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天道人心(下)

「我知道。你們是妖。」

許仙的聲音在天地間靜靜回蕩。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墨黎凌穹觀世音，包括白素貞小青，包括時宇，都在瞬間怔住。

他知道……

時宇第一次感受到事情脫離了自己的控制。

他本意是點出小白、小青還有自己是妖，讓一無所知的許仙退卻。若是仙人，本質還是人，許仙或能接受，但是妖呢？許仙一介凡人，能夠接受和一隻妖怪成親嗎？能接受沒有子嗣或者子嗣可能是半人半妖的怪物嗎？要知道，原劇情里他們是成親、白素貞有孕之後，他才知道了白素貞的身份的。那如果成親之前他就知道了，他還能義無反顧嗎？說到底，這個世界還是類似封建社會的世界，他能頂得住壓力嗎？

這是最後破局的機會。一旦他們成親了，小白必定有孕。到那時候，什麼都晚了。佛門、天道達成目的后，小白會怎麼樣呢？天庭又會對小白怎麼樣呢？時宇不願意去賭。所以，這時候，寧可小白恨自己，也要在他們之間埋下這根釘子。

可是，怎麼會……

「我一直都知道的。知道白姑娘是妖，小青姑娘是妖，時先生是妖。」許仙走到定身的白素貞面前，微微地笑，「我沒有失憶。我一直記得那座城、那間客棧里發生的事情。」

「！」他，沒有失憶？忘情澤……那道符……那為什麼？

「那時候的我，雖然對白姑娘心生好感，但知道了姑娘的身份，便已然決意卻步，只當一切是一場夢境。只是我覺得，經歷就是經歷，記憶就是記憶，為什麼非要遺忘不可？一個人，若連直面自己過去和情緒的機會都被剝奪，何其可悲。

「但是我無可奈何。我只是一介凡人。我只能去過那個忘情澤。我只能不由自主地忘記那些詭譎的人、事、物。我雖然不甘心，但是我只能認命。

然而，當我過了忘情澤，站回到凡間的地面，我發現自己居然沒有遺忘。我都記得，記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這必然是哪裡出問題了。但是我已經不準備再忘記了。我想，既然我記得，那就是天意。

我不知道我沒有失憶會導致什麼後果。我只知道沒有失憶這件事情，不可以讓別人知道。於是我假裝自己忘記了一切。我想把那段記憶留存著，當做我一生的秘密和紀念。

可，我還是在西湖上遇到你了，白姑娘。天空陰沉，雷聲隆隆，驟雨遮蔽視線，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你。你一身素白長裙，三千青絲盤成雲鬢，靜靜站在那裡就像雲端的仙子，遺世獨立沒有絲毫煙火氣。我上了船，卻不敢看你，我怕我會忍不住暴露。只是，當你把傘給我，我把我的破傘遞給你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把我的心一起給你了。

我忍不住會去想你。想和你說話，想和你待著，想幫你忙，也想讓你看到我。雖然我知道大概是不會有結果的，但是我終於還是在喝了三壺酒之後，忍不住和你說了我的心意。

果然，之後你開始與我疏遠。一切來往都是公事公辦，絕不和我多處一刻、多說一句話，提起往事也是一臉平淡毫無情緒起伏。我很沮喪。但我也知道，這是必然的。無數的話本傳聞、志怪小說都說過一句話：人妖殊途。是啊，人妖殊途，人和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們疏遠，對誰都好。

可是，我要怎麼控制呢？我怎麼能控制呢？」許仙輕輕握住白素貞的手，眉眼全是無奈，卻沒有凄楚，只有無盡的溫柔，「可能這就是我的命，你就是我的劫。」

「你知道我背著你在山林里躲避野獸的時候在想什麼嗎？我在想，或許我們倆在這裡一起死了，好像也不錯。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但是我已經不想回頭了。」

許仙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淚流滿面的白素貞，輕輕笑了：「白素貞，你是人也好，是妖也好，我許仙，許漢文，都要娶你為妻。上天懲罰也好，世人譴責也好，斷子絕孫也好，我認了。」

