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過年

石華生到家后,脫了外套,斜躺在沙發上,揉了揉眼睛,感覺有些口渴,又起身倒了杯水,坐回沙發上,看着電燈出了神。不一會兒,陳春蘭和石新民推門進來后,看見石華生坐在沙發上看着等發獃,陳春蘭打趣說:「喲,怎麼了這事,大晚上的盯着燈看,在跟燈說話呢?指望看出個燈神來?」石新民反問道:「媽,不是只有阿拉丁里才會有燈神嗎?咱家電燈里哪有啊?」

陳春蘭摸了摸石新民的頭,讓他回房寫作業,脫下外套,倒了杯茶,坐在石華生身邊,說:「怎麼,酒喝多了不舒服?來喝口水。」石華生接過茶杯,放在茶几上,靠在沙發上,拉着陳春蘭的手,說:「剛剛在建民家,我和老劉吵架了。」陳春蘭幫着丈夫順氣,問:「為什麼啊?」石華生說:「老劉知道我應下了礦上給老孫開的賠償。」陳春蘭問:「就為這個?不至於吧,老劉脾氣挺好的啊。」石華生說:「我是以此為條件,要求把建民老婆孩子戶口辦下來,才能接受老孫的賠償。」陳春蘭問:「然後呢?」石華生說:「老劉知道這事後大發雷霆罵我自私自利,忘恩負義,借老孫的死給自己謀利,說的很難聽,哎,老婆,你來給我評評理,你說我做的對還是不對,我要是做錯了,我馬上認錯。」陳春蘭平靜地拉着丈夫的手,說:「嗯,你說。」石華生深吸了口氣,說:「老孫死了,礦上正值新領導上任,不可能把這事當成命案來處理,所以我們的要求礦上不會同意的,而礦上給出的意見,戶口和錢都有,除了公道。你說我們除了接受還有別的選擇嗎?再拖下去,拖到王建華位子坐穩了,這些可都沒了,而且他揚言老劉再這麼去礦領導辦公室的話就找人做了他,你說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怎麼就不懂呢,礦上的意見我們早晚得接受,我不過是在礦上很着急解決這事的時候,順便要了點東西嗎?你說我有什麼錯,我這麼做對老孫家,建民家,還有老劉和我,都是最好的啊,老婆,你說我錯了嗎?」石華生單腿坐沙發上,雙手握著陳春蘭的手,激動地看着陳春蘭。

陳春蘭聽完,撫摸著石華生的手,等石華生情緒稍平靜些后,說:「老公,你和老劉呢,都沒錯,但又都有錯,你先聽我說,老孫跟老劉是多年的朋友,老孫死了,老劉去為他鳴不平是應該的,你在明白你們礦上不可能同意並且老劉可能會有危險的時候主動去講和也是對的,但你倆又都錯了,老劉錯在過於意氣用事,看不清形勢,明知道礦上的態度,還是強行要礦上承認是命案,反倒會害了老孫家人和自己,你的錯呢就在於講和的方式,你不該在這個時候提條件,在別人看來,你更像是在做交易,你和老劉兩人前後跑那麼多趟,都成了你此次交易的籌碼,或者說你把接受意見的與否當成了交易的籌碼。」石華生聽完,低下了頭,思索許久,說:「你說得對,這事確實是我做的不好,我也在某個程度上傷害了他們,我會去道歉了,建民也答應會儘可能的補償老孫媳婦的,但老劉今天晚上說的話太傷人了,真的傷到我了。」陳春蘭伸手抱了抱石華生,像是在安慰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說:「沒事,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那種人,講清楚了就好了,我想老劉和老孫家也不會怪你的,到時我再給老孫媳婦介紹份工作,不要再瞎想了。」而此時,石華生已然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撲在妻子懷裏啜泣了起來,正在房間里寫作業的石新民開門探出頭來,疑惑的問:「媽,爸怎麼了這是。」被孩子看見這一幕,石華生有些怪不好意思的,趕忙坐起身來,擦了擦眼淚,陳春蘭揮了揮手,說:「別看了,趕緊寫作業去。」石新民朝父母扮了個鬼臉,關上了房門,陳春蘭看着石華生一臉狼狽的樣子笑了起來,一把扯來石華生抱住。

第二天下班后,石華生騎車到菜場買了一隻雞,兩斤羊肉,還有些蔬菜帶回家,陳春蘭見石華生買這麼多菜,驚訝的問:「不年不節的,你買這麼些菜乾什麼?」石華生笑着說:「晚上把老劉一家叫過來一起吃飯,我得跟他解釋清楚,不能讓他一直誤會我。」昨天鬧脾氣,今天又要和好,跟孩子一樣,陳春蘭打趣道:「喲,昨天才吵完架,今天就想着和解,這不像是你的脾氣啊。」石華生說:「我昨晚想了很久,我想明白一件事,我在礦上工作這麼多年,真正交下的朋友就這一個,我可不想因為所謂的面子而失去了。」陳春蘭用手指寵溺的戳了下石華生的頭,說:「嗯,難得這麼明事理,不錯,值得表揚。」石華生反問道:「不是,什麼叫難得這麼明事理啊,難道我以前很固執糊塗嗎?」陳春蘭說:「你說呢,你每次跟我吵完架,什麼時候主動給我道過謙,什麼時候好好的替我想過,啊。」石華生拉着陳春蘭的手,在其臉上親了一口,說:「咱倆什麼時候吵過架,結婚這麼多年我都沒罵過你沒打過你吧。」陳春蘭說:「你是沒罵過我,哪回咱倆一有爭執,你都是冷淡我,不理我,哪回不是我主動找你說話啊。」石華生一把抱住了陳春蘭,說:「哦,原來是怪我冷淡啊,那現在趕緊親熱一下。」說完順勢要親陳春蘭,陳春蘭一把推開石華生,嬌羞的說:「別鬧,一會兒兒子該回來了,幫我擇菜,晚上我給你們做點好吃的,你們哥倆多喝點。」石華生親了陳春蘭的臉蛋,說:「嗯,老婆真好。」兩人一起進廚房了。

石新民抱着球滿頭大汗的回來了,將球扔進自己房裏,從茶几拿了杯子倒了一大杯水喝了,走進廚房,看着案板上的肉,驚訝的問:「爸媽,今天晚上做這麼多好吃的啊。」陳春蘭看着他一身的汗,說:「你怎麼弄的這一身啊,快去洗把臉,洗完了去隔壁劉伯伯家叫他們一家人都來咱家吃飯。」石新民打了盆水洗完臉后,推門去了隔壁,過了好一會兒,石新民和***兩人各抱了本小人書進來了,坐在沙發上看,劉嫂提了些棗糕隨後進了屋,放在了桌子上,進廚房看着正忙活的兩人說:「呦,今天什麼日子啊,做這麼多菜,還叫我們一家子來。」說完擼起袖子打算進屋來幫忙,陳春蘭笑着說:「也就是尋常日子,咱們兩家人也有日子沒聚聚了,這不華生.....哎,老劉怎麼沒來啊?」陳春蘭回頭看了眼就劉嫂和曉波,有些疑惑。石華生聽見老劉沒來,起身回頭掃視一圈,然後看着陳春蘭,劉嫂笑着說:「也不知道他今天怎麼了,新民叫他,他也不理,只是說不舒服,就不來了,沒事,咱不用等他,咱們自己吃。」陳春蘭解下圍裙,把勺子放在菜板上,說:「那怎麼行啊,兩家人一起吃飯,那一個也不能少啊,我去叫他,嫂子,你幫我看一下這湯,還沒放鹽的,老華,等會水開了,把餃子下下去。」說完去隔壁老劉家了,石華生則一言不發,坐下來繼續擇菜,劉嫂拿刀切石華生剛擇的菜。

