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大難不死有後福

十五章 大難不死有後福

蘭森一路膽戰心驚,回到樟樹坪。家裏比以前更苦了,整天吃糠咽菜。時已寒冬,可蘭祥和方向都衣不蔽體,起早貪黑給鄰村的地主放牛砍柴。家生婆更是,都垂垂老矣,可還背着孫女,同著兒媳和女兒,上午上山砍柴,下午下地挖野菜。

蘭財婆瞧著蘭森當年怎麼出去的現在又怎麼回來了,而回來后活又不幹飯又會吃,心裏很是不高興,一有機會就指桑罵槐。家生婆瞧著蘭森性情大變,寡言少語不說,還閉門不出,以為中了邪,也就請來半仙跳大繩,不過一點用都沒有。家生婆又請來先生,給蘭森算八字。先生問了個大概,掐指算道:「此之前,命途多舛,不挨洋槍挨洋刀;此之後,若能四肢勤快,雖有小坎坷,但也定能宏圖大展!」蘭森本還無所謂,但聽了「不挨洋槍挨洋刀」,頓時來了神,想算得還挺準的!也就按先生指點,四肢勤快起來,開始跟着弟弟和侄子給地主家幹活,偶有機會也給人代寫書信,掙點小錢。一家人日子雖苦,但也能勉強度日。慢慢地,蘭森也心滿意足了,想能當個太平犬就行了。不過沒想,此時國民黨戰事吃緊,節節敗退,兵員大減,鎮里時不時就來抓壯丁,害得蘭森他們膽戰心驚苦不堪言,隔三岔五就往深山壕溝里躲。

大家東躲西藏的日子又過了幾年,都難以為繼了,好在突然就「改朝換代」了。一夜之間解放軍來了,國名黨跑了。窮苦百姓紛紛站了起來,土豪劣紳紛紛倒了下去。家生婆一家子瞧著,無不膽戰心驚,后怕不已。蘭森還覺得很解氣,想當年那誤抓甚至差點誤殺的奇恥大辱今日終於大仇得報,也就打心裏感謝共產黨。不過,蘭森又想,像這麼一群糊塗蛋,不敗才怪!蘭森也突然想起了蘭愛。

蘭財婆平日裏憋了一肚子氣沒處撒,此時終於可以揚眉吐氣,時不時就在家人面前替她那死鬼老公邀功道:「哼哼!要不是我家蘭財他會敗家,現在全家都得打倒,就像龔家村的『屎』老頭一樣!看着都可憐!」蘭森想着也是,不過又不想蘭財婆太得意,也就半真半假道:「這倒是真的。不過聽說有些國民黨殘餘勢力來不及逃跑,就上山當土匪去了,說不定哪天餓瘋了,就殺下山來,專找你們這些幸災樂禍的人算賬。」蘭財婆果然嚇得不行,叫道:「真的?不會吧!」蘭森得意道:「這誰知道?不過,勝敗乃兵家常事!」蘭財婆更怕了,顫聲道:「老二你烏鴉嘴,別瞎說了。嚇煞我了!不過,說實話,我覺得還是現在好!」蘭森道:「誰說不是呢?還有,要我說什麼就是什麼的話,我也寧願現在這樣!」

額,可能還真遂了蘭森的願,許多天過去,國民黨都沒再回來。而更讓蘭森匪夷所思的是,自己還被村裏眾人「推舉」為了村長!蘭森心裏還是有點害怕,嚴詞拒絕道:「我不行,我不做!」眾人堅持道:「你不做誰做啊?全村就算你有文化,當村長當然少不了讀讀寫寫的了,你就別推辭了!而我們,干粗活搬磚頭還行,可我們沒文化呀,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若是要我們拿筆杆子還不如要了我們的命根子!」蘭森被眾人逼到了牆角,都沒話可說了,好在情急之下靈機一動,忙叫道:「可我出身不好啊——」眾人笑道:「得了吧,你還以為自己是當年二少爺啊。誰不知都你們家不早都和我們一個樣了?還有你,不也是跟着你弟弟和侄子到地主家做工嗎?額,再說了,全村就數你兩邊都挨得着,誰來了都不怕呀!」蘭森頓時沒話了,不過眾人還是恐嚇他道:「你要再這樣推辭,就說明你存心不良,我們可真要撅你老底了!」蘭森被說得啞口無言,被唬得不寒而慄,只好應承下來。不過他心裏別提有多恨這幫人,也整天提心弔膽。

