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魚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

第五回:魚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

眾人見四面八方都是清兵,嚇得手足無措,更兼身中奇毒,內力已失。姚之富起身喊道:「大家千萬別分散,努力突圍出去!」那些功力稍強能夠站起的將士跟着站起,不能站起的將士倒在地上哼哼嘰嘰。姚之富對齊林道:「三弟,你照顧二弟。」齊林點頭,走過去將周羽扶起。他剛才經過一場惡鬥,身負重傷,已逐漸陷入昏迷狀態。

清兵一擁而上,姚之富吶喊一聲,飛奔過去,大張雙臂。迎面兩個清兵揮刀向他頭頂砍去,他五指成爪,抓住兩個士兵手腕一掀,那兩個士兵當空翻轉筋斗,撲倒在地,嘴裏滿是泥土。眾將士見主帥身先士卒,出手如此英勇,深受鼓舞,吶喊著向清兵殺來。

姚之富奪過敵軍砍刀,向前揮斫。人人都是空手入白刃,奪刃殺人,因為參加喜宴之原故,眾將士隨身不帶兵刃,只有那些擔負守衛任務的士兵兵器不曾離身。姚之富左手舉刀,喊道:「眾軍聚在一起,向南突圍!」

總兵王文雄看見舉刀之人指揮作戰,對親兵道:「活捉此人,大有用處。」親兵會意,傳令諸隊長。

這一場好殺,炮聲隆隆,喊聲陣陣,直殺得飛沙走石,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白巾軍大小眾頭領中毒在先,實力已去大半,經過一場廝殺,又去一半,人人戰至力盡,兀自未解圍。此時清兵也已擊斃三四成,剩餘六七成,其勢仍是眾寡懸殊。

姚之富齊林與幾位領軍頭領奮勇殺敵,齊林背負身受重傷的周羽,一手搭住周羽手臂,不讓他從背上滑落,另一手揮刀和姚之富並肩作戰,兩人既是結義兄弟,又是軍中為首人物。

眾人好容易殺開一條血路,向南突圍而去。此時姚之富身邊緊隨只有二十餘人。王文雄見姚之富等人突破大軍層層包圍,驟馬吶喊:「大家快追,別放走任何一人!」他張弓搭箭,一箭射中姚之富右臂,右手單刀脫落,此時一名清兵揮刀砍來,姚之富不急躲避,右手齊腕斬斷,一陣劇痛,慘叫一聲昏死過去。齊林急叫「大哥」,那清兵還欲再砍,齊林側身雙掌合拍,夾住他單刀,強勢用力翻轉刀背,將那名清兵劈死。

副將張漢朝見姚之富斷腕處流血不止,忙撕下衣襟給他包紮。接着又一支冷箭襲來,張漢朝中箭撲地身亡。齊林大怒,朝來箭方向大罵:「無恥鼠輩!暗放冷箭,有種的和你爺爺單挑!」王文雄縱馬而出,看他這幅表情,十分得意,不禁哂笑。

齊林怒不可遏,手上運勁,揮刀擲向王文雄,王文雄在馬鞍上一借力,躍在半空,一腳踢飛軍刀,落回馬背,同時抽出馬鞍袋中羽箭,拉開弓弦,一箭射在齊林右腿上。

若是平日齊林一刀擲來之勁,王文雄絕不會這般輕描淡寫就能化解,此時他內力已失,勁道不足,更兼身手遲滯,是以王文雄能將他擲來之刀踢飛,並且一箭射中他腿。

齊林倒地,連帶周羽摔得滾出幾步,此時幾名清兵趁勢跑過來砍向齊林,他未及躲避,幾欲就死,幸得身邊王侃與陳影揮刀殺散幾名清兵。此時昏迷不醒的周羽已被清兵趁機擄走,眾人相救不及。

軍中首要人物姚之富齊林均已負傷,餘下十多人挾著兩人極力逃跑,神情狼狽已極,接着又有幾人受傷落後被俘。清兵在後追趕得緊,眾人狼奔鼠竄,使盡渾身解數。大夥跑了一陣子,終於到達一處山口,齊林喊道:「大家退入密道!」眾人急忙退到地道口,齊林將入口啟動巨石機關封死,外面清兵進不來,終於暫緩一口氣。

一名兵士報告王文雄道:「稟告將軍,有幾個逆賊退入密道,將入口堵死,我等攻不進去。」王文雄道:「火炮手上前,給我轟開洞口!」火炮隊領命將大炮對準山洞入口,發炮轟擊。

原來這密道直通到聯絡點酒鋪,是白巾軍駐地與襄陽城之間的近道,方便消息互通,人員往來。如今情況緊急,用作退兵後路,將洞口封死,外面即使有千軍萬馬,也莫想入內。只是洞口封死之後,這條密道從此也無用了。

