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半個月過去了,徐氏幾乎形容枯槁,瘦骨離支,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滿地呈現出被流年所侵蝕的紋路。她整日倚窗而坐,滿目愁容,一副黯淡之色。宅院裏,有難言的肅穆與寧靜,和一屋子枯寂的冷清,她喘息著,神志迷離而恍惚。羽裳也終日將自己關在房間,除了上班外,幾近閉門不出。如今,「雲裳」已逝,眼下,就真正只有羽裳這唯一的女兒了。她已到適婚的年齡,更有一個不可切割的愛人,難道真要固執於自己一貫的信念?真的要捆綁住羽裳一輩子留守金家嗎?徐氏悄然來到羽裳的房間,看着正在熟睡的她,輕拂着她的面頰,忽感一陣心酸與苦澀。她微微睜開眼眸,只見母親坐立在此,她頓然驚顫了一陣,有些惘然,有些震動,她輕輕張開嘴,顫微微地說道:

「媽。」

徐氏緊緊攥住羽裳的一隻手,眼神里盛滿了深刻的悲涼,她定定地凝視着神形憔悴的羽裳,羽裳試圖緩緩起身,徐氏將她扶坐,她怔怔地、自慚形穢的眼光望着母親,喃喃說道:「媽,對不起。」

徐氏撫摸著羽裳那張稚嫩白皙的臉龐,心痛地、憐惜地說:「媽都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你也為雲裳是事心裏承受了無數的煎熬,那天打你是媽不對,你長這麼大,是頭一次挨媽的打吧?」

羽裳那雙盈盈欲涕的眼眸,胸口驀然震痛了。徐氏介面:「關於雲裳,你不必再感到內疚,媽想通了,我想上蒼一定有它的安排。這個孩子從小顛沛流離,好不容易被一對好心人收養,最終卻患重病,受盡折磨。我這樣苦命的孩子,如果她這樣活着,媽會好心痛好心痛!與其承受如此痛苦,還不如早早歸去,以免她在世上遭受更多的磨難。這樣,媽才會心安一點,至少我可以日夜為她祈福,為她超度……至少在天堂,沒有苦痛與折磨!」她竭力穩住自己的情緒,隱忍地說。

「媽,我對不起雲裳!我該死!我太自私了!我真該死!每次看到您,我都恨不得『以死謝罪』!」

徐氏聽到羽裳這樣悲天憫人的、使人靈魂震顫的話語,頓然感到一陣切膚之痛。一種惶惑、驚恐的情緒抓住了她,渾身顫慄地、絞痛地開口說道:「羽裳,你不可以有這種想法,媽不怪你了,不怨你了!如果你真的也走了,那我怎麼辦?羽裳,你忍心嗎?你忍心把媽一個人扔在世上嗎?你不是經常說,對我還有畢生所要敬的孝道嗎?」

她揚起頭來,眼裏盛滿了酸澀、愴測和無地自容。

「羽裳,過去媽說要給你招上門女婿,讓你永遠地伺奉我終老,阻止了你和柏文的姻緣。現在的媽,沒有過去那麼執拗了,我不能再那麼自私,今後的歲月里,只願你幸福,只要你幸福。彭柏文,是個好人,他值得你託付終身。」

羽裳渾身震顫了片刻,難以置通道:「媽,真的?您……」

「是的,我不再反對你們了,不讓你做我的『犧牲品』。」

「媽,我和柏文的確真心相愛,可是現在這個情況,我怎麼捨得離開您?」

「媽有你外婆陪着,安心地去追尋你的幸福吧!」

「媽,我犯了嚴重的錯誤,你為什麼還這麼為我着想?雲裳永遠不能回來了,如果我再嫁人,我……」她燒灼般的、痛楚地低語。

徐氏垂下眼光,羽裳看見她那兩滴大而晶瑩的淚珠從眼眶中跌落,沿着面頰滾了下去。她故意岔開話語,努力不讓自己言語更咽,字字清晰地說:「我就不懂了,為什麼柏文的父母會沒有門第觀念呢?這下平步青雲直接成了彭家二少奶奶,咱們該知足了。雖然媽也捨不得你,你們結婚後常回家看看我和你外婆就行。」

她眼裏盛滿了感激、內疚和蕭索,她俯靠在母親的懷裏,靜靜地闔上眼眸。初秋的陽光從窗帘上斜射進來,戶外的河水,波光搖曳,清幽的水起著縐,太陽在水裏浮動着,被拉長又被揉扁。漸漸地,白雲微微一移動,太陽看不見了,羽裳緩緩睜開眼睛,心底的雲翳也在慢慢地消散開來。

柏文得知了這個好消息,喜出望外,手舞足蹈,與羽裳的這段感情終於可以修成正果了,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一想到羽裳母親的成全,他就迫切地不能自已,他暗暗發誓,一定會讓羽裳幸福!