陳春蘭敲了敲劉志軍家的門,不一會兒門開了,滿臉怨氣的劉志軍看見門外站着的事陳春蘭,驚訝的問:「弟妹?怎麼了,有什麼事嗎?」陳春蘭笑着說:「怎麼,新民叫了不去,非得讓我們家人一個個來請你啊。」劉志軍略顯尷尬的說:「不是,我今天不太舒服,想早點休息,所以沒去了。」陳春蘭說:「是因為華生吧,今天我們兩口子請你們一家過去吃飯,就是想跟你解釋清楚這事,解開你們兄弟倆之間的誤會。」劉志軍冷笑一聲,說:「沒什麼好解釋的,弟妹,你回吧,我要休息了。」說罷就勢要關門,陳春蘭一把摁住了,笑着說:「等等,今天華生跟我說了許多,他說他來這工作這麼多年,就你這麼一個朋友,他不想因為這點誤會而失去唯一的朋友,我覺得你應該給華生一個解釋的機會。」劉志軍思索片刻,點了點頭,說:「好。」說完便和陳春蘭一同來了。

劉志軍將桌上的棗糕拿到茶几上,和兩個孩子一起吃,陳春蘭進了廚房,將石華生拉出了廚房,並叮囑他:「好好跟老劉解釋清楚,去,快去。」石華生搬了把椅子坐在茶几旁,看了看劉志軍,說:「老劉,老孫那事是我做的不妥當,我應該事先跟你商量的,我不該私自做決定的。」劉志軍依舊看着石新民手裏的書,並未接話,石華生接着說:「建民那事,並不是我一開始計劃的,我只是覺得老孫的事咱們只能應下來,沒別的選擇,這你也是知道的,我只不過是想着這個時候提出辦下建民家的事,礦上肯定會同意的,所以我覺得現在應下來還能幫建民一個大忙,所以我就同意了,對不起,我應該先跟你商量的,對不起。」劉志軍沉默了會兒,看了眼石華生,長嘆了口氣,說:「算了,算了,昨天我也做的不對,不該罵你的,不過咱們應下了不作數,要老孫媳婦應下才行,這咱得好好跟人家說,過兩天我去給老孫打個碑,得讓人知道下邊躺的是誰。」石華生說:「行,這事咱倆一起去,另外建民答應了說會給置辦傢具的,家裏咱們幾個再去幫忙翻修一下,也算是朋友一場。」劉志軍點了支煙,說:「華生,我說句你不愛聽的啊,那劉建民這人可不厚道啊,是一軟骨頭,當面一套背地一套,這人你得小心點。」石華生長嘆了口氣說:「以前工友也跟我議論過他,我沒在意,覺得這人可能不太能合群,所以我對他也挺照顧的,平時老張老洪他們要是跟他起衝突了,我都是向著他的,覺得他挺可憐的,還推舉他做副班長,可昨天晚上你走後他說了一句話,我算是徹底看清了他,他問我為什麼你會對老孫這事始終不肯妥協,我說是情誼和骨氣,你知道他說什麼嗎?」劉志軍看着石華生未說話,石華生氣的站起身大聲說:「他他媽說情誼和骨氣值幾個錢,我算是看明白了,這人,哼,這筆錢無論如何我都得讓他出。」劉志軍拍了拍石華生,說:「行了,別想那麼多了,吃飯啦。」

飯桌上,石華生與劉志軍相互倒酒敬酒,交談甚歡,顯然已消除了誤會,劉嫂看了看陳春蘭的肚子,問:「春蘭,你這肚子有動靜沒?」陳春蘭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劉志軍問:「那要不換個大夫看看,中醫不行咱試試西醫,南畔鋪的大夫不行,咱就去省城看看。」陳春蘭艱難的笑了笑,說:「自從那孩子流后,我就感覺身體有了點問題,吃藥也不見好,我估計是懷不上了。」石華生笑了笑,說:「沒事,一個不也挺好的嗎,你看新民多乖啊,招待所的廚師都誇他聰明。」劉志軍也跟着笑,說:「是嗎?新民,哪天讓劉伯伯嘗嘗你的手藝。」石新民撅著頭說:「我爸不讓我學做菜。」石華生笑着說:「以前爸爸是不同意,因為你還小,灶台太危險了,現在你可以學了,也可以在家自己做,不過要我或者你媽在場,怎樣。」石新民聽完眼睛頓時就亮了,高興的說:「真的?」石華生說:「當然可以,咱家能出一個大廚也不錯,你爺爺是農民,你爸是工人,你當個廚師,哈哈,不錯不錯。」眾人大笑,劉志軍喝了口酒,問:「哎,華生,你爹還是不同意來你這住嗎?這入冬了,他一個人住那沙漠裏,我可聽說冬天那沙漠裏的風吹臉上跟刀一樣,他歲數也大了,好好勸勸他吧。」說到父親,石華生一臉惆悵,說:「我已經跟他說過很多遍了,他都不同意,我跟他說來我這過個冬,等天氣暖和了在回去,他也不同意,他跟我說他爹娘和媳婦都埋在這裏,他哪都不會去。」劉志軍說:「你爹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石華生解釋說:「他早年間是從河南逃荒過來的,就他一人活了下來,我爺爺跑駝隊的時候救了他,還收留了他做了上門女婿,所以我爸對李家村有很深的感情,不會離開的。」

一星期後,老孫老婆孩子戶口和賠償下來了,劉建民家的戶口也下來了,這天,劉建民提了些東西來到了石華生家,對石華生說:「華生,戶口辦下來了,哎呀,還是你有辦法,這要不是你,我這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辦下來,我上供銷社買了些東西,小意思,聊表心意,不要拒絕啊,中午找個館子咱倆喝點?」石華生放下手裏的報紙,冷眼看着劉建民,說:「建民,你之前不是說要給老孫家買些傢具,翻修牆的嗎?你怎麼給我買東西了。」劉建民略微有些尷尬,又趕忙解釋說:「這個是給你的,老孫家那我還沒來得及買呢,這不是過來找你幫忙參謀參謀嗎?他家我沒去過,不知道缺些什麼。」石華生略微思索了會兒,說:「老孫家裏條件不好,就他一人掙錢,所以老孫掙的錢大部分都補貼家裏了,他家的餐桌都已經掉漆了,椅子也是松的,還有沙發也沒有,另外家裏的電線也要重新弄一下,自行車太破了,縫紉機好像也沒有....」劉建民驚訝的問:「啊,什麼都沒有啊。」心裏盤算著這得花多少錢,石華生明白他並不是真心想為老孫做點什麼,只不過稍微花點,讓自己在眾人面前過得去就行,所以石華生也不打算為難他,說:「我和老劉已經買了些傢具送去了,你買套差不多的沙發送去,另外再買些電線和石灰,過兩天找幾個人去好好弄一下吧,到時告訴我一聲。」「嗯。」劉建民點了點頭。