王文雄命令炮兵猛轟山洞,卻怎麼也炸不開洞口,無奈只得下令退兵,將一批活捉的俘虜帶走,餘下的都是雙方將士的屍體。山體被炸壞,洞內沙石俱下,眾人紛紛逃避。齊林喊道:「大家快走,密道要塌了。」幾人護著姚之富齊林倉皇逃出密道,在酒鋪休養一陣。

周羽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身處牢獄之中,雙手雙腳用鐵鏈鎖住摔在牆角的鉚釘上,牢門外有獄卒看守。一名獄卒走到他身邊,喝道:「小子,有人來看你來了。」說話之人陰陽怪氣,想是個慣施刑罰手段的酷吏。只聽腳步聲微響,有人說道:「把門打開。」獄卒打開牢門放那人進來。

那人走到周羽身前,周羽披頭散髮,腦袋低垂。那人一陣大笑,說道:「師弟,在這裏可住得習慣?」周羽抬頭一看,此人正是張揚,不由得五內俱沸,如顛如狂,吼道:「奸賊,我要殺了你!」他拚命掙扎,卻哪裏能挪動半步,只弄得鐵鏈叮叮噹噹地響。

獄卒拿起一根皮鞭在他身上猛抽幾鞭子,惡狠狠地喝道:「大膽逆賊,到了這裏還敢猖狂!」周羽一口啜沫吐在他臉上,獄卒躲避不及,這口啜沫沾在他厚厚的嘴唇上。

獄卒大怒,抽出佩刀欲向他砍來,張揚喝道:「住手!誰允許你在這裏胡亂殺人!」那獄卒隨即收回佩刀,用袖子抹去嘴唇上的涰液,低頭不語。張揚道:「你出去吧。」獄卒答應一聲,退出牢房,在門外監候。

張揚伸手一捏周羽臉頰,他這一捏甚是用力,周羽兩邊頰上各青紫一塊,感覺火辣辣地甚是難受,就如同被人重重地扇了一巴掌。他哂笑道:「師弟,你想怎麼個死法,為兄成全你,畢竟我們同門一場。」

周羽怒目瞪視,眼裏似要噴出火來。張揚道:「不用這麼看着我,你已經是只死螞蟻了,又臟又臭,捏死你還怕髒了我的手。」周羽大聲道:「倩姐在哪裏?你把她怎樣了?」他此刻不以自己身陷囹圄為悲,最是挂念陳倩安危。

張揚笑道:「放心,小師妹我會照顧好的,不過我們的喜酒你是喝不到了。」周羽一怔,在他看來這是不可能之事,兩人已有婚約在身,倩姐是萬萬不會嫁給他的。於是憤然問道:「你······你把她怎樣了?」張揚不答,哈哈大笑而去,笑聲越來越遠,徒留周羽傷心欲絕,獄卒重新鎖上牢門。

一連幾天,周羽不吃不喝,此時他手腳戴着鐐銬,趟在乾草上,就如死人一般,只兩隻眼睛未曾閉上。

巡撫臨時辦公衙門偏殿內(註:清朝湖北巡撫常駐辦公衙門在武昌府),宜綿設宴款待張揚,惠齡、豐伸布和王文雄相陪。宜綿舉杯敬道:「這次大軍能夠順利剿滅襄陽叛賊,張掌門功勞最大,本官將奏請皇上,為武當表功。來!幹了這杯!」張揚舉杯回道:「全耐大人指揮英明,在下區區微勞,何足掛齒!敬大人一杯!」兩人乾杯。宜綿對同僚言道:「你們也敬張掌門一杯。」於是三人舉杯,張揚回敬道:「各位大人多禮了。來,乾杯!」四人俱飲罷杯中酒。宜綿又道:「此次剿滅叛賊,在座各位都有功勞,王總兵功不可沒。」王文雄立即舉杯站起道:「全耐大人提攜!末將敬大人一杯!」說完一飲而盡。宜綿也飲盡杯酒,連連招手道:「請坐!請坐!」王文雄依言坐下。

張揚問道:「這次王總兵抓獲叛徒周羽,不知大人作何處置?」宜綿笑道:「既是武當叛徒,理應交由武當派處置,張掌門即刻可去監牢提人。」張揚笑道:「大人英明,不過我想到一個更好的法子處置周羽。」宜綿奇道:「哦,張掌門用什麼方法處置敵人?」張揚道:「對付敵人,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一刀殺死更能解氣。」王文雄粗聲道:「難不成要關他個十年八年再處死他?」張揚笑道:「古人云『哀莫大於心死』,『死』對於一個心灰意冷的人來說,反倒是種解脫。我要的是關他一輩子,讓他將牢底坐穿!」王文雄拍手道:「好極了!好啊!」惠齡道:「關他一輩子,這筆賬算起來,我們的糧食可花費不少啊。」張揚道:「牢飯實在不是什麼好滋味,我相信大人不會吝嗇這點糧食吧。」豐伸佈道:「他愛吃牢飯就讓他吃個夠!」五人相視大笑。

