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溫暖

()星期天，清泉去了趟伯父家裏。

伯父在地區住已經三十年了。清泉叫伯父，其實是清泉二爺爺的大兒子。最早在糧食部門工作，後來因為被打成了右傾，就沒有了工作。等到可以平反的時候，他的檔案讓被他得罪的那個人毀掉了，空口無憑，怎麼也不能平反了。

伯父見到老家裏來的人，又是自己侄兒，感覺非常親近。等吃了飯以後，伯父和清泉聊起了天，說的全是老家裏過去幾十年的事。原來清泉家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搬過來的。

那是個兵匪混亂的年代。本來平平安安過着小rì子的清泉太爺一家，卻遭遇了最嚴重的匪禍。眼看着家園被毀，田禾被搶，於是領着妻兒老小開始逃命，一直逃到了現在的陳家堡，向一位朋友家借了門外面的一間茅草房住了下來。之後便拿出多年的積恤在旁邊蓋了幾間房，置了幾畝地，總算有了個落腳處，便開始在這裏生活下來。

清泉老太爺秀net是一個三省著名的木匠。清泉家裏現在還擺放着故鄉太爺做的老式傢具。傢具上面的那些雕刻的龍做工非常jīng細，可謂栩栩如生，清泉從小的時候就非常佩服太爺。

據說有一次秀netx省當麥客去了。有一天給一個地主家裏去收麥，晚上休息的時候，主人臉sè特別不好。麥客們閑來無事，就問主人到底生了什麼事情。主任剛開始不願意說，就說你們也累了一天了，就不要再問了。後來見麥客們問得緊，就把來由說了。原來他們家正在為母親大壽做大牌坊，結果雇來的三十多位木匠，怎麼也立不正這個牌坊，已經忙碌了三天三夜了。眼看着rì子一天天地逼近，可是他們卻也沒有任何辦法。主人愁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可是木活卻沒有任何進益。

麥客們一聽說這事有眉目，因為他們中間就有一位是這方面的大匠人，於是便推薦了秀net。主人懷着試一試的心態，說反正也沒在一個兩個木匠身上，就讓秀netbsp;只見秀net走到牌坊跟前，也不急着去收拾。只是坐在地上吃旱煙，吃了一鍋又一鍋。先是坐在中間的地上吃，吃了三鍋子。接着又去右邊吃，吃了三鍋子。然後又到左邊吃，吃了三鍋子。大家都好奇地看着這位老師傅，不知他在心裏琢磨什麼事兒。可這秀net就是不言也不語，只是坐在那兒吃。

等煙吃夠了，大家的耐心快到極限的時候，老太爺這才站了起來。他向別的木匠要了一把斧子和一款銼子，然後爬上了高高的牌坊。從左邊的合縫處打下來了一指頭蛋兒大的木屑子。然後輕鬆地跳了下來。

這時候只聽見整個牌坊聲響雷動，各個環節直往一起湊。等響停下來以後。秀net對着主人說，已經正了，現在讓師傅們驗正吧。只見那三十多年木匠人人手端黑斗，個個閉目測試。結果怎麼看怎麼都是端正的，人人口裏都出了嘖嘖的嘆服聲。

主人本是shanx北部的大戶人家。一見秀net有如此了得的本事，便端出一大盤銀子來表示感謝。秀net說，我就是個收麥的，既然今天遇到了，我就只收下這季割麥子的錢，明天就回家去和妻兒老小團聚，於是只拿了其中的一塊。主人感激不盡，晚上招呼所有的麥客們吃了一頓大宴。

其實，清泉家的祖祖輩輩都是以木工為生，就是秀net的兒子太爺，也是個非常有名的木匠。可惜他本來木匠已經出師了，卻想着去念書，念了幾年書，又沒念出個名堂來。便動了個邪念，於是把老太爺攢下來的銀錢一古腦地拿了出來，去縣府里捐了九品官，當起了老爺。雖說家裏也成了朝人，家裏的rì子天卻不如一天。

太爺生了三個兒子。到了分家的時候，這幾畝地根本不能養活這麼大的家口人，於是二爺爺便去了nx，大爺爺去了鄰村。從此三家人分別過rì子，以後便越來越遠了，後來只是像親戚一樣地來往來。伯父就是二爺爺家的老大，因為在所有的兄弟當中為最大，因此就是大伯了。

這樣的事情讓清泉聽得口張目呆，原來真想不到他們祖上還有這麼有才幹的人。想自己雖說念了這麼幾天書，卻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真正枉費了一個好皮囊。等走出了伯父家裏，清泉的懷裏便像揣著一本厚厚的家族史。清泉在心裏想，祖上憑着一技一長，在幾省之間過得悠然自得。每個人在這個世上活着，每個物種在這個世上活着，都有獨到的謀生技能。那麼自己呢，又憑什麼在這個世界上混？前段時間關於追求的思考，迭加上了這樣的家族史，讓清泉的心裏更多了一層追問。