轉眼還有半個月就過年了,石華生和陳春蘭正在給石郁南準備年貨,陳春蘭從廚房抱出一壇鹹菜,對石華生說:「老華,鹹菜腌的差不多了,你也帶上,爸一人在家,不怎麼做菜的,有這個,吃飯時嘴裏還能有個味道,你再看看,別落下東西。」陳春蘭從兜里拿出一個信封,說:「另外這些錢給爸帶去,過年了,讓爸去買點好的,啊,這錢我是給爸的,你不許碰。」石華生接過信封,放進衣服裏面的口袋,說:「瞧你說的,我是他兒子,能拿這錢?」陳春蘭撅了噘嘴,幫石華生扣緊了領口扣子,整理衣衫,說:「要不你回去再問問爸,看他願不願意來咱們這過年。」石華生嘆了口氣,說:「唉,我問問吧,不過可能性不大,咱爸歲數大了,越不想離開那了。」說完拿起包出門往汽車站去了。

由於趕上了最早那趟去石河子的車,到石河子時才四點,石華生估摸著時間還早,打算去找在鄉政府上班的老同學肖書文說說話,倆人從中學開始就是同桌,後來又一起去縣裏念了高中,高中畢業后,肖書文在父親的安排下進了公社,石華生回村裏種了兩年地,後來南畔鋪煤礦招工,石華生爺爺李俊山原先跑馬幫的老夥計託人捎消息過來問他們家有沒有人願意去煤礦工作,就此,石華生離開了李家村,成了一名煤礦工人,也成了十里八鄉父母媒婆眼裏有出息的後生,很快,經人介紹便和外縣的陳春蘭結婚,並在南畔鋪安了家,此後石河子鄉回來的少,不過二人卻經常有書信來往,肖書文也時常幫襯石郁南一家。

來到鄉政府大門口,石華生掏出一支煙,禮貌的遞給了門衛大爺,並彎下腰來問:「大爺,曬太陽呢啊,我問一下肖書文在嗎?」因為鄉政府來過多次,也是為數不多對他很有禮貌的,門衛大爺也記得石華生,說:「肖鄉長啊,他在呢,你上二樓左轉第二間就是他辦公室了。」「謝謝啊。」石華生提了包上了辦公樓二樓,找到寫有鄉長辦公室的牌子,看見肖書文正埋頭工作,石華生敲了敲門,肖書文抬頭看見石華生,起身驚訝的說:「喲,這不是石大財主嗎,回來過年了?」石華生把包放在門口,說:「我給我爸帶了點年貨回來,路過這,來看看你。」肖書文招呼石華生坐,並給他倒了杯水,說:「還算你有點良心,知道來看看老同學。」石華生接過杯子,說:「看你說的,你這都當上鄉長了,我哪敢忘了你啊。」肖書文說:「我這窮鄉僻壤的,哪裏比得上你當煤礦工人舒服啊,咱們這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就你家那差不多都快被沙漠埋了,要不了十來年,石河子鄉都不一定還在了。」石華生問:「那政府就沒有什麼政策?」肖書文說:「政策執行是要錢的,咱們鄉現在又要修路又要建學校,哪有錢和精力去管沙漠啊,再說了咱們鄉人大部分都往外跑,誰還在乎這個啊。」石華生沉默了,從包里拿出一條猴王煙遞給肖書文,說:「這是上回我同事回寶雞帶的。」肖書文接過煙,說:「這不好吧,這,晚上請你吃飯,咱倆喝點。」石華生喝了口水,說:「不了,我還要回家看我爸呢。」肖書文問:「你這回回來待幾天啊。」石華生說:「後天早上走。」肖書文說:「那哪天有時間請你吃飯,咱哥倆都多長時間沒一塊喝酒了。」石華生爽快答應了:「行啊,不過我爸那還是得麻煩你費點心。」肖書文說:「這你放心,不過我還是得跟你提一句,儘快把你爸接過去吧,李家村已經不適合住人了,你看這鄉上吹的風裏都帶着沙。」石華生放下杯子,說:「我爸就是這個倔脾氣,好說歹說跟他說了多少回了,就是不去,行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辭別肖書文後,石華生提着包往村裏趕。等到了村子裏,天都已經黑了,村裏只有零星的幾棟房子裏點起了煤油燈。石郁南正坐在炕上吃飯,忽然看見推門進來的石華生,驚訝的問:「華生?你怎麼現在回來了?吃飯沒?」並將煤油燈挑亮一些,石華生把包放在炕上,拍了拍身上的灰,說:「這不快過年了嗎,我和春蘭給你備了些年貨和衣服。」石華生從包里拿出那壇鹹菜,說:「這是春蘭做的鹹菜,這裏還有些衣服和吃的。」石郁南接過鹹菜,說:「吃飯沒?我給你做點。」石華生脫下外套,坐在炕上,說:「還沒呢。」石郁南說:「來,先喝口酒暖暖身子,我給你做點吃的,這一路走回來凍壞了吧。」說着起身拿來一副碗筷,從自己碗裏到了些酒給石華生,重新生了火,做了碗麵條給了石華生,石郁南咬了口饃,問:「你這回回來住幾天?」石華生抿了口酒,說:「後天早上走。」石郁南說:「哦,那明天去看看你娘,順便再去看看村裏其他長輩。」石華生點點頭,說:「嗯,爸,後天你跟我一起走,去我那過年吧,咱們一家人在一塊熱熱鬧鬧的,多好啊。」石郁南搖了搖頭,說:「過年我要陪你媽,陪你爺,陪你奶,走不開啊,你們一家人過好自己就行,不用操心我。」石華生打開壇蓋,夾了一筷子鹹菜放在石郁南碗裏,說:「行吧,來,爸,嘗嘗這鹹菜,這是春蘭做的,嘗嘗。」石郁南吃了口,說:「嗯,好吃,回去你替我謝謝春蘭啊。」吃完了面,石華生翹著腿點了支煙,說:「我今天回來去鄉政府看我那同學肖書文了,那小子居然當鄉長了。」石郁南就這煤油燈點着了煙鍋,說:「書文這孩子不錯,咱們鄉是個窮鄉,年輕後生不願來,就他願意留下來,來過咱們村好幾次,有次還專門到咱家了,問我有沒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石華生笑了笑,說:「嗯,這小子還不錯,哎,對了,爸,今年過年你打算怎麼過啊,周爺爺家你今年還去嗎?」石郁南說:「你周爺爺家我就不去了,你去就行了,畢竟你這工作還多虧了人家,我打算今年把你俊文爺一家還有你拐子叔叫到咱家來過年,到時我買上幾斤肉,打點好酒,熱熱鬧鬧的,過年嘛,總得有點過年樣,村裏情況你不了解,你俊文爺老兩口一年吃不着一點葷腥,他家和拐子家是咱村最窮的....」石華生並不滿意父親管這麼多閑事,說:「爸,現在已經不是吃大鍋飯的時候了,你還管那麼多幹啥,爸,咱們就這麼大本事,能管好自己一家就已經很不錯了,沒別的能力和精力去管其他的了。」石郁南猛吸了幾口煙,說:「華生啊,實話跟你說吧,我之所以不去你那養老,一方面是捨不得你媽,再一方面是捨不得村裏這些活着的人,就那麼幾個了,我打算明年開春就把拐子和俊文一家搬到一起過,三家人的地一起種,一起做飯一起吃,四個人伙在一起過,俊文家那口子沒多少日子了。」石華生沉默了,不再願同父親爭執,起身走到水缸邊,舀了口水漱口,然後躺在炕上,說:「趕了一天路,我困了。」石郁南收了碗放進鍋里,將桌子搬到一邊,從箱子裏翻了床被子出來給石華生蓋上,將鍋里碗洗了后,吹了燈睡覺了。

