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馬小虎的一天
「叮鈴鈴——叮鈴鈴——」
刺耳的鬧鐘聲在房間中響起，好半晌過去，被窩裡才遲鈍地伸出一隻手來，在床頭摸索到鬧鐘，一把掐斷了這讓人煩躁的雜訊。掀開被子，寸頭的男人睡眼耷拉地爬起身來，拿過床頭的眼鏡架到鼻樑上，搖搖晃晃地走向洗手間。
上廁所，刷牙，洗臉，換衣服，打領帶，幾年下來每一個早晨的既定規程，馬小虎早已經是半夢半醒閉著眼睛都能做完的了。二十分鐘過去，一個穿著褪色西裝、打著皺巴巴領帶、面容普通氣質頹喪的上班族就站在了鏡子前。
出門，路過樓下早餐攤順道買了個糯米雞，一邊啃著一邊掐著表走向公交站。嘴裡含著最後半口早餐擠上了需要墊著腳尖站的早高峰公交，麻木地嗅著混雜汗味屁味煙味劣質香水味的空氣，就這樣搖搖晃晃地往上班的地點行去。
終於來到公司，走進辦公室，來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戴上耳麥，然後就開始了自己一天的工作——電話接線。
其實就是挨罵和聽牢騷。
「你知道老子是誰嗎？今天你不給我弄好，信不信老子叫人砍死你……」
「你個死撲街，怎麼說話的，我要找你們經理……」
「我昨晚回家看到女朋友和別個男的在床上嗚嗚嗚……」
「好想死啊活著好沒意思啊……」
「哇昨晚那一集看了沒有？簡直是氣得我要爆炸……」
「你能不能幫我做作業啊，好難啊……」
……
憤怒，怨懟，鬱悶，憂鬱，痛苦……無窮無盡的負面情緒，從天光大亮到夜幕降臨，這就是馬小虎日常面對的東西。這足以讓任何普通人崩潰的工作——事實上也沒有幾個同事做超過半年，他硬是已經做了三年有餘。更重要的是，他依舊耐心，平和，認真，似乎從不曾被那些情緒影響。
或許真的有天賦異稟之說。
紅日西沉，馬小虎結束了一天的工作走出了公司。路過街角的快餐店打包了一個叉燒飯，經過佝僂乞丐阿婆的面前放下一張鈔票，他慢慢悠悠地踩著落日的餘輝走在城市的小路上。
轉過幾個街角，一條頗為熱鬧的小街出現在面前。路邊樹下，各種看相、卜卦、算命、風水的幡旗比比皆是，僧衣道袍白眉長須的人物也隨處可見，「命犯桃花」「五弊三缺」「血光之災」等字眼不時落入耳中，一時間，彷彿讓人從科技社會穿越到了什麼神魔亂舞的玄奇世界。
這是這片地區頗為有名的「問玄路」，周邊但凡有人要算命看相、堪輿卜卦、捉妖捉鬼，大多會來這裡找「大師」們求助。其實人們大多也知這裡騙子居多，但既到了尋求玄門相助的地步，多半也是走投無路了，反正是碰運氣，說不定能遇到一兩個大隱隱於市的真高人呢？政府也不是沒管過，但有需求就有市場，今日趕了明日又有人來，屢禁不止之下，漸漸地政府那邊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至少聚在一起管理起來，也總好過分散在城市各個角落不是。
「馬上人！」馬小虎掃視一圈，終於在拐角的一棵大樹底下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臉上露出了與工作時候截然不同的輕鬆笑容。
那是一個穿著一身不倫不類道袍的中年大叔，身材看上去有些發福，臉上沒什麼血色，眼睛也略略耷拉著沒什麼精神，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與其他攤位不同，晚上生意最好的這會兒他的攤位前卻是沒什麼人，而他也一副不怎麼在意的樣子，此刻正在大口大口扒拉著只能看到幾根青菜的盒飯。
聽到聲音，大叔抬起頭來，看到是馬小虎，眼中浮現一絲慈愛的笑意，但那絲溫和一閃而過，他迅速地低下頭又扒拉了一口飯，一邊嘟嘟囔囔地說話：「嗯，下班啦？」
馬小虎坐到他的對面，整個人好像從一天的疲倦中鬆弛了下來，這也是他很喜歡來找這位馬上人的原因：「是啊，剛下班……」
馬上人扒拉著盒飯，頭也不抬，「說說吧，這一天做了什麼。」
「沒有啊，和平時一樣，被人從上班罵到下班，沒什麼特別的……」馬小虎脫下外套，一隻手搭在桌子上，老老實實地跟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大叔說著自己一天的見聞。其實很無聊，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但他說得很認真，而對面的馬上人卻也沒有任何不耐煩，一邊吃著飯還偶爾插幾句評論幾句，兩人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和諧感覺。