而慢慢地,蘭森又心安起來,甚至都敢明目張膽大膽老臉地稱「本村長」了。眾人漸漸忘了國民黨所帶來的恐懼,也漸漸羨慕蘭森這個村長。而更讓人羨慕、甚至可以說嫉妒的是,蘭森在村長這個位子上屁股還沒坐熱,在既沒有顯示他的才幹也沒有顯示他的德行的情況下,竟被提拔到鎮里當幹部去了。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又私下裏議論起來——「家生那風水選得真不錯,真是塊風水寶地!」「是啊,要不然他哪有這麼好的狗屎運啊?」「畢竟下過血本啊!」「依我看,他以後還可能到縣裏去做幹部,甚至是市裏、省里,甚至是中央都有可能呢!嘖嘖!」

但蘭森可不這麼想,因為說是他去公社做幹部,可乾的全部都是些跑腿的活,天天往各村各寨跑,傳達上頭的指示。蘭森有時感覺自己就像個下等信差。而和蘭森一道的,還有個同事,叫姚長壽。

蘭森向長壽抱怨道:「天天像騾子一樣奔來跑去,還不如做村長自在!」長壽覺得奇怪,搞不明白蘭森同志怎麼會這麼想?也就安慰他道:「什麼話哦?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在哪不是為人民服務啊!」蘭森鄙視道:「去!就你會扯淡,說這種大話套話!」長壽不耐煩道:「有得干就不錯了,還抱怨什麼呀?再說你就不怕上面聽見?」蘭森哈哈大笑道:「怕?大不了回去做種田老表,那也比這強啊!」長壽覺得這人思想有問題,不理他了,走開了。當然,蘭森也沒理他,因為又要下鄉公幹了。

這次還好,路不遠,就是鎮子旁的龔家村。蘭森剛進村,路過村口那棵老槐樹,迎面走來一個矮村姑。蘭森血氣方剛,禁不住偷偷地瞟了這村姑一眼,暗自評判道,這姑娘穿得像村姑,臉蛋也不算頂好,可皮膚很好,白嫩得能賽過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可惜矮了點,走起路來一挪一挪的,瞧著也好像凶了點,好像我欠她什麼似的。

隨着村姑挪近,蘭森心跳還是急劇加速,臉也刷地一下紅了,不禁低下了頭。當村姑從身邊走過,蘭森無意間又瞥見她那和臉一樣白嫩的小手,頓時陶醉了。一不小心,蘭森讓石頭給絆倒,重重地撲倒在地上,同時驚叫道:「啊呀——」村姑回頭一瞧,禁不住拍手大笑,還喊道:「快來看啊,有個白眼田螺撲到一隻大青蛙了!」蘭森掙紮起來,瞧見她那整齊而雪白的牙齒,頓時愣住了。村姑見蘭森傻傻地看着自己,白了他一眼,罵道:「白眼田螺——摔死你——」說着扭頭而去。剎那間,蘭森感到從未有過的沮喪,慢慢地往村裏走去。村姑還心血來潮,在後面突然大喊道:「呀,有瘋狗追來了啊——」蘭森信以為真,嚇得瘋跑而去。村姑笑彎了腰。

