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鏡花水月

「太子妃，用力啊！」

穩婆的聲音和殿內雜亂無章的忙碌像針扎一樣刺入周顯之的大腦，眼淚不受控制地浸濕了她雪白的中衣，嘴裏死死咬住的人蔘片泛出濃厚的苦味。

此時哪裏有什麼太子妃，只有一個被生產痛苦折磨地肝腸寸斷的、脆弱的小女孩。

「娘，救救我，我痛，娘！」凄厲的呼喊抓着殿裏所有人的耳朵，撕裂般的疼痛像有個剪刀把周顯之整個人一寸寸的剪開，皮與肉都綻在冰冷的空氣之中。

慘叫已經堵住了周家大小姐如黃鸝般妙麗的嗓子，往日裏絕不會有半分失禮之舉的太子妃此時早已忘記了勞什子禮法，她腦袋裏只有一個想法，疼，太疼了。

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那道屏風外面並沒有出現黃色的身影，周顯之張了張嘴，嘶啞地問著母親。「殿下呢？」

她不允許謝斜陽聽不見她此時因為苦痛折磨而發出的凄慘，她不允許謝斜陽不知道自己、周家為他作出的貢獻。

但周家主母、周顯之的母親沈秋水面色突然不自然起來，只是死死地抓住自家女兒的手臂，什麼也沒有說。

只有周顯之從小玩到大的貼身婢女華濃大聲叫道。「殿下就要來了！娘娘，娘娘堅持住啊，孩子不能沒有母親！」

濃重的血色在周顯之蒼白的中衣上洇了開來，穩婆慌了神，大叫起娘娘想讓她堅持下來，華濃也更咽起來，撲到床邊緊緊抓住周顯之的手，哭喊著說出了事實，想讓自家小姐振作起來。

「小姐，小姐！！二小姐在書房和太子殿下一起，您不能死，您不能死！」

宛若雷擊。

華濃口中的二小姐，只有、只有她的親生妹妹，周顯容。

劇烈的憤怒竟一瞬掩蓋過了劇痛，周顯之的眼淚斷了線一樣地砸在被褥上，華濃的話就像一把刀一樣重重的刺入她的心臟，旋轉着將這柔軟的血肉攪得千瘡百孔。

周顯容和謝斜陽兩情相悅，她知道，即使在自己作為陛下欽定太子妃嫁過去之後兩人仍藕斷絲連，周顯之也知道。但她萬萬沒想到，她對謝斜陽柔順恭敬，對胞妹縱容和藹，甚至答應謝斜陽他繼位后迎娶周顯容為貴妃。

但這兩個人還是不知滿足，在她受苦受難的時候親密私會，花前月下！甚至，是她最親昵最信賴的母親帶周顯容進的宮，只是為了如果她死了，這太子妃的位置仍然是周家的。

鮮血和著淤氣從周顯之口中喝出，產婆被嚇得六神無主，手裏備着的催產湯也因為她顫抖的手被摔到了地上。沈秋水也慌了神，死死抓住女兒的手臂慟喊著女兒的小字。「尋真！」

太疼了，身體，心裏都太疼了，周顯之甚至叫不出聲，就像有無數釘子順着她的肚子慢慢地扭著、鑽了進去，悶錘敲在她的心上，把她敲得越來越困，越來越冷。

周顯之恨啊，她恨不得把幾人生啖其肉，但她太累了，累的甚至抬不起眼皮再看這個世界一眼，只能含着怨恨沉沉睡去。

伴隨着殿裏所有人的哭喊，東宮，太子妃周顯之，薨。

周顯之覺得自己輕飄飄地，好像一朵雲彩在黑暗中飄蕩，又覺得很冷，冷得徹入骨髓，就好像整個人都被泡在了冰水裏，寒氣順着口鼻一絲絲地鑽進關節裏面凝成一團團的冰碴。

咔。

周顯之猛地一睜眼，入目是紅木做的床，蓋着青綠色的紗。

她沒有死？但這又是什麼地方？周顯之抬着疲軟的身軀，扶著床頭緩緩坐了起來，環顧四周，陳設清雅，但用的都是些一般貨色，說不上壞但也絕對不算好。無論是作為周家嫡小姐，還是後來的太子妃，都是她周顯月絕不可能用的東西。

何況，周顯之喜歡月白、緋紅之類的顏色，如此清竣的青色，她向來不會去用。

正想時，一個穿着丫鬟衣物的小姑娘推門進來，瞧見坐起來的周顯之一愣，忙小步走了過來，半跪着抬頭詢問。「小姐，您怎麼起來了？您才、才溺水沒兩天，大夫說了寒氣入體，且得休息呢。」

溺水？周顯之略略蹙眉不動聲色地看着床前的小丫鬟，她認出來這丫鬟身上的衣飾是周家奴僕會用的，又仔細想了半晌，從記憶里翻出來一道消息。

她最小的那個庶出妹妹，周顯月在她生產前幾日投湖自盡，昏迷不醒。

看起來她周顯之，變成了她的這個小妹周顯月。

那她自己死了嗎？周顯之仍然沉浸在屢屢退讓卻不得半分安寧的凄厲怨恨與憤慨之中，眉目陰鬱地問道。「周顯之死了嗎？」

那小丫鬟顯然是被嚇得不清，什麼也顧不得了忙捂住自家小姐的嘴，片刻后才反應過來逾矩，規規矩矩地跪了回去，低下頭小聲回應。

「端肅太子妃娘娘和、和太孫殿下薨了，小姐啊，您可不要再直呼端肅太子妃娘娘的名字了，若是有旁人聽到傳到老爺那裏去，您如今的身子可受不住的啊。」

周顯之此時已經聽不進這丫鬟後面說的任何話了，她滿心滿眼只有那句，太子妃和太孫薨了。周顯之兀得笑了起來，聲音不大，卻滿滿都是痛楚。

她周顯之自小孝敬父母友愛、甚至是溺愛弟妹，長大后也是出了名的賢德與恪守禮法，對待夫君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一再忍讓，這些都只不過是為了能讓家族榮耀輝煌。