細雨綿綿地、軟軟地飄灑在了油紙傘上,羽裳搭上了徐徐行駛而來的電車。車內乘客全排坐滿,羽裳注意到旁邊的這個女孩,她穿着一身紫藍色的針絲外套,烏黑的髮際線上,垂涎著細絲,有種似曾相識的味道。她那一雙眸子睜得好大好大,眼神里住着一泓清泉,她們互看着彼此,臉頰上浮起驚異又激動的神情。哦,這張臉孔何等的熟悉,羽裳眩惑地、又不太確定地問:

「你——你是?婉姿小姐嗎?」

那女子雙眉輕顰,淡然一笑,說:「你是金小姐。」

「你果真是婉姿?」她喜出望外,低低囈語。又介面:「不要這麼客氣,叫我名字——羽裳。」

「我不叫婉姿了,我叫曼麗,康文給起的。」她的聲音是沙嘎而低啞的。

「我們——有幾個月沒見了?」

曼麗凄凄楚楚的神態,那份難言的委屈與難堪毫無保留地映透在她那對清澈明瑩的眼眸里,她燒灼般地、痛楚地道:

「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

顯然那日在彭家所受的「羞辱」,使她今天都顏面無存。

「對不起,我不該提……你現在還好嗎?」

「我很好,我很滿足我現在的生活,康文他對我很好,雖然沒有名分,但是我已經很知足了。」她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說完,她又介面:

「羽裳,謝謝你和柏文,那日在彭家,你們並沒有當眾揭穿我。」

「柏文怎麼會當眾拆穿你?他說過,舞女裏面也有潔身自好的,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舞女的頭上被扣上了污濁的帽子,無論清純與否,還不是一律被拒之門外嗎?」她沉痛地、低抑地說。

羽裳只是靜靜地凝望着她,眼神里充滿了憐惜、親切、關懷。

晚上,柏文帶着羽裳到一家西餐廳里,這餐廳看着像一條大船,纜繩、漁網和油燈將它佈置得如幻如真。牆是用粗大的原木釘成的,上面插着火炬,掛着鐵錨,頗有種馳騁草原的風情氣息。不一會兒,服務員呈上了兩份黑椒汁牛排,被一旁的綠色花式點綴著,那熱氣騰騰的煙霧飄散著。餐桌米布上擺放着兩盞白色的燭光,一桌桌點點流螢的白燭,染映着窗外明凈如水的月色。服務生遞上了兩份刀叉,羽裳看着滿盤香津津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酥鬆牛排。這家店老闆是個外國人,看上去有幾分混血的感覺,他宣佈著今晚的的餐食統一半價。這時,柏文桌前迎面走近了一個男人,他緩緩抬起頭看着,眩惑而驚喜地叫道:「瑾楓?」

柏文起身,向羽裳介紹道:「這是韻涵的哥哥,瑾楓。」

她詫異地問:「韻涵的哥哥?」

她打量着眼前這個男人,他三七偏分,一張國字臉,臉上有着凹凹凸凸的痘坑。雖然西裝革履,但是給人一種不正道的感覺,他眼神里流露出一股股邪惡的氣息,使她惶恐不安,眼睛有意無意迴避著這個男人。柏文招呼著瑾楓坐下,並讓服務員加了一份牛排和刀叉,瑾楓被眼前這個鉛華弗御的女子深深所吸引,他的目光一直定格在她的身上,柏文「嗯哼」一聲,才分散了瑾楓的注意力。

