。比較幸運的是,他並不像一朵浮雲飄絮在廣袤無垠的天邊,不是那般虛無縹緲的,恰恰卻是在自己好朋友的跟前,她的心情激蕩著,終於向羽裳開口了。

「那天和我們一起作詩的那位彭先生是你的同事,他——結婚了沒有?」梓君略帶嬌澀地問。

彭柏文!聽到這三個字,羽裳心裏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她厭惡這三個字,更厭惡這個人。此時,她雙眉緊蹙,整個腦子裏混混沌沌,翻天覆地都是彭柏文那陰晴不定的樣子,她來不及回答梓君的話語。

「怎麼了羽裳?」

「不要提他,他是個怪物,他就像個定時炸彈,隨時可以爆發的。」她輕描淡寫的語調,可臉上完全是靜止的表情。

「我才不相信呢,據我感覺,他應該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你別提他,掃興。」羽裳一臉烏雲密佈。

「可我卻很喜歡他。」梓君低語道。

羽裳一怔,一對驚詫遲疑的眸子來回地在她臉上梭巡,鄭重其事地說:

「喂,你只見過他一次,對他又不了解,就一口喜歡的,你也太輕浮了吧?」

「不,羽裳,我從來都沒有這種感覺,我想我可能是動心了,這種猶如排山倒海的熱浪已經緊緊包裹住了我。你能不能幫我帶封信給他?我想向他表達我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她低低地、一本正經地說。

「梓君你能不能矜持些?」

「虧你還是大學生呢,現在是國民政府時期了,婚姻自由,戀愛自由,幸福都是靠自己爭取的不是嗎?」

羽裳凝望着眼前這張真摯的臉龐,梓君眼底流露出絲絲的愛意與渴求,真是少女懷春,看來她真的對那個彭柏文一見鍾情了。羽裳開始為梓君痙攣了起來,愛上彭柏文,是件艱苦而虐心的事情。可是她的態度這麼誠懇,眼神里那一簇簇熱烈的火焰,那般深情,那般堅定。她實在是不忍心不照她的話去做,可是他又怕彭柏文那種反覆無常的性格最終會傷害到梓君,她的心裏好矛盾,不管怎樣,先按照梓君的意思去做吧。彭柏文跟自己總是會不定時地發脾氣,並不代表他對所有人皆是如此。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決定鼓起勇氣把梓君的書信交於柏文,只有委屈一下自己,頂着再次被挨罵的風險,也要幫好姐妹圓滿這個小小的託付。

那天午飯後,羽裳一個人靜靜地趴在辦公桌上漸漸地睡著了。秋風盤踞,窗戶被叩得簌簌作響,室內的梔子花香越發顯得清雅,一陣芳韻瀰漫着整間辦公室。伴隨着蝕骨的柔香,她從夢境中漸漸蘇醒過來,忽然,她即刻覺得全身有些刺骨的顫冷,她睡眼朦朧,半闔着眼,另一隻眼慵慵懶懶地張開着,她雙手環臂,想抹去這突如其來的冷顫。在她一片意識模糊之際,只覺得自己身上驟然被披上了一件厚實柔軟的大衣。此刻,覺得好暖和,她的意識再度模糊了,又沉陷在了一個沒有紛紛擾擾舒適的夢境裏。

漸漸地睡意終止,她微微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身上的確被披上了一件黑色羊毛大衣。她困惑地、驚詫地盯着鄰坐自己辦公桌上的柏文,他正在專心致志地寫報告,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深深地望見他聚精會神認真工作的樣子,他挺立的坐姿,全神貫注的眸子……此刻,羽裳的心猶如震顫了一般,彷彿被眼前這個一貫自恃清高的男人微微地觸動了。他緩緩地走過來,輕輕地、囈語似地說:「金小姐,你醒了。」

羽裳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金小姐,對不起,我向你道歉。」他的聲音好低柔好溫和。

羽裳眉峰輕蹙,睜著一對水霧蒙蒙的眼睛,眩惑地看着他。道歉?他會道歉?這兩個字會從他嘴裏說出來?