人生啊，總不是真的與動物一樣，僅僅維持生存。可是有時候，一個人連自己的生存也維持不了，更不要說還去追求那些更高的目標。清泉在心裏想，怎麼說，自己不能只做混rì子的人。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上，那就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做點有益的事情。可具體要做什麼，清泉在心裏是那樣的茫然，茫茫然。

走出了伯父家裏，清泉去了趟公園。這個公園據說原來就是師範的校址，當時叫書院，後來學校搬到了郊區，這裏就改成了公園。公園裏有兩個景最為突出，一個是湖，一個就是柳。雖然這裏是最厚積的黃土高原，可是這裏有一條世上著名的河。河水穿城而過，讓這裏成了旱塬上最美麗的地方。因為有了河，自自然然地形成了這個湖。湖水深而厚，層層泛著波浪，這樣的柔波讓人想起了無限美好的東西。最值得慶幸的是，這裏的柳全是古柳，是當年的左氏柳，現在都成了文物保護對象。高大魁偉的柳樹，茂密濃厚的森林，讓這個公園成了這個城市裏最綠美的地方。

走在這樣的風景里，讓清泉想起了故鄉。故鄉里也有水，但那只是小溪。故鄉里也有柳，但那只是旱柳。隨着人生閱歷的不斷增加，人會越來越見識的多。一個人到底能走多遠，又是誰能決定的呢？村裏有一位老nainai，自從嫁到了陳家堡，縣城也沒有去過。通電的那天，她看着燈炮那麼亮，一輩子在油燈下幹活過夜的她就不住地瞅著，說這多麼好啊，這多麼亮啊，真想不到這世上還有這麼好的東西。清泉想，那麼自己呢，自己還有什麼東西沒見到呢，還有什麼沒懂呢？他感覺自己懂得太少了，見得太少了，當然做的就更少了。可愛的清泉，別人在遊玩，他卻老在思考這些東西，從故鄉走出來的他，從山溝里走出來的他，與別人相比，竟然到底少了什麼？後來他漸漸地明白了，與別人相比，他還是比別人多了一份無奈和思考。

轉眼快要放學了。小芹說要拆洗一下被子,清泉答應了，因為在老家裏，他可從來沒有動過針錢活。到這裏來以後，衣服什麼地方破了，他還會合個縫，可對於被子這樣的大工程，他真的不知從道什麼地方下手。那天早上她很早就過來，幫他拆了以後，小芹先讓泡著，她先回去洗自己的，等泡得差不多了再過來洗。清泉感覺這樣等著也不是個事兒，於是自己便胡亂洗了一通，自認為洗得差不多了，就撈出來搭在鐵絲上去。等會小芹過來一看，說一點兒都沒洗盡，不知道怎麼洗衣的，於是一邊說笑，一邊又重新洗了一遍。小芹把洗完的被套摺疊起來，放置在平面上，然後用肥皂水輕輕地塗在上面，然後翻來覆去地慢慢地抹勻，再用清水沖洗凈了。結果掛到鐵絲上一看，又白又乾淨。清泉懷着感激的心情看着小芹，小芹臉上也洋溢着羞澀和青net無限的美麗。

有一天，她說表哥來地區了，能不能在清泉宿舍住一宿，清泉愉快地答應了。晚自習下來后，他就過去看望,並把他領到了自己宿舍。小芹下午吃飯的時候，打了一大撂油餅，一定讓清泉拿着明天早上和表哥吃，清泉怎麼也不拿，說着二人就爭執起來，後來小芹急得眼淚都下來了，清泉這才拿了兩個，過來安頓住下。第二天她表哥要早點走，清泉也起來，為他倒水，找香皂、找毛巾，讓他洗涮，並送出去，和小芹一起送他出門回去了。往回走的時候，彼此感覺很親密。

臨近放假的一個月，清泉的飯票不夠了。本來想着家裏寄來錢就去補一些，結果家裏的錢怎麼也寄不來。後來他知道，父親手頭實在沒錢了，真的沒錢可寄給他了。小芹知道了這件事，就把自己的飯票拿出一部分給了清泉。清泉先是不拿，可後來還是拿了，因為他也實在沒辦法可想了。清泉心裏挺感激的，但他的話不多，尤其讓他說些感謝的話，他怎麼總表達不出來，也沒有過多的表達。那時候家裏很困難，經濟也非常緊張，每月雖說有十元錢補票也就夠了，可有時還是拿不出來。女同學的糧票有時吃不完，就給男同學，飯票多出來是正常的，但這其中給誰就有點講究了。把票給自己最喜歡的人，確也是真的，清泉心裏感到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