早上,爺倆一起去了李淑華的墓前,石華生在墓前行過禮后,便在棗林里走動,看了看棗樹長勢,說:「爸,這幾棵棗樹長得還不錯啊,後邊你還種了不少沙柳和松樹,這片林子可比村裏那片防護林好太多了,站這看,那片林子跟福田叔的頭髮似的。」石郁南說:「那片林子是沒人管,要是有人管,開春再種樹苗的話,咱們村就不會有這麼多風沙了,地里也能多長些糧食了。」石華生以為父親是這開玩笑,打趣說:「誰會去種啊,政府又不給錢,費錢費力的,咋地,爸,你不會在家閑出毛病了吧,想去種樹了吧,你可千萬別。」「啊,沒有,怎麼可能。」石郁南慢慢蹲下身來,坐在墓前抽著煙,石華生用腳撥了撥地上的土,說:「我這才半年每回來,這林子裏的土又厚了這麼多。」石郁南說:「啊,入秋後颳了幾場大風,起了幾場沙塵暴。」石華生說:「那不行啊,爸,你還是跟我去南畔鋪。」石郁南笑了笑說:「沒事,這又不是頭回起沙塵。」說完接着安靜的坐那抽著煙,若有所思的看着村子。

隨後,石華生跟隨石郁南帶着禮品去了村裏各戶人家家裏走了一遭,走完回來,石華生有種莫名的壓抑感:村裏人家裏簡陋,被褥衣服髒亂不堪,乾的像樹皮的臉上露出僵硬的笑容。這一切都讓石華生不適,也未與石郁南有過多交流,第二天早上便匆匆走了。

石華生走後,石郁南也感覺出了兒子的不適,但也沒有說什麼,開始為過年做準備,趁著天好,將箱子裏的被褥衣服拿到院子裏晒晒,打開窗戶,給家裏做大掃除,石郁南覺得過年就得有個過年的樣子,而且不光自己家要有過年的樣子,其他人家也得有,村裏其他人都還能夠過好年,就李俊文和拐子家有心無力了,半仙石郁南是不想理的,所以忙完自家后,石郁南先去了拐子家,一星期前,拐子從鄉里回來的路上把腿摔壞后,就一直沒出過門了。

石郁南到了拐子家門口,見門還是鎖的,拐子腿摔壞了,應該不會出去啊,於是用力拍了拍,裏面傳來虛弱的聲音:「誰啊。」石郁南說:「我,大白天的鎖什麼門啊。」拐子說:「哦,郁南啊,你等一下啊。」嘻嘻索索好一會後,門才開,石郁南見拐子衣服都沒穿好,床鋪還是凌亂的,問:「你不會還沒起吧,都什麼時候了。」拐子憔悴的臉上強擠出一抹笑,說:「起來也沒什麼事,還不如多睡會兒。」石郁南瞥了眼冷冰冰的灶台,問:「你吃早飯了嗎?」拐子穿上衣服,有氣無力地說:「沒呢,留着等中午飯一起吃了,少動點能省點糧食,這麼早你找我啥事啊。」石郁南說:「還早呢,太陽都這麼老高了,是這,這不馬上過年了嗎,屋子裏裏外外不都得收拾一下,你腿不是摔了嗎,我過來幫幫你。」拐子有氣無力地癱坐在炕上,說:「嗨,有什麼可收拾的,我屋裏糧食都沒有還過啥年啊。」石郁南說:「你看你說的,年是肯定要過的,一年就這一天,規矩不能沒有。」說罷,石郁南抱起炕上的被子鋪在院子裏的晾衣桿上,轉身回去將堆在炕上的衣服一件件掛在院子裏,「哎,郁南,不用...」拐子想制止他,畢竟有些衣服已經爛成破布了,這樣的衣服曬在自家院子裏,令他有些羞恥。不過石郁南並未理會他,不論好壞,一件件鋪展開來,曬完后,對拐子說:「你趕緊做飯吃,你家收拾完,咱們倆一起去俊文叔家,今年過年咱們三家一起過,過兩天我去買兩斤羊肉,我那還有些麵粉,咱們包餃子吃。」三家一塊兒過年,拐子驚訝地問:「包餃子?哦,郁南你不跟華生一起過年了啊。」一聽餃子,拐子上上個月撿到人家剩下的半個餃子吃了,足足讓他回味了一個多月。「哦,華生啊,他晚上要下井,今天早上一早走了。」石郁南接着打了桶水,在院子裏扯了塊破布拿來當抹布去擦炕上那床破席子了,拐子則蹲在灶邊生火做飯。兩人一同將拐子家整理好后,一同去了李俊文家,剛到院門口,拐子便扯開了嗓子喊:「額俊文,俊文啊,我跟郁南來幫你家打掃了,俊文。」兩人推開門進屋,李俊文並不在家,只看見李俊文老伴躺在床上艱難的呻吟著,石郁南坐在炕沿,俯下身子輕聲問:「嬸子,感覺咋樣啊,葯吃了嗎。」李俊文老伴見是石郁南,強撐著坐起身,說:「嗯,俊文給我吃過了,唉。」石郁南幫忙倒了杯水,問:「俊文叔呢?我咋沒看見他啊。」李俊文老伴輕咳了兩聲,艱難地喘了口氣,說:「唉,昨天夜裏我咳得厲害,他今天早上一早上半仙那幫我去問神仙去了。」一聽是去半仙家,石郁南頓時就火大,出門直奔半仙家去了,拐子一瘸一拐的跟在後邊。到了半仙家,石華生見李俊文正站在半仙家門口,屋門緊閉,李俊文不停的搓手哈氣,石郁南上前一把搶了李俊文手裏的袋子,打開一看,是上次自己給他的白面,自己捨不得吃卻拿來給他吃,石郁南越想越氣,拉着李俊文就要往回走,李俊文掙開了石華生,說:「小聲點,半仙還沒醒呢,惹惱了神仙可不好。」石郁南一把拽著李俊文,氣憤地瞪着李他,指著屋裏厲聲喝道:「什麼神仙還睡懶覺,這都什麼時候了,你不要相信他的胡言亂語。」李俊文輕嘆了口氣,拉着石郁南指著屋裏的手,說:「郁南,昨夜你嬸子咳了一夜,我也心疼了一夜,我也不信這東西,可你說我有什麼辦法,大醫院咱去不起,不來信這個我還能幹什麼呢,總不能眼看着你嬸子遭罪不管不顧吧。」石郁南鬆開了手,把袋子扔在了地上,嘆了口氣,轉身走了。半仙也被門外的吵鬧聲給驚醒了,披了件外套出來了,見石郁南扔下袋子走了,趕忙上前拉住李俊文問:「俊文,咋了這是?郁南跟你說啥了?」李俊文撿起袋子遞給半仙,說:「哦,是這,我家那口子昨天夜裏咳的厲害,我想來你這拜拜神仙,郁南不讓我來,我沒同意,他就走了,半仙,你這能幫我做做法求求神仙嗎,救救我老伴,我實在是沒別的法子了,這是我們老兩口一點心意,請您務必收下。」這麼多年來半仙也挺忌憚石郁南,年輕時因為調戲李淑華被石郁南打了半死,從此就遠遠的躲著石郁南,後來石郁南又在批鬥會上替他說過話,又幫過他好幾次,所以半仙對石郁南即尊敬又害怕,這要是其他人吵着他睡覺了肯定不會給好臉,李俊文是石郁南的堂叔,人也還不錯,顯然態度好了許多,安撫了李俊文的情緒,說:「哦,這事啊,我得問問神仙,那俊文你等我一下,我準備準備,糧食呢你就拿回去吧,咱們什麼關係,神仙也得給我點面子啊。」說罷把糧食推回給了李俊文,李俊文不停地給半仙鞠躬道謝,半仙客氣了一下就回屋了。