蘭森繼續往前走着,懊惱得都忘了來這幹嘛了。突然,有人喊道:「肖幹部——」蘭森抬起頭,只見前面一糟老頭燦爛地笑着,心想我認識他么?他怎麼又會認識我呢?也就一臉錯愕道:「哦?」老頭瞧著,熱情之餘多少顯得有些滄桑與悲涼,只好提醒道:「是我啊——你龔伯伯,不認識我了么?」蘭森還是想不起這人是誰,朝他訕訕而笑,心虛道:「哦、哦?」龔老頭絕望道:「哎呀,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也難怪了!我是你父親當年拜把子兄弟啊。你不記得我,我可是記得你哦。想起你小時那可愛勁我就想笑,尤其是那機靈樣,呵呵——」蘭森確信碰見瘋子了,要趁機溜走。龔老頭急了,喊道:「你學業酒那天我還來喝過喜酒呢!你那天別提多風光了,高頭大馬胯下坐——」蘭森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心裏一陣厭惡,還有點難過,真希望這老頭能就此打住,別再說了。而瞧他那勁頭,根本沒有住嘴的意思,蘭森也就打斷道:「哦——龔伯伯——」然後就說不下去了,好像有東西卡在喉嚨里。龔老頭瞧著蘭森想起來了,激動萬分,點頭連聲應道:「誒——誒——」還一把抓住他胳膊,使勁往巷子裏拽,邊拽邊說道:「快到我家裏坐一下吧,沒準還能翻出當年你爹給我的請柬呢!」蘭森嚇壞憐了,忙推辭道:「下次下次!我還有公事在身呢。」龔老頭緊緊抓着蘭森,說什麼也不放,堅持道:「沒事沒事,相請不如偶遇,哪怕到舍下喝口水也好啊!」蘭森胳膊疼得臉色都變了,求饒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就是了。你抓疼我了,能不能不那麼用力啊!」龔老頭反應過來,一臉歉意道:「哦哦,好好,可能是我看見你太激動了吧!」龔老頭鬆手但沒放手,好像怕蘭森升天而去似的。有村民看了,嘆道:「咳,龔老頭真有本事,前世的親戚也認得!」另一人哈哈笑道:「你要是鎮幹部他也認你呢!」

龔老頭和蘭森在屋裏促膝而談,有人推門進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哈哈,我剛看見個白眼田螺,眼睛總往上翻,結果被絆了個狗啃泥,哈哈——啊?」村姑看見了蘭森,蘭森也看見了村姑,頓時四目相對。兩人那表情真是太複雜了,驚訝,不解,迷惑……

看着兩人像木雞一樣愣在那裏,龔老頭很是不解,突然腦瓜一閃,一個想法遂然成形,呵呵笑道:「我來介紹下——侄兒啊,這是你妹妹惠珍呢;珍珍呀,這是你樟樹坪的哥哥啊,現在都是鎮里幹部了呢,少年有為啊!」龔老頭朝女兒遞了個眼色,不過心裏害怕女兒智商有限不能理解,真想託夢,或身外化身,找女兒單獨好好談談,指點指點。但這顯然不可能,只好繼續嘆道:「哎呀,真是造化弄人啊!要知道,你兩小時都訂了娃娃親呢,可兩人都還不認識呢,甚至面都沒見過,弄不好在街上遇見了都當是陌生人呢。」蘭森剛發現龔老頭是惠珍的父親,內心的厭惡一下子沒有了,此刻又聽說什麼娃娃親,頓時又一陣激動,不自主地站起身來,雙手來回搓著,呵呵傻笑道:「可不是,我們剛都見過一面了,只是——」惠珍見蘭森欲言又止,也就朝龔老頭點頭笑道:「是啊,爸爸。」繼而臉又轉向蘭森,巧笑道:「哥哥,你也太客氣了,一見面就送我大禮,我可受不起呀,嘻嘻——」蘭森不好意思道:「讓妹妹你見笑了!」不過心裏陶醉得不行,禁不住仰天笑道,天哪,她都朝我笑了,都親昵地叫我哥哥了。龔老頭不解其意,呵呵笑道:「哦?你們都送對方禮物了啊,這是怎麼回事呀?」蘭森低頭道:「沒有沒有!」惠珍不做聲,只是嘻嘻地笑着。龔老頭瞧著兩人配合默契,心裏暗自稱奇,但又假裝無所謂,搖頭擺手道:「哎呀,我也搞不懂你們年輕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其實我也不想懂。」說到最後還神秘一笑,好像有意不想戳破兩人之間的小秘密,省得大家都彆扭尷尬。接着,龔老頭又一臉神秘道:「不過,你倆早在20多年前就互送對方禮物了!」蘭森和惠珍異口同聲道:「這怎麼可能?」說時兩人還相互看看,再看看龔老頭。從臉上表露出來的那份好奇來看,兩人都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龔老頭呵呵笑道:「你兩定娃娃親的時候,還不要互送定情信物啊?」龔老婆子剛一直在灶前忙活,此時端著果酒過來,聽着一臉驚訝。龔老頭趕緊朝老婆遞個眼色,笑道:「是吧,老太婆,這事你最清楚不過了。」龔老婆子和龔老頭配合了一輩子,早已默契得跟一個人似的,所以很快反應過來,真是打心裏佩服老公的頭腦,使勁點頭道:「嗯,是的是的。這事我做夢都不會忘記的。我至今還記得惠珍送的是一對沉甸甸的金鐲子,而肖幹部你也很大方,送的是一根漂亮的銀首飾!」然後眼神轉向龔老頭,笑道:「是吧。」龔老頭嘆道:「可不是!只可惜那漂亮的銀首飾連同我那些財產一同沒收充公了,咳——」說到這,龔老頭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這麼能編了,真是打**里佩服自己。龔老婆子也是,真想身外化身,跑去跟龔老頭擊掌慶賀。