等他講完，夜幕已經完全降臨，路燈也亮了起來。馬上人也吃完了飯，把飯盒放到一邊，油膩膩的手在長袍上擦了擦，看向馬小虎：「你是平凡孤獨命，一生註定沒有親人、朋友、愛人，要平平安安活下去都不容易，每天雖然都平平淡淡沒什麼特別的，但對你來說就是最好的啦！」
雖然已經聽這番話聽了十幾二十年，但馬小虎還是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好啦，回去吧。對了，我看你舌苔發黃，有點燥熱，等下記得去買杯涼茶喝。晚上十二點前必須睡，不能熬夜。還有啊，蓋好被子，聽到沒有？」馬上人不耐煩地揮揮手趕人，隨即又像想起了什麼，從桌子地下拿起一袋子蘋果，遞過去，「看到商店清庫存打折，多買了一點，帶回去吃。走吧走吧！」
馬小虎點點頭，拎起水果，然後按照慣例把身上僅有的千多塊現金掏出來放到桌子上，「那我就先走了，馬上人。」
馬上人看也不看他，把錢收起來不耐煩地擺擺手。
馬小虎笑了笑，轉身離開。
這樣的情景，他已經經歷了快二十年。
他從小生活在孤兒院，不知道父母是誰。生來蠢笨，經常被同齡人欺負；護工總是遺忘他，老師也不喜歡他，他還特別倒霉，三天兩頭不是生病就是摔傷磕傷。世界對他惡意滿滿，所以他在八歲那年想到要自殺。也是在那時，他遇到了這個叫馬上人的相士。
馬上人劈手把他偷拿的老鼠藥打掉，把他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了他一頓屁股，然後告訴他，就算他死了，因為是自殺，所以靈魂還要繼續受苦，比活著還要更痛苦。所以沒死等於死了，死了等於沒死，那死幹嘛？不如活著。
就這樣，馬小虎被忽悠著放棄了自殺。或許是像馬上人說的有緣，接下來的二十年，不管他去哪，總會碰巧遇到馬上人。久而久之，他們聊天的次數也多起來。他喜歡和馬上人說話，因為馬上人是唯一一個會認真聽完他說一些或無趣或細微或奇怪想法的人。雖然每次和馬上人聊天，不論多少都要被收走身上所有的錢，但馬小虎覺得，有一個人還在乎你，即使是用錢買來關心，也是值得。
至少，還有人記得你，在意你，你就還不算被世界遺棄。
------------------------------------------------------------------------
馬小虎放下報紙，伸了個懶腰，起身走向洗手間，準備洗澡。突然，一旁的手機響了起來，把他嚇了一跳。以他這種小透明，別說這個點了，就是白天，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打電話找過他。他好奇地接通電話，那一邊傳來的嘈雜喧鬧聲音把他耳朵震得嗡嗡作響。
「喂？是vi嗎？我啊，tony啊。你現在有沒有空來一下啊？今晚是amy生日啊，我們幾個人聚在一起喝酒唱歌嘛，結果一群人都喝醉了，就我一個人還算清醒，可是這有三四個人，我一個人實在是管不來啊！我記得你家離得不遠，能不能來幫幫忙啊！」
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指針已經指向了十點。馬小虎想起馬上人的叮囑，猶豫了一下，但聽到對面同事懇切的請求，老好人的性子驅動，終於還是答應下來：「好啊，你們在哪，我現在過來……」
偶爾晚睡一點……應該也沒事吧……
兩個小時后。
把最後一個人送到家，馬小虎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長長出了一口氣。說是讓他來幫忙搭把手，結果最後是他一個人把那四五個醉得不省人事的同事都送了回去。不過，他卻也習慣了。
「十二點多了……趕緊回去洗漱睡覺，不然明早該遲到了……」
摸了摸口袋，這才想起剛剛打車把同事送回家，身上已經一毛錢都沒有了。馬小虎嘆了口氣，辨別了一下方向，所幸不算太遠，便快步地走回去。路燈昏黃，街上也空空蕩蕩的，一輛車一個行人也見不到。綠化帶的樹叢里似乎有貓在叫，拉長了聲音，安靜的夜裡顯得有點瘮人。