等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屋裏傳來一聲:「俊文,進來吧。」李俊文進屋后看見半仙穿着道袍在點香,頭髮也拿了根筷子給叉起來了,佈置完畢,半仙端坐在太師椅上,目視前方拂塵置於右手上,提着聲音說:「來者何人,所求何事?」李俊文趕忙將袋子放在旁邊,跪在半仙前,頭磕在地上,說:「弟子李俊文,呃,只因,呃,我老婆病了,呃,想來求神仙救救她。」半仙仍舊端坐於前,說:「你老婆姓甚名誰,何方人士,今年貴庚啊?」李俊文細細想了想,說:「我老婆叫劉年秀,是河南的,具體河南哪的我也忘了,是早年我俊山哥走馬幫帶回來的。」「哦。」緊接着半仙嘴裏又念著一些聽不懂的話,揮舞著拂塵在神像前做法,許久,半仙喘著粗氣說:「我剛讓神仙去看了,他說是有小鬼纏身,你兒子在外造了孽,所以應驗在你們兩口子身上了。」李俊文慌了,這能救得過來嗎,連忙磕了兩個頭,說:「啊,那,那應該怎麼辦啊,你幫我求求神仙啊。」半仙輕輕拍了拍李俊文肩膀,說:「不妨事,好在昨夜來的小鬼法力不高,我這給你兩道符,你拿回去貼在床頭即可,要還是不行,明日我親自上門捉鬼。」說罷,半仙進屋拿了兩張符給了李俊文,李俊文趕忙磕頭道謝,接過符文,拿上袋子回家了。

石郁南回到家后,依然在氣李俊文的愚昧,拐子上前輕聲問:「那俊文家咱們還去收拾嗎?」「不去了,」石郁南想了會兒,說,「明天再說吧,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靜會兒。」拐子走後,石郁南又感覺李俊文兩口子挺可憐的,家裏窮得叮噹響,還把白面給了人,家裏只剩雜糧了,嬸子吃不了粗糧,前段時間才給了他們一些白面。石郁南嘆了口氣,拿上缸里剩的那點白面去李俊文家了。

李俊文拿着從半仙那要來的兩張符激動地對老婆說:「老婆子,我從神仙那要了兩張符,貼上后,小鬼就不敢來纏你了,你的病也就好了。」說罷就從碗裏抹了點剩下的麵糊,將兩張符貼在了牆上。石郁南提着麵粉進屋后,看見李俊文正在貼符,將袋子扔在炕上,說:「這是上回我留的白面,俊文叔,這可是我給嬸子的,你不要又拿給半仙了,聽見沒。」李俊文笑嘻嘻的把袋子遞給石郁南,說:「郁南,這白面你拿回去,半仙沒要我的糧食,免費幫我做法,並給了兩張符,你看。」石郁南並未理會,坐在了炕沿上,李俊文把袋子塞進石郁南手裏,說:「郁南我知道你為啥生氣,我也沒辦法,我也不想信,可如今我老婆現在這樣,沒人願意管,沒人願意知道我們老兩口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半仙願意聽我說說話,訴訴苦,還願意幫我們,我找他也不管有沒有用,求個心安吧。」石郁南想來這麼多年自己幫了他家不少,卻從未用心聽他說過話,他們這些被遺棄的人精神世界是十分空虛的,他們渴望有人能主動走進他們的精神世界與他們交流,而這也正是半仙這種江湖騙子能夠盛行的原因。

待情緒緩和了些,石郁南說:「今年過年咱們三家一起過吧,我把拐子叫上,到時我去買點肉,咱們包餃子吃。」李俊文看着石郁南,點頭答到:「哦,好。」郁南又是送白面,又是請自己吃餃子,對自己這麼好,這個情該咋還。石郁南接着說:「這馬上過年了,家裏好好收拾一下吧,過兩天我去鄉里找人寫幾幅對聯貼上。」李俊文說:「好,等會兒我把家裏衣服被子該曬的晒晒,地也掃一下。」石郁南收拾起炕上雜亂堆積的衣物被褥,說:「別等會兒了,我這回來就是幫你收拾屋子的。」李俊文怕那床沾了屎尿的被子被石郁南看見,便拒絕了他的幫忙,說:「不用了,郁南啊,這我自己來就可以了。」石郁南也不再強求,轉身便走。李俊文看着雜亂的炕,想着過年了,那被子也該晒晒了,過年得有個過年的樣子嘛,在炕上鋪了床被子,然後小心翼翼的將妻子抱至一邊,蓋好被子,把被子抱到外面圍牆上晒晒。

轉眼到了大年三十了,石郁南謀划著過年要置辦哪些東西,盤算著:「吃的,家裏有白面有玉米,大年三十吃頓餃子,在吃碗面,裏面得有肉,所以肉得多買點,再買點油鹽回來炒幾個菜,拐子和俊文一家也好久沒吃到過油鹽了,另外再買點糖果什麼的?也行,家裏還有幾個棗,也可以擺個盤。」起身從箱子最深處翻出一個包了好幾層布包,數好錢,將布包小心包好,放進箱子裏,穿好衣服帶上帽子上鄉里備年貨了。

