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太子巧言套話 端王迂迴繞險

第三回 太子巧言套話 端王迂迴繞險

晏同殊到了養心殿,已看見大哥正在殿外等著自己來。

「怎麼樣?」太子看見晏同殊走過來,忙跑過去,抓住他,焦急的問道。

晏同殊什麼也沒說,一個眼神就讓太子明白了所有。太子的鼻子皺了一下,怔了片刻,晏同殊已能感受到他抓着自己的手正在顫抖。

太子搖了搖頭,再說話時聲音已經沙啞,只道:「與父皇說時小心些,別刺激了他老人家。」

晏同殊點點頭。兄弟倆心裏都很不痛快。

明明活着的時候斗得你死我活,等到真的生離死別的時候,才想起彼此是親兄弟來。

兄弟兩個進了殿中,太子走到皇帝身邊。晏同殊看見龍椅上坐着一個無比蒼老的身影,似是突然老的。那人看見自己進來,眉頭緊鎖,眼眶突然就紅了一圈,嘴角帶動着鬍鬚在劇烈地顫抖:果然還是來了。

皇帝沙啞的嗓音,緩緩說道:「完了?」

他在極力地剋制自己的情緒,因為他是皇帝,他的兒子是反賊,可皇帝不能因為反賊的死而落淚。自然,他作為父親,連為自己親生兒子之死傷心的資格也沒有。

情與權之間,他選擇了後者,又困於前者。

晏同殊低着頭,說:「二哥他……自刎了。」

皇帝閉上眼,猛的抓住身旁太子的手,生怕體力不支昏倒在龍椅上。他坐在那裏,搖曳的燭光照在他蒼老的臉上。臉上的絕望是真的,為了權利不擇手段也是真的。他再次體會到身為帝王家不得已的無情。他的親兒子要殺了自己,他自己殺了自己的親兒子!

他始終未發一言,算是盡了一份他父親身份的哀悼。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太子突然開口,在皇帝耳邊,溫言說道:「父皇,你累了,兒臣扶您下去歇歇罷?」

話音方落,晏同殊猛一抬頭,看了太子一眼,又緊緊注視着皇帝,似是在等待什麼。

皇帝似是出神了,良久,他眼角落下兩行淚珠兒,緩緩開口,說:「劉琳傳旨:楚王,華而不實,天命不佑,著廢為庶人,不許入宗廟。王府親兵,凡助其造反者,一律格殺勿論。」

「是。」底下人應道,誰也不敢反駁一二。

皇帝更了更:「朕與他,再無干係。」

兒啊,下輩子莫要再生在帝王家了。

晏同殊和太子都略顯吃驚,卻不敢多發一言,只默默地聽着。

「朕累了,你們——都退下罷……」

皇帝緩緩起身,身子已有些搖晃,太子攙扶他,他不要,似是證明自己還沒老——還能繼續做皇帝!於是他佝僂著背,步履蹣跚地走向東暖閣去了。

晏同殊和太子只得退下,囑咐劉琳好生伺候皇帝。

二人並肩走着,彼此各懷心事。

突然,太子開口,說:「父皇這次雖懲辦得嚴了些,但他心裏的傷痛,有幾個知道的呢?」

晏同殊說:「天下才是第一要緊。」

太子半晌未言,忽然又說:「昨夜晚本宮夢見湯武再世,降生於荊楚,細細想來,甚是有趣。」他看着晏同殊,眼神大有深意,「若是有湯武在世,可否還有伊呂?」

晏同殊聽言,微微一笑,說:「若有伊呂,必定有伯夷叔齊了。」

太子也笑了,拍拍晏同殊的肩,道:「拋開別的不論,兄弟你為國家除去了反賊,終究還是大功一件。父皇平日裏最忌諱有人專權弄事了,老二便是吃了不明白這道理的虧。父皇肯定嘉獎你。」

晏同殊笑道:「小弟我一門心思以固堤國家,至於獎賞不獎賞的,我倒還真沒放在心上。」

「三弟依舊淡泊名利。」太子說:「最要緊的是三弟一向聰慧,若無三弟今夜從中周旋,只怕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豈敢,小弟螢火燭光,安能比天空之皓月?」

太子也只是似笑非笑,說:「就要上朝了,本宮也不多陪你了,你也離宮去吧。」

忙了一夜,晏同殊才意識到暗夜已經過去,新的一天已經到來,又悵然若失起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巧不幾日便到了先皇后的祭日。今日朝中有臣子諫言,先皇后無子,無孝子為其祭奠,奏請皇帝將諸庶子中擇一認先皇後為義母。

皇帝共有五子,長子太子,乃繼后王氏之子;次子楚王,明妃之子——明妃也因為楚王的事自盡了;三子端王,生母是一個嬪位,生產時服用的催產葯被人動了手腳,導致難產,拼下性命生下孩兒,自己撒手人寰了;四子晉侯,貴人劉氏之子;五子雍王,年十二三歲,貴妃蕭氏之子。