「我認命了。也認定你了。」

沉默，還是沉默。

突然一陣大笑衝天而起，震碎了屏障，震散了叢雲，震得山林搖動，震得河溪斷流。伴隨著大笑，還有嘲諷的話語回蕩在天地間。

「時空修正力在影響，天道在安排，佛門在布局，我在計劃。可是我們都忘了問，那些被我們當做棋子的『棋子』們，是不是願意。」

「原來，我不知不覺就變成了我最鄙夷的人。」

「許仙，許漢文。」時宇看向緊緊抱著白素貞的許仙，笑容溫和而肯定，「我認可你了。」

「你教會了我一件事。」

「縱使手拿日月，念動星辰，心不可制，情不可弄。」

「小白交給你，我很放心。」

「我只想再問你一句：即使你們在一起，沒有未來，更不會有子嗣，你也不後悔嗎？」

「許仙不悔。」許仙緊緊捏住白素貞的手，目光堅定。

時宇又看向白素貞：「小白，你信我嗎？」

「哥會害我嗎？」白素貞眼角還帶著淚，卻語帶俏皮地反問道。

時宇哈哈大笑，「當然不會！」

下一刻，時宇抬手，周身有血色的光芒慢慢亮起，形成一條條詭異的紋路，隨著時宇額間滲出冷汗，血色紋路一點一點地往掌心延伸聚攏，直到在掌心形成一個血色的六芒星陣。時宇手一揮，六芒星陣浮現在空氣中，時宇深深吸氣凌空塗畫，一隻血色的冥獨之形在六芒星陣上空一點一點成型，時宇的臉色也一點一點變得慘白，斗大的汗珠浸濕了長袍。

眾人不明就裡。連墨黎、觀世音這般三界間有數的大能，都不知道時宇在做什麼，只是感覺虛空中那隻血色冥獨顯露這令人心悸的恐怖威壓。

只是，時宇將將畫到最後的冥獨獨角時，他的臉上已然不見一絲血色，渾身氣息也變得起伏不定，手指顫抖著怎麼也畫不了最後一筆。就在這時，冥獨之形的旁邊突然裂開一道空間裂縫，一道讓在場之人都喘不過氣的氣息撲面而來，隨即一點烏光落入時宇眉心，一點血色落入冥獨之首，冥獨即時成型，仰天咆哮，驚人的威壓讓空氣都有點凝滯。

時宇面色微微恢復了一點紅潤，心中暗暗說了一聲「謝了」，旋即肅容嚴聲，沉沉開口：「大道見證，祭神之血脈，獻幽冥神權，請規則之力加身！」血色的冥獨一點一點沒入六芒星陣之中，星陣再一點一點收縮成一點血光，時宇對著白素貞遙遙一指，那點血光便破開空間，徑直沒入白素貞的天靈之中。

「萬物有其生，自有其死！大道之令！孕生之能，死！」

血光剎那間籠罩白素貞全身，又在剎那間消失無蹤。白素貞感覺自己似乎失去了什麼，但內視自己的身體，卻又沒有發現任何的變化。

時宇喘了口氣，看向天空聚攏而來的烏雲，閃動轟鳴的紫色雷光，嘿然大笑：「你倒是來啊？獨屬於幽冥神的『死』之力量，在獻祭神血神權之後可以觸摸一瞬的天道本源規則，可以干涉概念性的死亡。而且那是與你平齊的力量，除非你超脫天道之上，否則你也沒有辦法改變。你要泄憤就來，老子現在已經不怕死了，哈哈哈哈！」

天空中雷聲轟轟，盤旋許久，但終於還是沒有落下。烏雲慢慢散開，陽光重新照射下來，時宇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哥，這到底是……」白素貞急急上前扶住時宇，時宇原地跌坐，嘿嘿一笑：「沒事，就是相當於跟天道正面剛了一下，我有點脫力，歇會兒就好。」