監獄大門打開,有幾人被押進牢房內。周羽獨自身處一間牢房,其他牢房有的擁擠,有的寬鬆,或十幾人同關一間牢房,或三四人同關一間牢房。監獄內關押的是形形色色之人,有原本十惡不赦、作姦犯科、大奸大惡之人;有吃了冤案官司,蒙冤無處申訴的窮苦之人;有起義舉事失敗被抓的反清人士;有因文字獄獲罪牽連的仕宦親屬。

典獄長領着兩人巡查牢房,周羽無意間瞥見兩人正是襄陽白巾軍中頭目——唐河分壇壇主王侃和桐柏分壇壇主陳影,當即低頭裝作不見。幾個獄卒押來一群白巾軍被俘將士,這群人手腳銬住用鐵鏈相連。

典獄長指著這群人道:「他們中誰是領軍人物?」王侃道:「他們只是襄陽總壇下的兵士,沒有領軍人物在內。」陳影道:「不錯,只是些兵士。」內中有識得兩人的兵士大叫:「叛徒!該死的叛徒!」王侃陳影對典獄長道:「大人,小人告退了。」典獄長道:「兩位下去休息吧。」王侃陳影轉身離開監獄。隨後典獄長吩咐獄卒道:「把他們押到亂墳崗處死!」幾名獄卒奉命押縛眾人而去。

周羽聽他們言談動靜,心想:「他們要抓領軍人物,如此說來,我大哥三弟已經成功突圍,沒有遭到毒手。」於是心內稍感一絲寬慰。

周羽在牢中一連呆了幾天,沒人審他,也沒人理他,獄卒每天照常分發飯菜,提着木桶往每個碗裏舀一瓢飯一瓢菜,飯菜也是不乾不淨的。如此又過旬月,日復一日地呆坐吃飯睡覺。精神上的空虛比肉體上的痛苦更可怕,周羽正一點點朝着張揚所企圖的方向發展。

他頭髮越來越長,上面沾滿草末灰塵,鬍子也越來越濃密,和頭髮一樣髒亂,蓬頭垢面,半人半鬼,這種苦悶日子簡直要讓人崩潰自殺。好在他心中還有最牽掛的人和事,才沒有令他就此了結,他一直苟且地活着。

一日獄卒押解十幾人進監獄,牢房內人滿為患。典獄長指周羽道:「把他們關進這間牢房,把他關到八號牢房。」獄卒執行命令,將周羽拉出來別處關押,將剛押來的一群犯人關進周羽那間牢房。周羽定睛一看,牢房內多了一位老者,正在閉目養神。那老者聽見動靜,微微睜眼,對他視而不見,不加理睬。

獄卒送來飯菜,喊道:「吃飯了。」老者拿走一碗,大口吃了起來。周羽剛準備吃飯,老者一把奪過他飯碗,嚷道:「我餓了。」周羽正要與他爭執,又見他與自己同處一間牢房,同是天涯淪落人,甚是可憐,話到嘴邊忍住了。誰知下餐又是這情況,周羽不再說什麼,老者也不跟他說話。一連三天皆是如此。直把個大活人餓得精疲力盡,坐立不起,連說話也有氣無力!

這日獄卒又來送晚飯,周羽央求道:「大哥,能不能多給我一碗飯?」那送飯獄卒喝道:「你這毛賊!你以為這是你家呀,想大吃大喝。沒有!」老者照舊奪過他飯碗,吃了自己那碗飯,又要端起周羽那碗。周羽實在太餓,看着老者吃飯肚裏咕咚直響。

老者瞟了他一眼,周羽忍不住道:「前輩,晚輩實在太餓,請留一點飯給我吧。」老者怔了一下,將飯碗放在地上,周羽道:「多謝前輩。」拿起飯碗,將碗中飯菜撥一半到老者碗中,把剩餘飯菜瞬間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乾二淨,稍稍恢復了些精神。

那老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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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道謝,自顧自地將飯菜吃完。獄卒收走碗筷,周羽倚在乾草上正準備睡覺,忽聽那老者粗聲說道:「給我捶背!」周羽心想他一個老頭子本該子孫繞膝,頤養天年,享受天倫之樂,如今身陷囹圄,已是萬分不幸,何必跟他計較。於是老老實實地靠近老者身後給他捶背。捶了一會,那老者伸手打個哈欠,說道:「我累了,你過去吧。」動作神態傲慢無禮,周羽也不生氣,恭敬道:「前輩好好休息吧。」自己躺在原來位置的乾草上睡著了。

睡到半夜,周羽感覺有人拍他肩背,睜眼一看,卻是同獄的老者。

周羽待要說話,那老者輕聲道:「年輕人,你很好啊。」周羽坐起道:「老前輩······」老者吁聲道:「小聲點!」周羽會意,低頭恭敬道:「不知老前輩有何教誨?」那老者問道:「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周羽回道:「晚輩周羽。」此時他心裏猶自疑惑,對眼前老者是又敬又怕,不明白他此番又欲何為。