聽到「財產」、「沒收」及「充公」等字眼,蘭森終於想到今天來這所謂何事了,但又不想破壞這美好而溫馨的氣氛,只好重複道:「不會吧不會吧!」龔老頭一臉認真道:「不信?你可以回去問問你母親大人啊!不過我還真怕她老人家把這事給忘了——貴人多忘事啊!」說到最後,龔老頭禁不住嘆了口氣。龔老婆子也故作悲涼與埋怨,嘆道:「可不是,現在我們家沒落了,成分又不好,即使記得也會裝作沒這事的!」惠珍低頭捏着衣角,眼淚汪汪道:「誰說不是呢?」蘭森頓時急了,哀求道:「二老和妹妹別誤會,千萬別誤會。我意思是這事太不可思議了,太有傳奇色彩了!」龔老頭高興起來,拍拍蘭森肩膀,呵呵笑道:「我就知道沒交錯你爸這樣的好朋友,當然也沒看錯你了!」龔老婆子也道:「是啊,你讀書人可不能忘恩負義、不聽長輩的話啊!」不過惠珍卻還不依不饒,白了蘭森一眼,幽怨地說道:「陳世美我見多了,哼!」蘭森頓時又急了,拍腿道:「哎呀,你又誤會我了,我是那種嫌貧愛富的人嗎?」接着,蘭森心裏又跟惠珍搞笑道,我要做忘恩負義的負心漢也不能啊,不然退婚了,我拿什麼來賠你那金鐲子啊,所以還是做情真意切的好情郎好。龔老頭呵呵笑着,安慰蘭森道:「別急!惠珍就是這點不好,刀子嘴豆腐心,嘴巴有點不饒人,其實心腸還是蠻好的,以後相處久了就知道了!」蘭森打心裏同意,呵呵而笑。惠珍害羞了,朝父親跺腳道:「哼!誰要跟他處啊?」說完扭頭掩面而去。龔老頭又是一陣怪笑。蘭森高興,心裏猶豫了下,還是跟龔老頭小聲道:「伯伯,還有什麼好東西的話要藏好來,不然民兵上門搜到了,不好說了!」龔老頭心裏一驚,不過臉上泰然自若,擺手道:「全沒有了!都主動交給人民政府了!」蘭森也就道:「那就好!」然後起身道:「額,我也要走了,到村部佈置下!」龔老頭心慌,忙點頭應好。

看着蘭森屁顛屁顛地遠去,龔老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禁不住一陣慶幸——咳,這女兒終於嫁出去了!不然,還真要厚著臉皮去找王婆子了,要出好一筆呢。不過,龔老頭也沒時間多想,趕緊轉身回屋,想銀元藏哪好。

就這樣一來二去,蘭森和惠珍兩人情感迅速升溫,很快就要談婚論嫁了。蘭森興沖沖地回家一說,一家人都錯愕不已。家生婆嘆口氣道:「我覺得是不妥哦!他家成分不好,到時會拖累你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家那老頭姦猾、勢利得很,我怕你吃虧呢!」蘭森哪聽得進去,擺手道:「他勢利,我又不是和他過,怕什麼?」蘭財婆本就不怎麼上心,此刻又見蘭森態度如此堅決,也就裝聾作啞,閉口不言。

蘭森力排眾議,很快就和惠珍結了婚。按龔老頭意思,婚宴從簡,在鎮上的人民招待所,也就是以前的悅來酒家擺了幾桌,只請了公社同事好友及領導,不過有大半借故未到。村裏眾人倒想來,不過一個沒請。家生婆心裏憋屈,堵得慌,在宴席上坐了下就獨自回了樟樹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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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村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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