他誠摯地說:「對不起,金小姐,我為那天崔韻涵小姐的事情向你道歉。我不該轉移注意力,拿你當出氣筒。那天我沖你,的確也是事出有因的。前段日子我很煩惱,你可能不知道,那個叫崔韻涵的女孩她喜歡我,我媽和她媽是好朋友,前段時間還在商量我們的婚事呢。我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受不了父母包辦的婚姻,我覺得很無辜,竟然會捲入這場封建殘餘的風暴。這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她們一廂情願罷了。我的心裏很煩躁、很忐忑,所以你那天刨根問底關於她的事之後,我真的是一股怒火一觸即發了。對不起,我為我做的錯事,真誠地向你致歉。還有,我之前說過的『公私分明』,現在『廢除』了。以後不論你在這個辦公室說什麼,我都接受,不會再反駁你了,也不會對你說重一個字。」

羽裳被眼前這個男人驀然地震動了,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客氣地跟自己說話,比任何時候都要和煦,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他像一個孩子,在求恕、在懺悔,在祈求。為什麼?為什麼他要向自己解釋這麼多?很難想像面前這個溫文儒雅、低眉斂目他,會跟當日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是同一個人。不,他就是這樣,反覆無常的,上一秒溫煦和氣,下一秒又蓄勢待發了,這樣的狀況,不知道重演了幾次。可是今天這種熱烈且摯誠的眼光,這種低語是他以前從來都沒有過的。她低聲喃喃地說:

「沒關係,我早不生氣了。」

羽裳凝視着披在身上的大衣,抬起頭來,囁囁嚅嚅且眩惑地問:「是你——是你的?」

「剛才風大,看你覺得冷,索性就給你披上了。」柏文囈語地說。

羽裳的心裏掠過一陣激蕩,她抿著嘴地笑着,喃喃地說:「謝謝你。」

柏文笑了笑,沒有說話,他的視線望向了羽裳的辦公桌,沉寂了幾秒,又介面:「你說要給我寫詩的。」

羽裳即刻從抽屜里緩緩地拿出一張信箋紙遞給了柏文,其實,羽裳在他沖自己怒火的那天,她仍舊默默地寫好了。事後,她的確很氣憤,不想搭理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也就把它寫好後放置抽屜了。柏文看見紙上一排排、一列列的藍色鋼筆字,整齊有序、筆走龍蛇。這是他盼了多久的「秋詩」啊!他不禁脫口念出:

「露苔流涎藤枝蔓,庭樓瑟影花滿園。

畔葉浮紅蕭蕭木,淺水斑霞碧空連。

繽紛盈落江南岸,湛湛果腹無盡言。

冬伏秋罹何日還?來旭朝映冉暮間。」

她笑了笑,低聲說:「別念了,多酸呀。」

此時羽裳猛地想起梓君的託付,她立即從抽屜里拿出一張信封,雙手奉上,婉轉低喃地說:「這是我好朋友梓君給你的信。」

柏文顫動了一陣,雙眉緊蹙,他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說話,也沒有接手,只是怔怔地望着羽裳。她見他一副茫然、空洞的神情,輕輕解釋道:「梓君,就是那個在聖約翰大學與我們一起作詩的那位程小姐。」

「她寫信給我幹嘛?」柏文眩惑地問。

羽裳沉寂了幾秒,微微說道:「你看了就知道了。」

柏文緩緩地接過信封,他的心裏已經有了定數,他又慢慢地走向了自己的辦公桌,隨後直接將這封信放進了抽屜里,卻將羽裳這張佈滿秋韻的信箋紙夾進了桌上的書本里,接着他又拿起筆來,一心一意地寫報告了。