只聽老者緩緩言道:「年輕人不要怕,先前種種行為乃試探爾!只因前番幾次朝廷逼我交出情報,嚴刑拷打不行,又派人偽裝受害者,騙取我的同情,企圖套取機密,都被我識破。此番我見他們又抓來一人與我同獄,以為又是如此,所以故意搶奪飲食,好教你挨餓不過知難而退。但我見你秉性善良,不似奸偽之徒,實乃一場誤會。」這時老者言談語氣轉為和緩。

老者繼續說道:「你是個不錯的年輕人,仁慈友善。」周羽至此方始明白此中原由,於是恭敬回道:「前輩謬讚了!」老者道:「你我同蹲一獄,也算有緣。周小友不知何故,囚禁於此?」周羽道:「晚輩遭奸人陷害,落難於此。」老者又問道:「我見你時常皺眉嘆息,喃喃自語,是有什麼未了之心結么?」周羽答道:「說來話長,不提也罷。」他心想此生歷經坎坷,承受諸般苦楚,別人未必理解,何必逢人便說,反倒討嫌!即便博得同情又如何呢?

那老者道:「年輕人,你說說吧,心中憋屈抒發出來,反倒輕鬆一些。此間更無外人。」周羽見老者神情頗為慈祥,極具親和力。於是再也無法抗拒,遂將身世經歷,竹筒倒豆子般娓娓道來。那老者耐心傾聽。

他描繪童年武當山上無憂無慮的生活狀態,與師姊兩小無猜,與師弟拆招練劍,他說到動情處,眼神憧憬,似閃爍著光芒,彷彿回到九年前兄弟姐妹一派其樂融融氛圍之中。然後講到師父無量道長之死,自己身遭追殺,不覺越說越激動,義憤填膺。當周羽講到無意之中救助白巾軍齊林一事,老者微微含笑,並不插話。於是周羽繼續講下去,說到如何送信到襄陽義軍之中,如何結識姚之富,避難襄陽白巾軍中,老者似乎越聽越有興趣,臉上笑容增多,與先前簡直判若兩人。

周羽講到與姚齊二人八拜之交,老者更為興奮,忍不住道好。繼而又說到他和師姊陳倩軍中婚禮,陡遭變故,鴛侶兩散,張揚勾結朝廷大軍圍剿襄陽義軍,使得義軍死傷慘重諸般情形一一說與他聽。老者臉色變為凝重,拽緊拳頭,周羽說到這裏,述說戛然而止。老者唏噓不已:「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卻受着如此磨難,唉!」周羽緩緩道:「此生恐怕要在這裏解脫了,那還有什麼可悲的。」

樊明德陷入一陣沉思,接着又嘆道:「想不到這半年之中,江湖上竟發生這許多事。」又問道:「那麼白蓮教情況如何?請你細細說與我聽。」周羽道:「晚輩對白蓮教之事知之甚少。聽說自從白蓮教起事受挫之後,由傳教使劉松暫代教主之位,主持教中事務。襄陽發動起義之後,白蓮教義軍四起,軍隊十餘支,擁數十萬之眾,組建襄陽白巾軍與川東白巾軍。朝廷責令湖廣總督與川陝總督處兵馬聯合圍剿,誰知義軍越剿越多,於是切責統兵大臣,數次更換統帥,如今任命宜綿、惠齡、景安、秦承恩領兵。此次姚乾使遇襲,正是湖北巡撫宜綿的部隊。前輩,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了。」老者喜道:「你與姚乾使是結拜兄弟,那我們便是一家人了。」周羽聞言一怔,不知此話從何說起。老者附耳道:「實不相瞞,老朽正是白蓮教教主樊明德。」周羽吃了一驚,拜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樊老前輩。」樊明德面帶笑意打量他。

周羽接着說道:「只是不知師姊現在何處?總還記掛着。恩師和師兄弟的大仇也不能報,真是令人遺恨不甘!還有大哥三弟,也不知他們怎樣了?」說完喟嘆一聲,心裏五味雜陳。

樊明德道:「有情人終成眷屬,若真箇情緣堅定,你一定會和陳娃子重聚的。」周羽皺眉道:「此番困在牢裏,有死而已,還有什麼希望呢。」樊明德道:「師門大仇未報,世間還有未了之事需要你來做,豈可一心求死?你死了,那你授業恩師和師兄弟又有誰來替他們報仇呢?」樊明德伸手拍拍周羽後背,又說道:「一定要活下去,活着才會有希望,你不只是為自己活,也為你的師友和愛你的人而活。」周羽述說完自己身世經歷,又得到眼前老者善意撫慰,心中苦楚之感稍減,腦海陷入了迷惘冥思。