「韻涵怎麼樣了?」

「一直在日本。」

「日本?」柏文瞪大了眼睛,語氣里有着憤懣和震懾。

原來她去日本留學了?春節后,柏文只知韻涵出國留洋了,卻一直沒有向任何人打聽她究竟去了哪個國家。

「她為什麼去日本?日本人侵佔了我們東北三省,一二八事變炸毀了我們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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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圖書館,復旦大學、勞動大學遭到不同程度的損失損害,韻涵她怎麼還敢在日本留學呢?」柏文的聲音急促而高亢,臉上的表情是沉重、肅然的。

「她喜歡日本的文化與生活。」

「日本?喜歡?她知不知道她的祖國飽受了日本的殖民擴張與折磨?她怎麼還能夠心安理得在日本繼續待下去呢?」柏文愛國情緒一涌心頭,提高了嗓門,旁邊的幾桌顧客都轉向頭來凝望着他。

柏文無奈搖搖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先上個洗手間。」

瑾楓見柏文離開片刻,他心中掠過一陣暗喜,上下來來回回打量著羽裳。只見她長發垂肩,面頰白皙如玉,眼眸晶瑩剔透,穿了件嫩黃色的軟綢襯衫,下面系著一條同色的長裙,腰際上,綁了一個咖啡色的小蝴蝶結,他迫切地打着招呼。

羽裳睥睨着他,輕言道:「怎麼了?崔先生。」

「其實,我見過你。」

「你見過我?你何時見過我?」羽裳即刻正視着他,詫異地問。

「不知道是多久了,在百樂門的時候,那天晚上,你與柏文還有他哥哥康文,還有一個舞小姐,你們不是坐在那裏喝酒嗎?」

羽裳驟然想起那一幕,問道:「當時你也在嗎?」

「我本來想上前打聲招呼的,可是……」他欲言又止。又介面:「我站在一個角落默默地觀賞你,本來一直以為沒有機會再見到你,沒想到,人生就是有這麼多離奇的偶遇,沒想到老天會讓我們再次重逢。」他語調圓滑乖張。

羽裳聽后,心裏不禁憎惡之極。

「金小姐,你比那些舞小姐漂亮多了,你要是往那舞池中間一站,那可是艷壓群芳啊。」

羽裳一怔,簡直就是對她靈魂的褻瀆。她怒火中燒,對他的印象更加壞了。

這時,柏文過來了,三個人在這種氣氛下,不尷不尬地吃着晚餐。此刻,羽裳沒有任何的胃口,本來一場牛排晚宴,卻被這麼一個鬼鬼祟祟的男人破壞。為了「逢場作戲」,她也只能隱忍着,直到結束。

士申自從揭穿了婉姿舞女的身份后,康文一直都沒回家裏住。今天,難得他回來一趟,彭太太拉着他走在亭台閣榭的公園裏,繞着水池,栽滿了茉莉與薔薇,望着數不清的花與樹,山茶、木槿、玫瑰……

「康文,你老實告訴媽,事情過去這麼久了,你是怎麼想的?」

「媽,我要怎麼跟你們解釋?我就是要跟她在一起。」康文帶着一股堅定不移的意志地說道。

「你是存心想氣死你爸跟我啊?你跟她根本不可能有結果,就算她從良了,可是永遠也改變不了她曾經是舞女的事實。自從彭家上下都知道你外面那個女人是個舞女,你知不知道若柳有多趾高氣揚,連我都不放在眼裏。」

「媽,你為什麼一定要鑽牛角尖呢?我說過多少次了?至於若柳,那是仗着父親寵愛於她。」康文無可奈何道。

「現在那個女人,在幹什麼?」彭太太肅然地問。

「原先,讓她在公司干收發,自從事情敗露,曼麗沒在企業了。還有,媽,你不要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的叫,她叫曼麗,請你給她最起碼的尊重。」

彭太太眼裏閃耀着令人心疼的光華,她喃喃地說:「康文,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為什麼偏偏對——對百樂門的女人著了迷?」