「彭主管,你——」

「有空再看,先工作吧。」他輕描淡寫地說。

羽裳見此,被這眼前的一幕深深地震懾住了。

彭太太向丈夫抱怨著兒媳若柳嫁到家裏兩年未孕之事,打算找中醫給給兒媳看看。提及若柳,士申總是會浮起一陣心酸和落寞。那若柳是彭士申長子彭康文的媳婦,她長得高高瘦瘦,雖然溫柔細緻,卻總帶有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意味。她家之前也是赫赫富貴,只是家道中落,小人殘害,她父親曾是幫助過士申生意的大恩人,因此在馮志年過世后,將他的女兒許配給了康文。

秋風和煦,陽光明媚,雲淡淡,風微微,鳥聲啾啾,蝶影翩翩,窗明幾淨的辦公室里,忽然柏文開門而入,他緩和地說道:

「金小姐,剛剛會議指出,馬上派我們材料部的職員明天動身去杭州出差學習。」

「杭州?出差?」羽裳一時怔住了。

「是的,你趕緊回家收拾衣物吧,這一走要一個禮拜呢。」

羽裳那對眼眸里盛放着忐忑與不安,她抖索著問:「沒有——女同事嗎?」

「還真不巧,就你一個。」

羽裳心裏掠過了一片震顫,長這麼大以來,出過最遠的門也就是北平,那裏好在是寄宿學校,況且全是女同學。可如今邁入工作崗位,隻身一個女流之輩隨着男同事下杭州。這晚上,風凄月冷,遠在異鄉,一個人恐怕也膽怯得難以入眠。她心裏瞬時湧上了那份惻然的情緒,臉上浮起一陣蕭索、驚怔和遲疑。潔白的臉頰微微漾著紅暈,她難以掩映着心裏的焦慮與不安,她的思緒飄飛在一個遙遙遠遠、迷迷茫茫的的境界裏。

忽然一陣炙熱明亮的聲音滲入她的耳畔:「別害怕,有我在,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會保護好你的,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

柏文的眼光熱烈而溫煦,堅定而富有正義感。頃刻之間,羽裳的心間泛起了一圈又圈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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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漣漪,那樣絢麗柔情,剎那間,心頭奔竄上了一股蝕骨的溫暖。回到家裏,她摺疊著自己的衣服。十一月了,晚秋的上海,寒氣襲人,徐氏一再叮囑著羽裳,到了杭州一定得多加小心,一定要學會照顧自己,徐氏想到只有她一個女孩子,夜裏住宿更成了問題,心裏更是擔驚受怕。她裝置了幾件羊毛棗紅披風外套,並細細囑咐羽裳,千萬千萬別着涼了。離家一個禮拜,要給家裏寫信,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個禮拜,都必須寫信回來報平安。今日的狀況,羽裳彷彿想到了幾年前考進北平女子師範的時候,母親也是這麼千叮嚀萬囑咐的,真是兒行千里母擔憂!可是卻不足以這次這麼迫切而熱烈。自己母親的話,羽裳是深深地記住心裏了。她深知,母親已經「失去」了雲裳,她是她「唯一」的孩子了,所以不可以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第二天,上海的天氣是陰沉欲滴的,灰霧朦朧的一片。羽裳謝絕了母親為自己送行,上海南火車站早已經是絡繹不絕,潮來熙攘的旅客靜靜地等待火車的到來。今日的羽裳,她身穿一件紫色的羊毛衫外套,下面系著點花百褶裙。她手拎着一隻皮箱,忽然聽到一陣發自天際的轟鳴,那輛火車已向站台速速地行駛過來,一陣飛弛而過的旋風,吹起了羽裳的裙子下擺,拂起了她的長發,空氣里滯留着醉人的幽香。

火車停穩了,乘客們雜亂無章地紛紛上著車。柏文一把拉住羽裳的右手,她心裏猛地觸動了,柏文低語道:「把東西給我,我幫你拎。」

在一片人潮擁擠中,柏文將羽裳牽在了自己的前面,她躡手躡腳地上了車。柏文倚坐在她旁邊,隨着火車緩緩駛動,她望向上海熟悉的一切,正在一步一遙地模糊、遠去……適才上火車的時候,柏文那寬大而柔和的手心緊緊地與自己的手交碰,她的心裏不禁產生了一團熾熱的焰火,是那般蠢蠢欲動,難以言表的,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這是第一次,在無意中與他肌膚碰撞,她的內心是幾近嬌羞的,她甚至於不敢直視他,視線一直放在窗口以外。