說來也怪，馬上人說他自小陽虛體弱，很容易招髒東西，但他好像一直都沒遇到過，而且心裡也從來沒有感到害怕過。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只能自嘲可能是因為自己太普通又太倒霉了，倒霉到鬼怪都不想找上自己吧。
馬小虎抬起頭看天。天空深邃，沒有雲，月亮很圓很亮，難得地也能看到幾顆星星，靜謐美好的樣子……不對，那顆星星，怎麼好像越來越亮了？好像……在靠近？
馬小虎揉揉眼睛再看，確實有一顆星星，或者說一點亮光從天幕上落下，速度極快地落向地面，而且看方向，好像……正是往自己這邊過來？
隕星墜落剛好砸到自己這種事也能碰上？我這也倒霉出天際了吧？馬上人說的對……我果然不應該熬夜，應該早點睡的……
雖然一邊在胡思亂想，馬小虎動作卻也不慢，急忙地往旁邊跑。然而隕星速度更快，上一秒還在天邊，下一瞬就來到了近前，隕星狠狠地砸落在馬小虎不遠處路邊一台轎車上，把汽車直接壓成了一塊鐵餅，玻璃飛射，巨大的衝擊波直接把馬小虎吹飛出去，一頭磕在馬路牙子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捂著額頭齜牙咧嘴地艱難起身，馬小虎晃晃頭，四下看了看，撿起路邊的一塊轉頭，小步小步地湊上前去看。哪有人對這種墜落眼前的天外來物不感興趣的呢？更何況……他剛剛似乎出現了幻覺，看到了一個……女孩子？
煙塵瀰漫，馬小虎一手扇著風來到已經成為廢鐵的汽車前。這一看，他頓時呆在了那裡。映入眼帘的，是一襲淡黃宮裝長裙，再往上看，青絲如瀑，膚若凝脂，眉目似畫……真是一個女孩子？
而且，還是一個仙女一樣好看的女孩子。
「嗯……」一聲嚶嚀，女孩緩緩醒轉，她慢慢坐起身來，不過看起來似乎意識還太清醒，捂著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你沒事吧？」馬小虎小心翼翼地開口。雖然眼前這個，好像、有可能連人都不是，但他還是不忍心就這樣拋下一個女孩子不管。
女孩看到了馬小虎，眼中露出一絲驚喜，張了張口，卻只發出了一些無意義的語氣詞，就好像很久沒有說過話一樣。好一會，她才調整過來，雖然說得還有點艱澀，但總算是能聽懂了：「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中國的香港特別行政區……」馬小虎握緊了手中的磚頭，抖著腳緩緩退後幾步，說話都不自覺結巴起來：「你……你是外星人嗎？」
女孩笑了笑，站起身來，看了看天，又環顧了一下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氣，眼中露出欣喜又懷念的神色，輕輕地說：「不，這，就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我只是，回家了。」
見她眼中的溫柔不似作偽，馬小虎也稍稍卸下了一點防備。他這才注意到，那麼劇烈地墜落衝擊，女孩居然沒有受哪怕一點傷，身上的衣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髒亂，更別說破損了。很明顯，眼前這人即使不是外星人，也不會是什麼簡單人物，說不定……真是天上的仙女？但總是自己不應該去接觸的人。
馬小虎想到這，用力地搖搖頭，對上女孩的視線，不好意思地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夜深了，你一個女孩子，注意安全。如果需要幫忙，前面路口右拐直走就可以看到警察局了。我，我就先走了……」
女孩歪頭看著他，突然開口：「你能，暫時收留我幾天時間嗎？我保證，不會給你惹事的。我現在，暫時無處可去。」
馬小虎很想拒絕，但是看到女孩怯弱的神情，又想到自己曾經流落街頭無處可去的日子，心不禁就軟了下來。他咬了咬牙，「我……我家很小的，如果你不介意……」
「當然不介意！謝謝你！」
「那，那你跟我走吧……啊對了，我叫馬小虎。你，你呢？」
「我叫……呵，叫我常羲吧。」
【註：傳說常羲又稱常儀，她是帝嚳（帝俊）之妻，嫦娥之母。也有傳說常羲就是嫦娥，因為羲和娥兩個字在古漢字中無論形和音都很相似。另一版本是嫦娥繼承其母常羲之名，這在遠古時期也不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