又過了良久,周羽忽然開口問道:「前輩,我有許多問題想不明白,可否與前輩探討一下?」這時他已是把眼前老者當做開導自己的人。樊明德點頭同意。於是周羽問道:「這些日子以來,我愈來愈懷念小時候那些往事。雖然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極為尋常的生活瑣事,卻倍令我覺得快活。為什麼童年時期如此快樂,長大后卻有着許多煩惱?」樊明德苦笑道:「因為每個人長大后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責任!當你懷揣這些使命感和責任感走出山門,行走江湖的時候,便背上了沉重的心理枷鎖和抱負,用盡全部力氣只為了安身立命,追求心中理想,到頭來卻發現只是為了生存於天地之間,說來既可悲又可笑。所以道家才說『吉莫吉於知足,苦莫苦於多願』,只盼世人無有爭執,各守其業,知足常樂才好。」周羽不禁贊道:「前輩果然對世間事看得通透。」

樊明德語重心長,說道:「你以為我們白蓮教為何要起義舉事?難道我們教眾就真的不願安分守己么?這些還不是給官府逼的!」他說到此處,意志堅定,眼睛注視前方,視線里什麼也沒有,只是一面磚牆——厚厚的牢房牆壁阻隔了外面的世界。樊明德自顧自地續道:「如今這世道貪官污吏橫行,貪贓枉法官官相護,草菅人命,小民之冤無可申訴。以至於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老百姓民不聊生,大家只好聚在一起,集合眾人之力,搶奪土豪劣紳糧食,懲罰貪官污吏開錢糧庫藏濟民,實乃百姓自救也!今者秀才之輩,不以為然,他們卻哪裏體諒草民的難處?但凡能夠有活命的營生,何不安居樂業?誰又願意鋌而走險呢?」周羽聽到這裏,卻是無可辯駁,無法可說,只能報以同情。樊明德又說道:「我們雖然聚眾鬧事,卻從不傷及無辜,凡是得過我們救濟的百姓,無不感恩戴德,卻總有一些豎子之徒,煽動民眾敵對我們,妖化污衊相傳,令我們得不到人民支持,不免感覺心寒。」周羽慷慨說道:「君子行事,但求行得正坐得端,問心無愧而已!部分宵小之徒尋釁滋事,前輩倒不必耿耿於懷。」

周羽又問道:「前輩,我實在想不通大師兄為什麼要毒害師父?陷害同門師兄弟呢?」樊明德道:「因為人性貪婪!慾望失控無度,就會使人變壞!你那師兄為了獲得武當掌教的名位虛榮,不擇手段欺師滅祖殘害同門,真卑鄙無恥小人也!」

樊明德從懷裏掏出一本冊子,遞給周羽道:「這是內功心法,實與你武當內功修為大有裨益,咱們有緣,送給你。」周羽推辭道:「老前輩厚愛,晚輩感激不盡。只是這武功秘笈,晚輩實不敢受。」樊明德道:「老夫縱橫一生,如今身陷牢中,雙腿已被酷刑殘廢,這本秘笈於我無用,拿去吧。」周羽黯然道:「晚輩與前輩同病相連,秘笈還是前輩留着吧。」樊明德怫然不悅:「你這小廝,啰哩啰唆。是嫌我這秘笈沒用么?」周羽忙道:「不敢,老前輩請勿見怪,晚輩收下就是。」說完就地磕了三個頭,雙手接過秘笈。

周羽接過秘笈一看,黃色封皮上寫着《養生經》三個大字。翻閱第一頁,經文寫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己;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盡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滿紙小楷,字跡工整。再翻到第二頁,寫道:「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再簡略翻閱後面幾頁,卻是記載一些聚神發功心法。

樊明德囑咐道:「此書你要好好研習。」周羽將書合上,貼身收藏,拜謝道:「老前輩大恩,弟子······弟子永生不忘。」他雖未拜樊明德為師,但感念他賜書之恩,心中把他當作師父對待,是以在他面前口稱弟子。

兩人談話直到後半夜丑時初方罷,樊明德自去一邊躺着休息,沾地即睡,不久鼾聲如雷。

這一晚間,周羽卻是心內思潮起伏,在破草席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他一生之中,從未有如今日這般諸多思考。樊明德一席話使他受許多啟發,他復盤自己過往年華,除了少年時期度過一段無憂無慮天真快樂的日子之外,自從師門變故之後,再也沒有過過一天安穩舒心的日子,總是多磨多難,事事不曾順心。他不禁感嘆:「唉!人生怎麼如此艱難?難道人人都是如此嗎?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

他又翻了一個身,側身躺着,腦海里不自覺浮現伊人倩影,只見陳倩上著桃花粉半袖衫,下着淡綠齊膝百襇裙,腳穿純白軟底圓頭布鞋,左右雪白鞋面上各綉一枝紅梅,腦後秀髮扎個馬尾,明眸皓齒,柳眉杏眼,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他們一同走在山路上,抬頭看見側邊山壁有一顆八月炸,藤上結了好幾個絳紫色的大果子,跟紅薯一般,已經成熟開裂,這種山野果子是山區孩子喜聞樂見愛吃的野果子之一,陳倩踮起腳尖伸手去摘,卻還差點距離,手不能勾到藤蔓,他喊周羽幫她一把,周羽把他攔腰抱住,用力將她往上送,他摘了幾個八月炸,兩人一起吃了起來,果肉味道甜甜的,細膩糯軟,有一種淡淡的清香味。