杭州的天是晴朗而明麗的,他們被安排到臨近西湖的一家旅店裏,柏文將羽裳的行李幫她放置在了房間里。四位男同事,兩個人擠一間,柏文選擇了住在羽裳側邊的房間,總是隔壁,如果有什麼動靜或不測,他總好第一時間出面,負責保證羽裳的安全。第二天清晨,大夥前往杭州某工廠的會議室,那是一間熟褐色的裝置,兩扇落地門窗,頗有上海石庫門的味道。一張長方形鋪滿白色桌布的講桌,幾張椅子分棱有序地擺放,每一個座位上,都斟滿了「西湖龍井」,茶香裊裊縈繞着莊重肅穆的會議室。幾個同事分別禮性地坐下,那杭州某廠長坐在主位置上,大方熱情地說:

「好了,歡迎從上海某工廠來學習的同志們!」說完,一陣陣掌聲撲入耳畔。

他又介面:「我們做服裝的都知道,服裝由服裝面料、輔料、包裝材料等原料組成。其中,棉、麻、絲、毛、化纖織品是服裝的面料。里料、襯料、填料、線、織嘜、鈕扣是服裝的輔料。膠袋、包裝紙、膠紙膠夾、包裝帶等是服裝包裝的材料。杭州有「絲綢之府」之稱,舊時清河坊鱗次櫛比的綢庄更見證了絲綢經濟的繁榮。它的作用有着穿着舒適,與人體有極好的生物相容性,加之表面光滑,其對人體的摩擦刺激系數在各類纖維中是最低的。吸音、吸塵、阻燃,抗太陽光。絲綢分為絹、紗、綺、綾、羅、錦、緞等。絲綢輕薄、華麗、高雅,適合做時裝和禮服,也適合做內衣貼身穿着,是一種保健性的天然纖維……」

羽裳與柏文全神貫注,她垂下眼瞼,細細地做好筆記。就連窗外的一隻百靈鳥飛上樹梢,吟出清脆悅耳的叫聲,她也不屑一顧。下午,落日將沉,彩霞滿天,柏文與羽裳一起來到了西湖邊,羽裳仰視着絢美奪目紅灧灧的天空,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杭州天際的美麗。她低語細喃:

「上海離杭州如此之近,可是卻從沒來過。」

「我是來過好多次了,杭州本地人都說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秋季的西湖,感覺有些落寞凄悵了,我個人覺得還是春天的杭州最美。」

晚秋的寒意隨着暮色逐漸加重,一陣秋風,灑落下來楓紅的黃葉,兩岸的秋柳拂掠著髮絲,在風中顫顫飛逸。羽裳驀然打了個寒噤,她雙手環臂。

「冷嗎?金小姐。」

她搖搖頭。

「你看你穿着如此單薄,怎麼能不冷呢?」柏文的語氣夾含着絲絲的心疼與焦灼。

說完,他便將自己身上的大衣脫了下來,披在了羽裳的身上。

「不要,這樣你會冷的。」她急忙推辭道。

柏文大衣里單穿着一件白衣襯衫,他囈語地說道:「沒事,我是男人,不比你們女孩子家身子單薄,倒是你別着涼了才好。」

羽裳抬起頭凝視着他,眼神里汪聚著感動和熱情。天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性格?難道?他真如梓君所說,是一個很好的人?羽裳的心裏掠過一陣欣喜,她高興,她感動。隨後,柏文帶着羽裳踏上了那一葉扁舟,環遊著這一片煙波浩淼、水色瀲灧、一碧萬頃的西湖。湖水,有時是雲煙蒼茫的;有時是繽紛絢麗的;有時是清清澈澈的;有時是朦朦朧朧的。她如痴如醉地嘆道:

「好美啊!果然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回望還迷堤柳綠,到來才辯謝梅紅。不殊圖畫倪黃鏡,真是樓台煙雨中!』可惜現在是晚秋,如果是『秋水長天共一色』也許恰到好處吧。乾隆皇帝在作這首詩的時候,第一次下江南,正趕上春天的杭州,果然是風景迥異,盡收眼底!」

柏文淺笑,他望着眼前這個詩興盛放的女孩,幽幽地介面:

「『花開紅樹亂鶯蹄,草長平湖白鷺飛。風日清和人意好,夕陽簫鼓幾船歸。』」

「好好好,正是現在的寫照。」

「還有最重要的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柏文低低地、輕輕地說,眼神里蓄滿了蜜意。

羽裳微微笑道:「西湖真的可以跟西施所媲美嗎?」

「那當然,我認為西湖不止可以只跟西施所媲美……」他的聲音是低柔的,是言猶未盡的。

「西湖十景不是一天能走完的,等我們每次會議學習結束后,剩下的時間我都陪你一起賞析這個人間天堂。」

羽裳抬起臉,接觸到他那對英氣圓潤的眼睛,透過白色圓形的鏡片,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裏盛滿了寧靜,注滿了無限的柔情。一時之間,被這一對醉態可掬的眼眸深深地震動了。她長長的睫毛半垂著,眼神里覆上了一絲嬌羞、迷濛的光彩,兩朵微微的紅暈忽然撲上了她的臉頰,唇邊依舊保留着一個安然的微笑。這是什麼樣的感覺?為什麼凝視着他那一對暖意融融的雙眸會讓自己心中如此地震懾?為什麼會如此緊張無措?為什麼?暮色又悄然地加重了,寒風佇立,越加幽冷了。一片灰暗蒙蒙的景象罩住了西湖美景,一隻只白鴿點點拂掠,鳴鳴啾啾,又展翅飛躍而去。那白色的翅膀著沾染著西湖清茫茫的水汁,倏然間又如珍珠項鏈一般潺潺地跌進湖裏。羽裳依稀感覺坐在自己旁邊的柏文在簌簌發抖,她低聲迫切道:

「彭主管,你好冷了是不是?快穿上衣服吧。」她脫下那件大衣披還在了柏文身上。

「我——我沒事,還是你披着吧。女孩子身子單薄,不比男人。」他的的聲音抖顫顫的。說完,一邊脫下大衣欲披向羽裳。

「還說沒事,我感覺你全身都冰冷的,快點披上,你要是着涼了,我就『罪孽深重了』。」羽裳一邊說一邊給柏文披好大衣。她又介面:

「我不冷了,你已經給我披了一個多鐘頭了,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靠岸了。」

柏文潛意識地捧住了羽裳的雙手,脫下大衣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她的手即刻就變得冰涼冰涼的。羽裳沒有退縮,她的雙手一直停留在那張溫暖且厚實的掌心裏,被緊緊攥著……由於顫冷的關係,柏文看到眼前這個如此削弱女孩,他有種迫切想保護她的慾望。此時此刻,他沒有時間去思考,索性一把將羽裳攬入懷裏,用堅實溫暖的雙臂緊緊地、緊緊地圈住她,不讓她受到寒風的侵蝕,這也是他給她取暖最好的辦法。羽裳的世界頃刻之間瓦解了,她像一頭溫順的小羊,任意著柏文的擺佈,她睜著一雙煥發着驚異、意外的眼眸。一時之間,無法思想,無法分析,腦子裏一片混沌與怔然,她像踏在雲霧裏那般虛無縹緲的。她無從反抗,她實在擰不過柏文那堅固的臂膀,她只能這樣靜靜地依偎在柏文的心間。在一片蒼茫朦朧的西湖船隻上,天地萬物,彷彿靜止,只聽得柏文胸腔那熾熱纏綿的錘擊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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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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