來到鄉上,石郁南先是到挑了兩斤肥一斤肥瘦相間的羊肉,三根胡蘿蔔,一斤糖果還有一斤瓜子。見有人在賣魚,石郁南也湊上去看熱鬧,石河子地處沙漠邊緣,所以這的人不要說吃魚,連見都沒見過,人們看見盆里活蹦亂跳的魚,一個個看新鮮的擠在旁邊,相互間議論著,卻鮮少有人要買,畢竟絕大部分人都沒吃過,也不知道怎麼吃,只有少數去過外地的人很自信的一邊同賣魚的人說着話,一邊跟旁邊人介紹這是什麼魚,然後驕傲的買魚走了,剩下人依然擠在旁邊看。

石郁南在石華生那吃過幾回魚,頭回叫魚刺卡住了,拿饅頭噎下去的,後面聽石華生講過後就沒怎麼卡過了,想來買條魚回去吃也不錯,讓拐子和俊文吃回魚,不過他只吃過,卻沒做過。便擠到最前面,探頭問:「哎,同志,我要買條魚。」賣魚的見終於有個買魚的了,忙起身笑嘻嘻的問:「叔,您看看這可都是從外地運過來的魚啊,可好吃了,您看看要哪條?」石郁南指了條一斤左右的魚,魚販將那條魚撈出,正準備用草繩穿好,「等一下。」石郁南想了想,村裏人也都沒吃過魚,乾脆買條大一點的回去,燉上一大鍋,每家送一碗,也讓他們嘗嘗,畢竟種樹還是要拉他們入伙的,說:「同志,那條我不要了,我要這條大的。」魚販笑嘻嘻的幫他換了條魚,穿好草繩過了稱遞給石郁南,說:「叔,四斤一兩,您給5毛就行,這過年買魚好啊,年年有餘,買條大魚回去過年才有滋味啊。」石郁南並未接魚,笑了笑,說:「那個同志,我只吃過魚,不會做,你跟我說說唄。」一句話引得眾人大笑,有人打趣說:「不會做還跑來買魚。」那魚販也耐住性子,不緊不慢地說:「叔,這魚做起來就很簡單的,你先把這魚身上的魚鱗用刀颳了,再把魚從肚子上切開,把腸子和內臟掏出來不要了,叔,這些東西不能吃,但魚鰾得留着,那可是個好東西,然後再把魚切塊,備點蔥啊姜啊什麼的也可以放點白菜蘿蔔什麼的,有什麼青菜都可以放,然後再起鍋燒油把魚放下去煎,等兩邊都煎黃了就可以放水了,再把蔥姜什麼的放進去,蓋蓋煮就行,最後放點鹽,叔,我說了這麼多您記住了吧。」石郁南有點蒙,對魚販說:「你說太快,我沒記住太多,哎呀,同志,你幫我把魚鱗啊內臟啊什麼的切了,剩下的我回去自己煮行不?」魚販一聽,挺了挺身子,看着石郁南,說:「我只賣魚,別的我不管,這魚要就買,不要就走,讓我幫你切,你老耍我呢。」石郁南倒也不急,不緊不慢地說:「哎,同志,你咋這麼說話呢,我好心買你魚,怎麼耍你了,你說你來了一上午了買了幾條魚,我們石河子人都沒吃過魚,這魚是個新鮮物,這要是不會吃讓魚刺卡喉嚨了咋整。」旁人一聽,有些驚恐,拉了拉石郁南,問:「這魚刺是啥啊,咋會卡喉嚨呢,那卡住了會咋樣啊。」石郁南假裝嚴肅的說:「喲,那可不得了,你想啊,喉嚨是吃飯說話用的,魚刺就是魚的肋骨,那看不到的,只能摸得到,很尖的,能扎破手的,你想這東西卡喉嚨里,可難受了,吃不了飯,說不了話。」旁人聽了大驚,各個摸著喉嚨面露恐懼之色,紛紛議論著:「啊,這麼危險啊。」「這魚可吃不得,這要卡住了,可咋整。」「是啊,那要不小心把喉嚨劃破了,那不得滿嘴是血啊。」魚販一聽急了,趕忙解釋說:「不會的,魚刺很長的,吃的出來的,我吃魚從沒被卡過,你別聽他瞎說,如果被卡了,你那饅頭噎用醋泡會兒就好了,不會出血的,叔,你說句話啊。」石郁南揣了揣手說:「你看你吃多了當然不怕了,我們這些人都沒吃過的,你既然要在這裏賣魚,你得要教會我們怎麼吃魚啊,不然誰敢買啊,是不是啊?」魚販嘆了口氣,說:「行,叔,還是您老練,這魚我給您弄乾凈了,再送您塊姜,行不?」石郁南笑了笑,說:「這才是做生意嘛。」付了錢接過魚販包好的魚走了。

到家后,石郁南把東西放在炕上,魚和肉用碗裝好放在鍋里,蓋上蓋。找來之前買的的對聯,鋪開在炕上,那賣對聯的擔心石郁南不認字,不知道怎麼貼,便將三副對聯分開裝,並告訴他,上面這張貼門左邊,下面那張貼右邊,短的那張貼中間門樑上。

石郁南拿碗裝了些玉米粉熬了些麵糊,拿了麵糊和春聯,先去了拐子家,經過這些天的收拾,拐子的房子終於像個家了,窗戶也糊上尼龍布,門上的泥也清乾淨了,家裏地上每天都洒水掃,原先髒亂不堪的炕也重新歸置的整整齊齊,拐子見到郁南也笑的更自然了。

三家搭夥過年,說白了自己只搭了張嘴,拐子也不好意思白吃人石郁南的餃子白面,畢竟他和自己也不是親戚,人家是可憐自己,所以年夜飯,拐子總想自己也出點什麼,可自己家徒四壁,什麼都沒有,爹娘臨走的時候除了這房子,什麼也沒留下,這些年凈讓人幫忙了,所以拐子總想送點什麼給郁南,或者為他做點什麼,正想着,石郁南拿着麵糊和春聯進來了。拐子見石郁南手裏的紅紙,趕忙起身,說:「郁南。」「前兩天買了三副春聯,給你家拿了一副來。」緋紅鮮艷的紅紙貼在自家破爛不堪的門框上,多多少少有些浪費,拐子推辭說:「不用了吧,這都多少年沒貼過了。」石郁南徑直走進了屋裏,說:「嘖,過年,春聯都不貼,哪會有過年的樣子啊,來,你幫我拉着紙,我來刷麵糊。」石郁南將兩張春聯分開鋪在炕上,拐子拖鞋上炕,幫着石郁南刷麵糊時緩緩拉動春聯,不時用手指將麵糊抹勻,然後小心翼翼的托著春聯和石郁南一齊貼在門上,又如同在撫摸孩子一般,把春聯撫平,又用手指沾了口水抹在沒刷到麵糊的邊角,沾在牆上。