兩人經過一條溪流,陳倩蹲下來玩水,只覺觸手冰涼,清澈的河水裏閃閃發光,陳倩好奇心起,心想鵝暖石不可能會發光的,於是湊近去看,卻發現水宕里有一顆透明的石頭,正是在日光的照耀和溪水的流動下折射出光芒,這石頭俗稱水晶石,質地極純,呈透明玻璃光澤,而形狀又是頗為規整,是個天然菱面水晶球,簡直是巧奪天工!陳倩興奮起來,撿起水晶石拿在手裏把玩,笑嘻嘻地道:「今兒是個好日子,撿到寶貝啦!」周羽眼拙,直到陳倩撿起水晶石,才看的明白,他並非不認識水晶石,而是適才壓根就沒發現這件物事。

時維八月序屬仲秋,荊楚地區為南方氣候,早晚已生涼意,午後依舊海天雲蒸。

兩人繼續遊山玩水,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大石頭半懸在垮岸,裸露半邊石壁在外,垂滿了野葡萄;垮岸內側是逐級向上坡度適中的梯田,其時水稻早已豐收,田裏只有一大片金黃色稻茬;垮岸外側落差足有十幾丈高,是一片竹林,兩人繞過大石頭,順着側邊的斜坡下去,在竹林中玩耍起來,兩人揀了許多竹枝和筍殼,就在四棵竹子之間蓋起了一個小小的十分簡陋的竹屋。竹林陰暗潮濕,有很多蚊子,玩了一會兒,兩人都受不了蚊蟲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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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笑着離開了,一出竹林,已是將近黃昏時分,夕陽餘暉斜照在山林之間,彷彿給一片山林塗了些金色,此時白天燥熱氣溫漸退,河溝吹來涼風,非常舒適。扭頭側看,山林向陽的一面和背陰的一面,竟是兩種不同的青墨色層次。此番光景,正是:

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

樵人歸欲靜,煙鳥棲初定。

陳倩心情大好,他也極為開心,兩人嘴角都揚起微笑。突然周羽睜開眼來,發覺周圍一邊寂靜,樊明德依舊沉睡,牢房外只有一片昏黃的燈光,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原來是剛才迷迷糊糊陷入了夢境,那夢中的畫面如此鮮活,周羽一陣心酸,心想這場景要是真實的該多好啊!

更深夜靜,周羽合上雙眼,強迫自己入睡,卻依舊翻來覆去睡不着,腦子又開始彷彿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起來。

他回味夜間樊明德與他的一席談話,當他得知白蓮教起義初衷,不自禁對他們更加同情和理解,可是他又不禁隱隱有所憂慮。他曾親歷朝廷派兵圍剿襄陽白巾軍之戰,對當日情形如歷歷在目,清兵數倍於起義軍,又有火炮協助,威力巨大,可謂佔盡優勢,那麼白蓮教起義有可能獲得最終的勝利嗎?

不知過了多久,他腦海忽又浮現師父無量道長在武當山上教導他讀書習武諸般情形,後來無量消失了,眼前突然出現五師哥程圭和師弟谷碩,兩人滿臉是血向他走來,周羽吃了一驚,心裏咯噔一下,一把驚醒了來,原來適才迷迷糊糊做了噩夢。

此時已是五更時分,晨光熹微,微弱的光明從天牢透氣小窗中映射進來,周圍一切隱約可見輪廓。這一夜周羽總在半夢半醒之間折騰,頗顯疲態。

兩人在獄中相處六個月來,十分融洽。白天獄卒看守甚嚴,兩人互不搭話。樊明德每天半夜叫醒周羽,指點他修習《養生經》裏面的內功心法。

寒來暑往,不覺氣候漸漸轉涼。周羽不作有朝一日能出獄之想,他反覆修鍊《養生經》,乃是感念樊明德之恩,不忍拂逆他心意。可憐空有一身高深內力,臻至出神入化之境界,卻毫無用武之地。

秋去冬來,牢內寒氣加重。周羽料想必是已過深秋,常聽人言「秋後處斬」四字,秋季既是收穫的季節,又是處決犯人的季節。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幾年來他見過不少犯人被帶出去處死,心想反正多活一天是一天,心念及此,神情坦然。

時間一晃數年。又是一個深夜來臨,周羽照常修習內功心法,剛開始由於身上衣衫單薄,感覺寒冷,不一會熱氣自心脈發出,散佈全身,只覺四肢百骸彷彿置身在溫泉之中,竟不知不覺間運功禦寒。樊明德見他臉色紅潤,熱氣蒸騰,自己也感覺到來自他身上的溫暖,心喜他終於內功大成。