若論尊貴,太子自然居首,再次一個,便是雍王了,母親是貴妃,母舅官拜撫遠大將軍,現在西北平定叛亂。雍王雖然年紀小,可因為背景顯赫,在朝中亦多有追隨者。

故而今日朝堂中,不少大臣舉薦將雍王作為先皇后義子,什麼雍王聰慧過人,人品貴重,真真是誇讚成一個完人了——而皇帝卻似略有猶豫。

若是成了先皇后義子,頭一個好處便是有了一個嫡子的身份。嫡庶有別,那雍王再尊貴,也是庶出,終究矮人一頭——更別說沒有母族撐腰的庶子們了。

所以這實在是個香餑餑。

朝臣大多都支持雍王,卻讓皇帝突然意識到不僅僅是先皇后認義子這件事那樣簡單了。所以金鑾殿上,雖然群臣進言,他也未置可否,只道此事事關重大,需要徐徐圖之。

一些別有眼光的大臣們也舉薦了晏同殊,他們從楚王這件事上看到了晏同殊未來的大好前程。

當然,晏同殊也是想得到這個嫡子的身份的。四年來,他蟄伏在楚王身邊,扮豬吃老虎,多少千難萬險都走過來了,這樣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庶子不被重視的感覺太令人痛苦了。

他不怨恨自己出身卑賤,因為自己的命是母親拿命換的,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身為下賤,不甘心母親白白地被人害死,如今二十年兇手都沒有找到,不甘心一輩子都只能讓自己和母親矮人一頭。

所以,他要爭,他要搶,哪怕最後死無葬身之地,他也不會後悔。

所以,他要奪嫡,他要爭取自己想要的一切!包括龍椅。

若是有了一個嫡子的身份,那情況可就不一樣了,至少能和東宮那位平起平坐了……

這件事他身為皇子,不好出面,所以他將這件事託付給了另外一個人,他的恩師,文淵閣大學士兼吏部侍郎,海易川。

海閣老今年六十三歲,當年中宗朝時的甲榜第十三名進士,因為沒錢打點吏部,只能做了一縣縣令,后升任知府,六年後升任廣東布政使,又任廣東巡撫、兩廣總督,后巡按江西,又做了江西巡撫,中間三次平定江西山賊造反。廣東、江西經濟落後,在他的治理下反而日益富足。

中宗駕崩,先帝繼位,招賢納士,得知海易川在地方幹了二十年,頗有政績,便召入京中,任吏部尚書,為六部之首。後進內閣,仍領吏部尚書事,地位僅次首輔葉重卿。

後來楚王上台,鋒芒畢露,排除異己,睚眥必報,海公為了避開鋒芒,將尚書職位辭去,降級為侍郎——結果因為海公德高望重,那尚書竟成了虛職一般。

海公人品貴重,政途一路坦蕩,從不屑於官場勾心鬥角之事,知世故而不世故,深得皇帝敬重。——他是一位孤臣。

面對權貴,他不會低頭;面對權奸,他照樣不會手軟。楚王跋扈,漸有反心,海公斷然不能容忍有人威脅大周的長治久安,給晏同殊獻計獻策,令他潛伏楚王身邊,慫恿楚王欺壓太子,獨霸朝綱,最後讓楚王得意忘形,干出謀反的事來。

楚王已死,但這四年過來,海公卻發現大周最大的威脅不是楚王,真正可怕的人物其實另有其人——肅靜朝野的任務依然任重而道遠,海公也顧不得自己年過花甲了,彌留之際,他要為大周盡自己最後一份力。

協助晏同殊取得嫡子之位只是第一步,是為了讓晏同殊能有與那人斗的資本。所以海公料定了晏同殊今日會來找自己——那位在朝堂上提議給先皇后認義子的那位官員,就是自己指使的。

才用過晚飯,晏同殊便登臨海府了,開門見山:「先生,我想做先皇后的義子。」

海易川只是緩緩說道:「殿下要這虛名做什麼?」

「做皇帝。」

年輕人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答道。

「既然殿下志向在此,若是與東宮斗得你死我活,若是東宮也因為殿下,而落得楚王今日的下場……那可是殿下的親兄弟啊。」

「成大事者,顧不得兒女情長,是成是敗,學生都認了。」

年輕人義無反顧。

好,沒看錯你。海易川心想。當皇帝,就不能做好人!

「既然如此,殿下放心罷,老臣會完成殿下的心愿的。」老人答道。

「先生……」晏同殊對海易川躬身一拜,「同殊每每遇難,都是先生為我逢凶化吉,先生之恩,同殊無以為報。」

海易川笑道:「臣是殿下之臣子,亦是殿下之師父,盡臣子之忠,師傅之情,乃是臣之本分。」

「能護你一世周全,便也值了。」這句話海易川沒說出來。海易川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他便把晏同殊當成自己的兒子細心照看,如今孩子成長成人,翩翩公子,而自己也已經鬢髮斑白了。

他這大半輩子幾乎都在為晏同殊而活,規劃他的學業,謀划他的前程。他要給自己的學生鋪一條最寬敞的前途,讓他對得起他大周皇子的身份,讓他無愧於天地,無愧於自己。——大周朝,需要的不是偽善的人,不是怯懦的人,不是沽名釣譽、醉心權術的人。它需要一個真正的憂國憂民,心懷天下的人!——一個真正的皇帝!