和天道正面剛？四周眾人但凡有點修為的渾身僵硬，更別說墨黎、觀世音這種三界頂峰的大能人物。

「時……時先生，您剛剛是……」凌穹言語艱澀，不自覺都用了敬稱。

「剛剛我獻祭了神血神權，將太古幽冥神的『死』之神權推到一瞬間的極致，也就是可以干涉非生靈的事物的『死』的地步，然後，『殺死』了小白的生育能力。」時宇一臉滿不在乎地說出令人震驚的話語，「而且，這是概念性的死亡，也就是說小白的生育能力這個概念已經不存世間了，所以不可能以任何方式恢復或者規避，天道也不行。」

「……你，知道？」墨黎沉默了許久，緩緩開口道。

「對，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佛門也知道，天道，也知道。」

墨黎看了一眼一旁面色難看的觀世音，不再言語，一轉身，消失在雲端。

只有白素貞一臉迷茫，時宇揉揉她的頭髮，笑道：「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你只要知道，從今天開始，你自由了。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等著喝喜酒了。」

時宇抬眼，看著觀世音駕雲遠去的背影，唇角勾了勾。

「事兒是結了，債我還是要去討一下的。」

「吃虧不還手，不是老子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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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劫消弭七日後，許仙和白素貞成親之禮。兩人的婚禮並未大張旗鼓，但來賀之人幾乎沒有普通的：天帝之子，裔族族長，妖族大妖……婚禮詮釋了什麼叫低調而奢華。沒辦法，雖然白素貞說不想大擺宴席，但是時宇這個寵妹狂魔怎麼可能委屈自家妹妹？

何況，這也是他臨走之前唯一能為白素貞做的了。

是的，他要走了。系統掃描表明白素貞身上的天道之力已經消散，證明天道已經完完全全放棄了白素貞這顆棋子。白素貞已然無法生育，文曲轉世自然要另尋對象，那對天道而言，白素貞便沒有了任何價值，之前做的一切全都白費了。而白素貞已然不會再捲入天道仙佛的紛爭，白素貞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主線任務」已完結，時空長河那邊已經無力扭轉了——用系統的話說，這一條時間線已經做死了，時空修正力再怎麼樣也改不了了。那時宇便也沒有繼續逗留的必要了。

當然，走之前，還是要去搞點事……

三日後。

一則驚天消息傳遍三界，聞者盡皆愕然。大妖時宇，獨自一人打上靈山，以絕對實力破開一百單八位阿羅漢尊者所結陣法，絞殺八十一位，余者重傷；以領域無極欲境囚困靈山菩薩果位強者三十六，元神沉淪隕落者二十四位；再以七情共鳴之力感染佛陀果位大能一十八位，包括橫三世佛之一的阿彌陀佛在內重傷八位。另外，四大菩薩之觀世音元神重傷，大勢至寂滅，文殊普賢金身被破。最後，時宇成功逃離靈山，不知所蹤。自此，三界中也再無人見過時宇的身影。

與此同時，天庭在以謀略聞名、幾乎從不露面的二公主謀劃下，由元帥墨黎親自帶隊，天帝長子凌穹為先鋒，進逼佛界。佛界高層元氣大傷之下，顧此失彼，前後百年間三千佛國一半地域被仙界所奪，無數信仰信徒丟失，直至閉死關的世尊釋迦牟尼佛出關，展現半步超脫的實力，與仙界的半步超脫者文曲星君遙遙對峙，仙界方才退兵。但至此，佛門再無力與仙界爭雄。

白素貞和許仙成親之後，定居蘇杭。夫妻二人，終其一生治病救人，扶危濟困，世人皆尊皆重。二人終生無後，但收養了二十餘孤兒，盡數養育成人，各為一方人物。這些孤兒也盡數以養父母為榜樣，一生行善積德。白素貞最終放棄成仙，在許仙壽終之後，決意行走天下，找尋許仙轉世之身，再續情緣。終其一生，她也一直在尋找說去遊歷八方的兄長時宇，奈何再無相見之日。只有那一支羽簪，一直都留在她的身邊，貼身帶著。

小青與天帝第三子凌燁打打鬧鬧三百年，終成眷屬。天庭治下，也在他們的努力之下，開始逐漸扭轉對妖族的一昧偏見。或許未來某一天，妖族可以與人族和睦相處也未可知？

當然，這一切，時宇已經是不知道了。

白蛇問情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