一日典獄長巡監,指揮兩名獄卒道:「來人,將這老頭押赴刑場!」那兩名獄卒依言打開牢門,將要帶走樊明德。樊明德握住周羽右手道:「你好好活着,一定要出去。」兩名獄卒分左右抓住樊明德兩邊腋下,欲將他提出牢房。周羽感覺手中有一件硬邦邦的物事,低頭一看是塊長約三寸寬約兩寸的玄鐵片,上面刻一座九孔蓮台。他偷偷將玄鐵片塞進袖中。

這時一名獄卒扶著樊明德,另一名獄卒轉身鎖牢門。突然那名正在鎖門的獄卒一聲慘呼,身子飛起,撞在牢門上,獄中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接着所有人都聽見鐵鏈咣當咣當響,那個在樊明德身旁的獄卒已被鐵鏈兜頭砸死,鮮血從頭上汨汨往下流到滿臉。這一變故突如其來,典獄長喊道:「來人!造反了!有人越獄了!」樊明德一掌擊斃另一名獄卒,抽出他腰間佩刀,一刀砍向牢門上鎖鏈,接着反手擲向典獄長,正插中典獄長腹部,這一擲力道奇大,刀沒至柄,刀尖在典獄長身後穿出,那是再無活命的可能了。幾下動作一氣呵成,瞬間擊斃三人,出手迅速。樊明德雙腿無法走動,這些動作都是屈膝半跪完成的。

這一來早已驚動了獄內獄外數十名獄卒,包括監獄門口哨崗盤查的獄卒,以及獄外大批巡邏隊,總共約有三百人。此處為襄陽首府監獄,內中關押的又都是重要犯人,因此戒備比別處森嚴。

登時監獄門口哨崗盤查的獄卒進入獄內助戰,獄外巡邏隊趕將過來,將監獄圍堵得水泄不通。樊明德當真了得,雙手撐地騰挪閃轉,一會兒工夫擊斃五十餘人。內面獄卒倒地,外面馬上有人補充進來,樊明德邊打邊喊:「你快出去!快出去!」此時幾名獄卒抱住他雙手,令他不能動彈,又有十幾人撲將過來,將樊明德壓倒在地。

周羽情急之下雙掌發勁,「砰」的一聲巨響,牢門被擊倒,裂成幾塊,登時壓死靠近牢門邊的四名獄卒。周羽想不到自己這一掌威力竟如此之大,比先前內力強過數倍。他趕緊躍出牢房,又一掌擊來,打死壓在樊明德身上的五名獄卒,樊明德所受壓力減輕,雙掌在地上一撐,身子彈起,將剩餘壓在身上的獄卒甩開。他左手一抓周羽手臂,右掌在他背上一推,周羽凌空飛向監獄出口。一名獄卒揮刀劈他腦袋,周羽雙手一舉,斫刀猛砍在鐵鏈上,鋼刀斷為兩截,鐵鏈也砍斷了,只是兩個鐵箍還套在手上,獄卒這一刀使盡全力。隨即周羽扭斷另一名獄卒手腕,奪過他手中鋼刀,潛運內力,砍開雙手雙腳鐵箍。

周羽正要迴轉身軀營救樊明德,樊明德自知雙腿不便,只怕還要拖累周羽,於是向他大叫:「快走!不要管我!」周羽於心不忍,樊明德大聲說道:「你一定要逃出去!老朽執意今日一死,是決計不會離開的了,只是要多殺幾個滿洲韃子,你不要愚蠢陪葬!」說着立即又與一群獄卒打鬥起來。他如此說,也是要周羽迅速逃生,不要瞻前顧後。

周羽求生之心大起,振奮精神衝殺到監獄門口,此時大部分獄卒都在與樊明德酣戰,出口處防備力量薄弱,他三招兩式打倒幾名獄卒,見有隙可乘,不敢戀戰,飛奔出監獄。後面獄卒趕緊追趕,大喊:「有人越獄了!有人越獄了!」此時周羽感覺身輕如燕,輕功也比以前進步不少,早已將「追隨者」遠遠甩在身後。

牢房內樊明德寡不敵眾,最終死在獄中。原來宜綿與惠齡、豐伸布定下計策,將樊明德押赴刑場處死,並在城中到處散佈消息,料定必有白蓮教眾前來相救,他們則早已在刑場周圍布下天羅地網,打算以樊明德為誘餌,將襄陽義軍來個一網打盡。

可惜萬事到頭一場空,人算不如天算。獄卒來報,樊明德意欲越獄,已被眾人阻攔殺死,牢房內逃走了周羽。豐伸布怒道:「一群廢物,你們幹什麼吃的,三百人截不住兩個人,竟然還讓人逃走了。」那獄卒低頭不敢作聲。宜綿搖頭,無奈道:「撤兵回府。」此時刑場外早有白蓮教人等候在那裏,只等樊教主出現,便出手救人,見清兵撤退,眾人不知所以,只得分散離去。