「媽,你知不知道曼麗有多可憐?她從小被人販子賣給了鄉下的窮苦夫婦做童養媳,她從小粗活累活什麼都干,她沒有念過一天書,她的養父母從小對她百般不好,經常打罵她。在他們兒子十五歲那年,得了癲癇,非人非獸。漸漸地,曼麗到了十八歲,他養父母要逼她嫁給他們的傻兒子,曼麗沒有辦法,只好偷錢跑到城裏,可是因為自己沒有念過書,找不到工作,無法養活自己,無奈之下,只好進了百樂門做了舞女。雖說是『風塵女子』,可是她一直潔身自好,這點我可以證明。『婉姿』這個名字,是他老闆給起的,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個名字。以前在養父母家裏,都叫她『丫頭』。之後,她離開了百樂門,我才給她起了『曼麗』,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二個名字。」康文喋喋不休地一吐為快。

彭太太聽后,她竟被這苦命的身世給震動了。她用一種被征服、柔和的眼神望着康文,臉上驟然浮起無奈的神情,她的心彷彿被軟化了,淺淺地喘息,道:「康文啊,既然你這麼堅持,媽也不知道說什麼了。你都三十歲了,還沒有做父親,媽心裏好着急你知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暗示道:「媽,你的意思是?」

彭太太臉上有種特殊的表情,是富有感性的,她覺得心裏那道小小的提防在瓦解、崩潰,一種自己也無法了解妥協的情緒捉住了她。

次日,遠遠的天邊,已經冒出了黎明時的第一線曙光。隨後,陽光絢爛明亮地照射著,彭公館沐浴在秋光的滋潤里。這時,家裏走進了一位西裝革履、稚氣爽朗的青年,他領着一隻行李箱默默地注視着彭公館的一磚一瓦,寥落地、靜靜地環視家裏熟悉的一切,那雙飽受孤獨的眼神,流露出陣陣闊別的思念。彭太太一下樓來,手足無措,她心神蕩漾地喊著:「宇文!」

「母親!」一份濃濃切切的摯情充塞進了那對深邃的眼眸里,母子兩人熱烈地擁抱在一起,彭太太仰起那對含淚的眸子,滴滴落在宇文的衣服上。

「宇文啊,你可算回來了,讓媽媽好好看看你,你知不知道媽有多想你?終於畢業了,怎麼回來事先也不打聲招呼呢?」

「媽,我終於回來了!我好想您,好想家裏的每一個人啊!」

這一年過得也真快,彭太太回想起那日在碼頭為宇文送行的那一瞬間,依稀恍如昨日。宇文,他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在他的眉梢底,充塞著只是一片愴測的寂寞和孤獨。

夜,明月如水,繁星亂墜,光亮如瑩,柔和的夜風輕拂而至。那張佈滿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參雜着大自然里的清幽雅緻,此刻,風味、口味、人味、人情味,應有盡有了。

「大嫂,敏嵐這丫頭呢,從上午我就沒看到人,他不知道我回來了嗎?算起來她也該畢業了。」宇文問道。

「敏嵐去四川表舅兒子家裏了,等一畢業她也就嫁過去了。」若柳輕描淡寫地說。

宇文心想,哦,也難怪,這是父親與二姨娘從小為敏嵐訂下的婚約,二姨娘十一年前就病逝了,敏嵐從小就沒有母親,儘管是父母之命,慶幸的是,她也的的確確喜歡錶舅的那個兒子,也算是一對佳偶了。

這時,柏文、徐氏、陸氏緩緩地走了過來,彭太太見了,急忙招呼,熱情地說:「來啦!金太太,阿婆快坐下。」

宇文揚起一副茫然無措的神情,低低問道旁邊的嫂子。

「這是你二哥的女朋友和家人。」若柳小聲嘀咕道。

他臉色一驚,心裏暗自唏噓,想不到自己離家一年,看來錯過了很多精彩的片段。彭太太見宇文一臉茫然,鄭重地介紹說:

「宇文,這是金小姐,你二哥的女朋友,這位是金小姐的母親,這位是金小姐的外婆。」

他連聲問好,三人齊點頭示意。

「這是我的小兒子宇文,剛從英國劍橋留學回來!」彭太太臉上洋溢着絢麗的光彩與無比的自豪。

羽裳與徐氏湧起一種由衷的欽佩,她連連讚歎道:「哇,劍橋啊,真了不起!牛頓,達爾文的都出自於貴校啊!」

宇文見此柏文羽裳郎情妾意,恩愛不已,使得自己眼神不由衷投遞到了康文身上。

「大哥大嫂,你們坐得那麼遠,是吵架了嗎?」他無所忌憚地問。

一言使得若柳臉色驚變,她半垂著頭,不語。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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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此康文一副沉重難言的表情,道:「怎麼了?我一回來就發覺你不對勁。」