拐子背着手站在門前看着牆上的春聯,內心非常驕傲,小心的撫摸著這極為鮮艷的紅色,把被風吹開的一角小心貼回牆上。此刻,他特別希望有誰路過,誇上兩句,再挺直腰桿跟人寒暄幾句。可李家村本來就沒多少人,再顯眼的紅色也沒幾個人看見。

吃過午飯,拐子早早便來到了石郁南家,見石郁南正在生火,拐子問:「郁南,還沒吃飯啊?」石郁南見拐子滿面紅光,笑的非常燦爛,腰也不像原來那樣佝僂的了,便起身說:「喲,這看着夠精神的啊,吃飯沒?」拐子笑的更燦爛了,說:「郁南,你就別笑話我了,哈哈,吃過飯了已經。」石郁南說:「那是這,俊文還沒過來,你先把面和一下,多和點,待會煮麵包餃子要用。」「好嘞,你瞧我的。」說罷,拐子就將外套脫了,正準備放炕上時,看見桌子上的羊肉,上前仔細瞧了瞧,又用手來回撥動,看了好一會兒,說:「郁南,你這羊肉買的好啊,一塊精的一塊肥的,真的,這餃子餡就得用精肉,帶一點肥的都不行,這煮羊肉湯啊就得帶肥,滋味更足。」石郁南笑着說:「所以我才分開來買的。」忽然間,拐子的目光被那條魚給吸引住了,把魚拿起來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又用手指在魚骨和魚肉上摸了摸,然後舔了舔手指,疑惑的問:「哎,郁南,這是個什麼,我咋從沒見過啊。」石郁南往鍋里加了勺水,蓋上蓋,說:「哦,這個是魚,上回我再華生那吃過,挺好吃的,今天趕集正好看見有人賣,就買了條。」拐子好奇地問:「哦,那這魚也包餃子吃嗎?」石郁南回答說:「呃,不,燉著吃,就是放油煎一下,再放水煮,煮完之後,他那個肉就特別好吃,湯也特別香。」拐子說:「哦,那今晚又是包餃子,又是羊肉面,再來這麼大一條魚,吃的完嘛?」石郁南說:「這麼大一條魚,能燉上一大鍋湯,給其他人也送一碗,讓大家都嘗嘗。」拐子笑嘻嘻的把魚放回了桌子上,挽起袖子,擦乾淨案板,拿來麵粉和水,開始和面。

不一會兒,李俊文背着他老伴過來了,石郁南趕忙幫着李俊文把他老伴放在炕上,又抱來一床被子給她靠着,接着又拿了些早上買的糖果放在桌子上,其實她已經吃不了這些東西了,只是拿了兩個握著。石郁南從碗柜上拿了些紙錢和香,又拿了幾個糖果,來到了李淑華墓前。

把糖果和棗放在李淑華墓前,燒了紙錢,點上香,將外套整理了一下,在墓前好好展示了一番,說:「瞧著沒,這是兒媳婦給我買的新衣服,南畔鋪買的,這可是從西安進來的,咱們鄉沒得買的,你看看這布料,這縫線,這棉花,多厚啊,穿身上可暖和了,你看這還有花呢,多好看啊。」石郁南點了一鍋煙,坐在墓前,抽了口煙,說:「今天過年,我把拐子和俊文兩口子叫到咱家來一起過年,晚上吃羊肉餡的餃子,羊肉面,還買了條大魚,晚上燉湯喝。開春我就準備種樹了,兒子很不支持我,但我已經想好了,不管有沒有人支持我,這樹我是一定要種的,要想不讓沙漠埋了李家村,就只能靠種樹,我也不知道我能種多少樹,但我知道種一畝樹,就會少一畝沙漠,我相信你肯定會支持我的。」石郁南敲了敲煙鍋,重新點上一鍋,抽了口,接着說:「今天俊文把嬸子背來的時候,我看了看,嬸子身體越來越差了,我估計活不到開春了,唉,說來嬸子也是個遭罪的人,吃了一輩子苦,一天福都沒享過,年輕時候逃荒到的陝西,後來被咱爸帶回來給俊文叔做了媳婦,我第一次見她時都已經餓的皮包骨了,後來俊文和他兒子被公社拉去勞改,還被罰了糧,等父子兩被人背回來的時候,餓的人都是暈的,嬸子為了給他們爺倆弄口吃的,大清早,柱著根棍子,走到靖南縣的村子裏去要飯,要了一整天才要了三個人家吃剩的高粱饃,用在河邊洗乾淨的手帕包好,再柱根棍子走回來,回來后又是用熱水泡開來全給爺倆吃了,後來兒子跑了,她着急就病倒了,唉,苦命的人啊。」石郁南抽著煙,看着遠方的村子,一鍋煙抽完,石郁南站起身來,拍了拍灰,說:「不早了,我回去了,他們還等着我回去包餃子呢,走了。」拿着煙桿,背着手回去了。

三人正談論著桌子上的那條魚,石郁南看了下麵糰,說:「拐子,把餡端上來,洗把手,咱們包餃子。」拐子和李俊文洗過手,把餡端到桌子上后,拖鞋上炕了,石郁南擀餃子皮,拐子和俊文兩人包,俊文老伴則高興的靠在牆上看着這喜慶的一幕。石郁南數了數,除了自己這三家,另外還有四家人,再算上半仙,得分六碗,每碗還得有兩塊肉。石郁南便將魚肉切小塊,再按照魚販講的那樣,兩面煎黃後放水煮,在放姜和白菜,蓋上蓋燉。拿出棗子和糖果,坐在炕沿上一起聊著天。

聊了好一會兒,石郁南見蒸汽冒出來了,便起身來到灶邊,揭開蓋子,隨着一團白霧的騰起,魚湯的鮮香味瞬間就瀰漫整間屋子,拐子和俊文聞着味立馬下炕湊到石郁南身邊,貪婪地呼吸著這鮮香的蒸汽,石郁南用鏟子鏟了小塊嘗了嘗,拐子伸長了脖子問:「怎麼樣?郁南,啥滋味啊?」石郁南把咂嘴,說:「真鮮活,還差點火候,再煮會兒,放點鹽就好了。」拌了下,又蓋上了蓋,石郁南又往灶里加了根柴,看了不斷冒出的蒸汽,李俊文,焦急的看了眼石郁南,說:「郁南,你看這都煮開這麼久了,熟了吧應該,你看下。」石郁南起身揭開鍋蓋,用鏟子鏟了一小塊嘗了,說:「嗯,可以了,再放點鹽就可以了,拐子,俊文,幫我拿六個大碗來。」「好嘞。」俊文應聲從碗櫥里拿了六個碗放在灶台上,石郁南放過鹽,每個碗裏放兩塊魚,再舀上一碗白菜和湯,叮囑拐子說:「拐子,等會兒你把餃子煮了,我和俊文把菜送到其他人家去,俊文,咱倆一人端兩碗,給其他人家送去,你去福田和福民家,我去玉山和青山家,回來后你再給半仙送一碗,記得把碗帶回來啊。」「哎,好嘞。」李俊文手沾了點水,小心翼翼地端了兩碗出去了,石郁南也端了兩碗出去了。