她是一切做的都好了，那他們呢？夫君在她最需要他時冷眼旁觀，胞妹在她痛苦不堪時幽會情郎，她窮盡一生勤懇奉獻的家族，一手促成了她的痛苦。

她這一輩子活的有什麼意義？

小丫鬟似乎是以為自家主子瘋魔了，駭得低着頭縮成一團不住發抖。笑了好一會兒，周顯之疲憊地靠在床邊，也不欲在這時候去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放空着自己。

過了大半晌，小丫鬟才聽到一句。「起來吧。」

「小姐，您怎麼了……瑤台害怕……」小丫鬟帶了點哭腔，抽噎著說着。周顯之只是摸了摸這個服侍小妹的小姑娘的腦袋，平淡地說了一句。「幫我打點水來洗漱吧。」

「好、好的，小姐。」瑤台被嚇了一通，也不敢說些什麼要多休息的話，低着頭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周顯之，不，周顯月慢慢地側躺下去，面對着白牆悄悄地把淌出來的淚一點點地擦拭乾凈。

她從來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既然老天願意給她一次重新活的機會，她就要活的清醒，活的自在。這一世，她絕不再會被家族束縛，不會盲目妥協，不會退讓一步，她要替自己，替這個小妹妹活出最精彩的人生。

負了她的，傷了她的，害了她和孩子的，殺之，片甲不留。

給前世的周顯之留有的最後一點情緒，被魚貫而入的侍女宣告結束。周顯之被扶著坐了起來，簡單的洗漱了一下后，歪著腦袋問瑤台要了面乾淨的鏡子。

瑤台應聲，將銅鏡端來，鏡子裏的姑娘面容姣好，雖不如周顯之聞名京都的第一美人的外貌那般驚艷，但也是絕對的美女，那一雙柳葉眼清澈如水，上挑的眼尾又含着一番天然的嫵媚與情意。

在十六歲進東宮之後，她就基本沒有見過周顯月這個小妹妹了，以至於這番打量下來竟有些恍惚。

說實話，她對這個幼妹的記憶，就只有不大受寵這一點了。不過這裏是丞相府，絕對的貴門世家，即便是不受寵的庶出也絕對不會發生踩高捧低，苛待主子的現象。

她知道，她的母親沈秋水和父親周斂極其看重榮譽與名聲，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所以周顯月的日子不會不好過，那周顯月又是為什麼會無緣無故投湖？

周顯之將銅鏡擱到一邊，使著瑤台尋了一套衣物來穿，一邊抬手讓她穿戴衣服，一邊假裝隨意的問了一句。「瑤台，你是怎麼看待我溺水這件事的？」

瑤台這丫頭以為是主子覺得自己越俎代庖，嚇得手一抖，回話也抖的像篩子一樣顫。「小、小姐，瑤台不、不敢。」

周顯之有些無奈，光看這兩照面，瑤台這丫頭還是衷心的，就是膽子未免忒小了些，於是放緩了語氣裝模作樣補上一句。「我是說真的，我覺得我自己這樣太不理智了，萬一去了，父親和母親……還有姨娘會傷心的。」

「這樣啊……」瑤台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小姐一眼，確定自家小姐沒有冷色才放下心來，小聲嘀咕。「是的呀，瑤台也覺得是這樣，小姐不應該為了太子殿下和二小姐做這種傻事的呀。」

難道，這個小妹妹也喜歡謝斜陽？周顯之面色凝住了一瞬，試探性地開口。「瑤台呀，我決定不再喜歡太子殿下了。」

「小姐原來是因為喜歡太子殿下才？」瑤台詫異，話說了一半才發覺語氣不對，尷尬地住口。「我以為小姐是因為為大小姐鳴不平被老爺罵了才……」

……原來，是為了我呀。

周顯之心裏兀的一暖。她原本覺得除了華濃，周家就是啃噬她的一個大妖獸，但卻在這時突然發現，這個大妖獸裏面有一隻可愛的小貓，雖然氣息微弱，但對此時的她來說，卻像是一束熱烈的光，短暫的把她的陰霾團成團扔到了一旁。

只是，為什麼？

「瑤台，我剛剛說錯啦，我是說，我決定不再對那些人的身份感到敬重了，可惜了長姐。」周顯之被瑤台扶著坐到梳妝台上，選了一個素凈些的髮飾讓她把青絲挽上。

瑤台接過白玉簪子，給自家小姐挽了個喪髻，又幫小姐理了理身上的齊衰服，毫無察覺的順着小姐話里埋的坑往下跳。「是呀……她那般善良的人怎會落得這般下場，小姐您小時候落水，還是大小姐找人將您救起來的呢。」

周顯之聞言看向梳妝台旁放着的一疊素宣，看着上面的那句娟秀的小字，生也水，死也水，開始沉默起來。

她覺得有些感動，也有些抱歉，感動在於這世上有人深切的記得她，願意為她而做出點什麼，抱歉在於她變相害死了小妹，而且她已經完全記不得這件事了。

對不起，顯月，我如此之遲才知道你的心意，不知如何感謝，但我會讓你的名字在俗世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瑤台，走吧，我們去向父母親請安。」

－－－－－－題外話－－－－－－

後面就一律寫周顯之啦，但身體實際上是周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