康文不語,若柳沉默,見此僵硬的氣氛,士申力挽狂瀾,急忙搪塞道:「哦,你大哥最近害了風寒,你也知道你大嫂身體不好,盡量少接觸這段時間。」

彭太太藉機扭轉着尷尬的場面,道:「今天我還要宣佈另一件喜事,下個月初六是個好日子,就讓柏文和羽裳那天完婚!」

徐氏與陸氏臉上浮起默認的笑意,彭太太俯首低語道:「咱們柏文也老大不小了,希望婚後,羽裳儘快有喜,我想孫子都想瘋了。」

孫子!孫子!又是孫子!這些字眼蔓延到她的身體四肢,深深滲透了她的骨髓,她額心悶出了冷汗,索性直接扔掉了手中的筷子,不由得聽從自己內心的使喚,轉身朝着大廳踉踉蹌蹌地走了進去。宇文見此,困頓地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羽裳、徐氏、陸氏詫異看着彭太太,她故作冷靜,胡口說道:「哦,我這個大兒媳她最近害了一場病,剛才是異常的舉動。」

宇文怔怔地看着康文,暗示着他追上去安撫大嫂,康文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的筷子,沒有說話,起身慢步慢步地走進大廳去了。宇文察覺到了端倪,一定是倆人感情出問題了,此時,他什麼都明白了,因此在飯桌上,再不做聲提及。

晚餐結束后,士申讓司機老岳開車送羽裳一家回霞飛路了。彭家這邊,下人們在外收拾著餐桌,三兄弟站在家中的花園裏,他們齊抬頭仰望着明月,這也是很久沒有看見如此圓潤的月亮了。這不是中秋,卻不比中秋的月亮遜色。隨後,三兄弟坐上了那根捆綁在樹上白色的搖椅,那看似纖柔的鞦韆座駕,沒想到竟如此支撐得住他們三個人的重量。他們一時間笑語不斷,像是有千般炙熱的深情即向兄弟傾訴。此刻,他們揚起鞦韆,蕩漾著那心中滿含奔放的喜悅!蕩漾著那心中沉悶已久的苦惱!蕩漾著那至親兄弟的骨肉之情!隨着心靈的羈放,千秋越盪越高!他們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內心狂熱的吶喊……

「噓噓,小聲一點,老爺,夫人,還有大少奶奶他們都睡了。」翠紅道。

他兄弟三人只是沖着下人笑着,他們心裏清楚,父母是不會怕吵到他們的,因為今天雙喜臨門,一是宇文回國,二是柏文即將成婚。就算笑語吵醒了正在熟睡中的父母,想必夢醒時分一刻,他們也是充滿感動的笑意。所以,他們今天晚上也就肆無忌憚了。隨後,三兄弟齊齊地、靜靜地躺在花園的草地里,他們雙手抱頭的動作,默默地觀賞著皎潔高垂的明鏡,康文側頭轉向柏文,低聲道:「柏文,我好羨慕你啊,在爸媽的親自許諾下,你可以和自己心愛的人長久久的在一起了。」

柏文適查到大哥心裏有些不平衡,他多麼希望像自己一樣,得到父母的認可,名正言順地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他懂,他懂大哥的無奈與無助,但是他也知道,大哥也是真心祝福他的,康文嘆了口氣,輕上雙眼。

一旁的宇文看着心事重重、眉梢緊鎖的康文,不解問道:「大哥,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啊?不好意思,剛才在飯桌上我不該問的,現在好了,你可以告訴我了吧。」

康文深深吐了口氣,他雙眼還是輕閉着,不肯睜開,他稍微搖了搖頭,無可奈何說道:「宇文,你還小,你不懂,你大嫂是怎麼嫁給我的,想必你很清楚,可是——可是我愛上了一個女子,卻無法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不能得到父母的認可。」

宇文一怔,道:「你的意思是,你跟大嫂沒有感情基礎,更沒有所謂的愛情,愛上一個女子……卻無法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他拖長語調分析著。