等最後半仙家那碗也送出去后,天已經黑了,石郁南點上煤油燈,把燈挑亮,四人圍坐在桌子邊吃着餃子,俊文媳婦身體不好,俊文只好先幫他把餃子夾碎,再讓她慢慢吃,拐子夾了個餃子,囫圇吞下,說:「這吃餃子得蘸着醋吃,那叫一個香啊。」緊接着又吞了幾個,不一會兒就見底了,俊文吃的也快,石郁南把碗裏的餃子分給二人,說:「我中午吃太多了,吃不下了,待會兒吃點面吧,你們吃着,我去煮麵。」石郁南切了些羊肉,待水水燒開後下鍋煮,然後又把面放進去,煮好後分碗裝好,把那碗魚湯分倒在碗裏,端上桌,說:「來吃面了。」石郁南又舀了些酒,給三人倒上,俊文和拐子平時不怎麼喝酒,一口酒下去有點辣,趕忙吃口面緩緩,拐子吃了口魚,問:「哎,郁南,我聽說南畔鋪很大啊,還有火車呢,那火車很長的嗎。」石郁南說:「嗯,太長了,那都是運煤的,一輛火車能有拐子家到我那棗林那麼長。」拐子驚訝地問:「能有那麼長,那它咋拐彎啊。」石郁南笑了笑,說:「你以為那火車跟你這板車一樣走馬路啊,人家那是專門修了路走的,人那是鋪上石頭,在放兩條鐵軌,火車就在那上面跑的,那火車一開起來,地都會跟着動。」李俊文問道:「哎,那南畔鋪有多大啊。」石郁南想了想,說:「從咱們村一直到王家莊,這一路過去都是樓。」拐子問:「那麼多樓,那得住多少人啊?」石郁南說:「那可多了去了,就鎮里那條大馬路全是汽車,而且到了晚上路邊還有電燈,照的跟白天一樣,馬路兩邊全是高樓,什麼招待所啊飯店啊供銷社啊全是,就我兒媳婦工作的那招待所,有七層高,一到晚上那牆上紅紅綠綠的發着光呢,上回華生帶我去那供銷社裏買衣服,好傢夥,那供銷社裏邊比咱村都大,還有好幾層呢,屋裏那燈開的跟太陽似的好大好亮,我一進去的時候都有些晃眼,而且裏面賣什麼的都有,衣服啊、鞋子啊、糖啊、玩具啊、水果啊、桌子啊、被子啊什麼的,太多了,我都看花眼了。就華生住的那棟樓下邊那條街,路邊上全是賣吃的,什麼麵條啊、羊肉湯啊、肉夾饃啊、羊肉串啊什麼的,還有牛奶,每天早上我孫子跟兒媳婦就是在那吃完早餐再去上班上學的。」拐子和李俊文聽得有些目瞪口呆,在他們的世界觀里,最繁華的莫過於趕集時的石河子,琳琅滿目的供銷社,零星分佈的幾家飯館,以及被附近趕來賣菜村民佔滿的土街,這已經是他們心中最熱鬧的地方了,以至於他們認為西安也不過是比石河子大幾倍的地方,而現在,石郁南為他們描述的這個鄉鎮,其繁華遠超他們的思維能力所能想像,於是,他們心中的大都市轉而成了南畔鋪,他們極盡想像,用他們世界觀里所有關於大、繁華的辭彙去堆砌這個他們從未見過卻又真實存在的地方,他們也幻想着有一天他們也會去到這樣一個地方,像一個當地人一樣,欣賞這這座城市的美景,過着和他們一樣的生活。

吃完面后,石郁南把碗收了放進鍋里,把桌子擦了擦,拿來糖果和棗,一人倒了碗茶,石郁南倒茶的聲音將昏昏欲睡的李俊文驚醒,見石郁南在忙碌,趕忙下炕,說:「哦,郁南,忙了這麼久了,你也累了,你坐炕上休息會兒,這碗我來洗。」拐子見狀,也忙下炕說:「郁南,你坐下歇會兒,這些我們來干,吃了那麼多,起來活動活動。」石郁南想了想,就坐在炕上看着他們干,等他們忙完了,坐回了炕上,石郁南拿來煙絲放桌上,說:「來,抽煙。」拐子搖了搖頭說:「我沒帶煙鍋。」石郁南又從箱裏拿出包鞋的紙遞給拐子,說:「那你抽點捲煙吧。」拐子和李俊文拿來紙,撕開后,放煙絲卷上,在煤油燈上點着,石郁南抽了口煙,說:「有個事我想跟你們商量一下,拐子俊文叔,你倆身體都不太好,再加上咱們這麼個地和天氣,你倆各自種地也挺累的,我是這麼想的,從明年開春起,咱們三家的地合夥種,種出來的糧食咱們三家分。」吃了人家這麼豐盛的一頓飯,怎麼還敢去佔人便宜,李俊文趕忙擺擺手,說:「啊,郁南,這不合適,我倆這條件,你跟我們合種,還平分糧食,你吃虧了,再說我那地沒你家地好啊,不行。」拐子倒也無所謂,因為他沒有理由拒絕,只是李俊文反對了,也附和說:「是啊,郁南,不行的。」石郁南笑了笑說:「我說,咱們都這把歲數了,還能活幾年啊,還在乎這個,再說了我一個從河南逃荒過來的,當初你們都沒嫌棄我,是吧,我這樣說是有原因的,我之前不是跟你們說開春我準備在沙漠裏種樹的嗎,開春咱們把地翻了,種子種了,之後澆水和扶苗就要靠你們了,我就要去種樹了,所以地里就要交給你們了。」李俊文吸了口煙,問:「郁南,你真要去種樹啊,這沙漠裏邊沒水沒肥的,這樹種下去了,咋活啊。」石郁南沉思了會兒,說:「我那片棗林和咱村的防護林能活下來,那我後面種的樹也能活下來。」李俊文沉默了會兒,說:「那郁南,你能自己吃虧來幫扶我,那沒說的,我同意,你放心種樹,地里我肯定給侍弄好,閑來我也跟你一起去種樹,這鳥沙漠我也受夠了。」拐子也表態說:「郁南,你能這麼對我,沒說的,我也和俊文一樣。」石郁南激動的說:「好,那就這麼說定了,咱也去這鳥沙漠裏鬧他一鬧。」俊文老伴被這滿屋的煙嗆的咳嗽了起來,三人趕忙把煙滅了,石郁南說:「嬸子,咋樣啊,沒嗆著吧,俊文叔,要不你先帶嬸子回去睡了吧,這時候也不早了。」「呃,咳咳,沒事,郁南啊,咳,多謝你的餃子和面了。」俊文媳婦錘了錘胸口說。石郁南幫着李俊文背上他老伴,拐子從灶里拿了兩根柴當火把,說:「郁南,你也早點歇著吧,我去送俊文回家。」石郁南幫忙掖了掖衣服說:「那行,那路上慢點啊,夜裏風大,衣服蓋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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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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