海易川就是要把晏同殊培養成大周真正需要的皇帝。

晏同殊仍心懷顧慮,說:「只是我不如老五在朝中得人心。」

「群臣之心不如皇上之心。有時候過於受群臣擁戴反而受皇帝猜忌。雍王受群臣擁戴未必是好事。楚王之事才過,陛下如今看誰都會有疑心,看誰都像是楚王的同黨。所以殿下寧可明哲保身,也不要出露鋒芒。」

「多謝先生賜教。」晏同殊放下了心。

海易川臉上浮過一絲寒意:「老臣向殿下保證,老臣不但能讓殿下得償所願,也能讓雍王不再做殿下的絆腳之石。」

「那便如我所願。」晏同殊說:「依先生所言,便是群臣齊番上書擁戴楚王,倒不如我無權無勢的好?」

「正是。如今事勢已變,朝中不再有一人獨大,殿下與太子,龍爭虎鬥,旁人終不過是過客而已。」

這話分量挺重,晏同殊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海易川看出了晏同殊的顧忌,索性把話說得更明白些:「老臣雖不才,在宮裏給殿下教書的時候,也是看着殿下兄弟們長大的。太子性情溫和,頗有先帝之風,但這不是說殿下可以對他掉以輕心;楚王不必多言,張揚跋扈,目中無人,今日也是他自取其禍;晉侯出身卑微,人也唯唯諾諾,但臣以為此人正好可以為殿下助力。」

「為何?」

「晉侯既無出身,又無盛寵,太子與楚王鬥了四年,多少王公大臣牽連其中,死於非命,而他卻獨能全身而退,定然不簡單,只是生不逢時罷了。倘若殿下能給他些依靠,他必定對殿下感恩戴德。官場上,既靠君心,亦靠人心,左右逢源,才能混的風生水起。」

「至於雍王,年紀尚小,且母族蕭氏頗多人才,其母舅蕭禁,官拜撫遠大將軍,正在西北平叛。平叛得勝之時,便是功高蓋主之日。陛下疑心深重,倘若蕭禁日後不知收斂,必會自取滅亡。雍王沒了母族支持,與今日晉侯何異?」

「反觀太子,嫡子出身,受陛下喜愛,母族中雖無能臣卻不受陛下猜忌,可謂是無後顧之憂。王家也是洛陽七大家之一。太子待人和善,處事周到,深謀遠慮,深通人心,楚王越是跋扈他便越是隱忍退讓,才贏得了聖心。」

晏同殊被點醒了,忙道:「如此看來,我倒想起那年顏氏叛國一案,太子因為生病才不去理會此事,竟有可能是裝病了?」

「老臣也這樣以為。顏家三代忠良,便是出了一個不肖子孫,到底聲名在外,更何況顏氏樹大根深,一旦動了,朝廷也會晃動。太子若是不傻,自然不會去攤這趟渾水,索性把這燙手山芋,丟給楚王。」

晏同殊頗為信服,想起昨夜在宮裏時太子一句話便悄沒聲兒地提醒了皇帝,奪了楚王的爵位,又幾番言語試探自己是否為楚王同黨,自己險些露出馬腳來。

以前只道楚王囂張,不把太子放在眼裏,太子經筵不去,太子祭祀不去侍奉,屢次在東宮放肆無禮,欺凌東宮奴婢,而太子總是爭一隻眼閉一隻眼,連儲君的架子都不肯拿出來,還讓身邊人理解楚王的脾性,不要惹他。

如今看來,都是大有深意的。

晏同殊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楚王染病不起,太子聽說以人血為藥引可以大補,便親自割臂取血,送與楚王。楚王大沒大補不知道,但皇帝知道此事,甚是感動,不但重重賞賜了太子,還下令在全國宣揚太子的好德行。

審顏氏的時候,楚王鐵腕之下人人退避,顏氏族人屈打成招,承認謀反叛國,就要判刑之際,太子突然抱病到場,提供了顏氏被冤枉的證據,保全了顏氏一族。如今看來,太子這病來的蹊蹺,好的也甚是蹊蹺,但不管怎麼說,顏氏族人算是對太子感恩戴德,對楚王也恨之入骨。

怪道昨夜晏同殊與那將軍密謀,那將軍答應的這樣爽快,他原也是顏氏族人!

原來扳倒楚王這局棋,不只自己在下,太子也在下。或者說,自始至終都是自己與太子在博弈,而楚王不過是一枚棋子而已!

晏同殊愈發震驚,甚至恐慌起來,他從來沒想過素來敦厚的太子的城府竟是這樣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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