卻說張揚知道周羽越獄的消息,破口罵道:「這幫滿洲韃子真是狗屁,三百人打不過兩人,真他媽的一群廢物!」喝令服侍弟子出去,自己坐在房裏生悶氣。不禁越想越氣,在房間來回踱步。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外響起敲門聲。張揚喝道:「是誰?」一個清脆的聲音答道:「是我,這麼晚了還沒睡嗎?」張揚語氣瞬間柔和,說道:「我還以為是誰呢,師妹,你進來吧。」房門推開,門外走進一位少婦,容貌依舊年輕美麗,身材略微豐滿,渾身散發着誘人的氣息。

她進屋坐下,淡淡地說道:「我看你房間燈還亮着,過來瞧瞧你。」過了一會,問道:「這麼晚還不睡,有心事嗎?」她說話語氣生硬,不帶感情。張揚握住她手道:「師妹,看來你還是關心我的。」那少婦急忙掙脫他手道:「我是看在金鳳的面上,才沒有揭穿你的。」張揚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就算是看在女兒的面上,你原諒我吧。」那少婦道:「不可能,你的所作所為,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張揚急道:「這幾年來,我事事對你百依百順,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原諒我,我已經改過自新了。」那少婦低頭不答。

張揚臉上微現不悅,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你還是忘不了那個人。我憑什麼就不如他?」少婦道:「他行事光明磊落,是條好漢,你當然不如他了。」張揚冷笑道:「你再怎麼念念不忘,可惜他已經死了。」少婦眼裏噙滿淚水,更咽說道:「他永遠活在我的心裏。只是······只是,我跟他此生無緣了。」說完掏出手帕拭淚。

張揚語轉溫柔道:「師妹,孩子都這麼大了,你還是不肯跟我同床共枕。教外人看來多麼不好,你怎麼跟孩子交代。」那少婦一聽此語,立時想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嗔道:「交代什麼?交代那晚你是如何強迫我,後來才生下這個孩子的。」張揚臉色大變,尷尬道:「這這······唉!往事就不要再提了。」接着說道:「好了好了,你去休息吧。」少婦默然無語,退出房間。張揚在房內坐立不安,直到深夜才睡去。

原來這少婦正是陳倩。她當年被張揚抓回武當山,後來聽說周羽在襄陽大戰中被殺,幾次欲輕生,或投繯、或投水、或服毒,都被及時發現救下。張揚吩咐幾個女弟子日夜寸步不離地照顧她,無微不至,防她再次自盡。後來得知自己懷孕,生下女兒張金鳳之後,母性護犢之心促使他不再輕生,她要好好將女兒撫養長大。

其實張揚如今對待陳倩的態度,也是頗為複雜。他起初對陳倩只是如同一般的師弟妹,作為本派大師兄,理應關照眾師弟師妹們;後來見陳倩跟隨周羽下山,聽說兩人竟然情投意合準備成親,一時之間妒火中燒,那晚做了強暴惡行,事後回山也隱隱覺得不該如此;及至得知陳倩有孕,對她態度變得溫和起來,想要討得她歡喜,只是陳倩總是不恥他的所作所為,七年來未曾與他同室而居,張揚終究是毫無辦法,只得隨她性子。

後來陳倩誕下女娃兒,張揚甚為歡喜,畢竟人到中年,有了親骨血,頓覺生活更添樂趣!

他總在閑暇之餘,抱着小金鳳玩耍,金鳳騎在他的頭上咯咯笑個不停,童音真如銀鈴般清脆悅耳;他拋起女娃兒在空中打轉轉,看這諸般情形,你完全想像不到他的另一面,卻是一個欺師滅祖殘害同門的歹人;也只有在面對女兒的時候,張揚才展現出人情味。他用包茅桿給女娃兒扎草馬玩具,用粗壯的樅樹樁子架起竹篙,兩邊綁麻繩吊著木板做鞦韆,教女兒盪鞦韆玩兒;後來因為忙於門派事務,還買了兩個豆蔻年齡的女孩隨侍金鳳母女。

且說周羽得脫牢籠,大喜過望。他來到襄陽市鎮上,用當年僅存的五兩銀子,在澡堂泡一個澡,他已經八年沒有洗澡了。買來一身新衣服換上,理髮刮鬍須,面貌頓時煥然一新。然後找一家小酒館飽餐一頓,買幾個麵餅包好,將銀兩用得分文不剩。他以往花錢大手大腳,此時才知道錢之可貴,要用之合理。

他用了兩天時間,徒步來到襄陽北雙溝地區。當年戰場痕迹已經不見,此地空無一人,獨見深秋季節遍地枯木敗草,頓感內心無比孤寂,只覺天地茫茫,該何去何從,說不出的凄苦惆悵。

他重遊當年和陳倩攜手處的林子,走到兩人定情的小石潭邊,只見百花凋零,物非人也非。此時秋雨瓢潑灑下,點點滴在心間;秋風吹卷黃葉在地上打旋,寒聲陣陣。周羽自言自語念叨:「倩兒,你在哪裏?你在哪裏?」縱身躍入石潭,任寒氣侵入肌骨,凍徹心扉。臉上淚水雨水混作一團,心裏千頭萬緒,糾纏擾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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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女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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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魚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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