「難不成是因為她的身份問題嗎?不能得到父母的認可?」宇文猛地坐了起來。

康文聞此動靜,他雙眼一睜,平靜地看着宇文。

「她是舞女?戲子?有婦之夫?別人的小老婆?童養媳?」宇文一一猜道。

康文也坐了起來,眼神一怔,他不得不欽佩眼前這個在外留洋的弟弟,一下子便猜透了要點,他的眼神里透露著默認的信號。

「真的是這樣嗎?」

他又介面:「其實愛一個人,也不用在乎身份的,就算她從事了某些職業,也未必是她們自己願意的對吧。如果真的逃不了家庭的束縛,完全可以去共築一個自己的家庭啊。」

「你的意思是私奔?」康文道。

「我沒有叫你私奔,心裏只有愛情,不是太自私了嗎?如果你很愛她,愛到無法自拔,你早就帶她『浪跡天涯』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了不是嗎?」宇文斬釘截鐵地說。

「我還沒有愛到可以拋下一切,拋下親人,拋下家庭,拋下產業私奔的地步,這太自私了。」康文從頭至尾向宇文講述起了他和曼麗的故事,宇文聽后義憤填膺。

「你們到現在兩年了吧,兩年了,你們蜷縮在枕流公寓,既然她是清清白白的舞女,為什麼不向父母親說清楚?」

「我怎麼沒跟爸媽說?他們說什麼都不肯,還有那若柳,你不懂,這一年,若柳的性情變化太大了,你根本就不知道。」康文無可奈何地說。

「那麼,我問你,從最一開始你為什麼不把她帶到我們企業上班呢?為什麼要她繼續停留在百樂門?那水深火熱的環境當中,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如果你真的愛她,就不該讓她承受這些不白之冤。你一拖再拖,到現在兩年,你怎麼能夠忍心她受的這些委屈?說來說去,大哥,我認為你不夠愛!如果你一畏地向家裏做做反抗,如果你勇敢一點,我相信你們都成眷屬了。你跟她交往了一年從不在爸媽面前提起她的理由是因為她的身份,她是百樂門的舞女。最後,你終於鼓起勇氣帶曼麗見爸媽,你是真的鼓起勇氣了嗎?你還不是受到二哥的『刺激』,你覺得其實曼麗卸下光環,也和羽裳一樣鍾靈毓秀。藉此機會,你也想隱藏一下曼麗的身份,以便混進彭家。曼麗從最一開始,不肯離開百樂門,她自認為父親跟她跳過舞,可能對她印象極深。可是你們那次策劃的局面,曼麗一副清純模樣出現在大家面前,父親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她,可見在百樂門飲酒作樂,跟舞女跳舞的數都數不清,爸爸又怎麼會單單記住曼麗呢?是最後那根項鏈,才讓爸爸識破,這時他才肯定她的確是百樂門的那個舞女。如果沒有二哥把羽裳小姐帶回來見爸媽,這件事沒有刺激到你,你可能到現在還不會向爸媽承認有婉姿這麼一個人!」宇文頭頭是道地說。

宇文激昂的分析言中康文的短處,是的,他字字珠璣,說到他的心坎里去了。對於弟弟的譴責他無力反抗,宇文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確實是這樣,每一樣分析自己的觀點與立場都是對的。對,康文首次向自己低頭,自己確實不夠愛曼麗,他慚愧,他懊惱,沒想到宇文的心思如此縝密,他可能比柏文還感性,按理說,他是個理工醫術男,思維比較理智與明細,應該不會對兒女私情有着濃厚的興趣。也許,宇文就是這樣,他學的是醫學,在學業上思維明晰,在生活瑣碎事情當中,他無疑也是細心、縝密的。在理性與感性之間,他兩樣都把握得遊刃有餘,或許是老天賦予他的光環吧。

柏文見康文沉默不語,面紅耳赤,他靜靜地坐着。半晌,柏文開口:

「宇文,大哥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苦心研究茶園土壤改良,他的心思是放在我們的茶園上,為我們彭家立下一大功績。後來,大哥也確實按耐不住,終於帶曼麗見了面,可是沒想到被爸爸抓了現行,大哥也想等曼麗平復心情后再跟爸媽做進一步努力的。」

宇文聽后,深深地嘆了口氣,無奈地搖著頭,感嘆著康文的軟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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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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