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毅勇前行

第4章 毅勇前行

靈堂設在還未散去熱氣的大廳之中,燈未關,映照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晚。

屋子裏沒有人,只有一張張還未來得及用黑白相片替代的男人們與女人們的合照靜默地擺在最中央。

窗外的寒風正鼓作著,大廳的陳設在透進的呼呼風聲中變得衰朽不堪。

在冷風之中,邵啟明裹緊了自己的衣服。

他站在一個小小的土坡上,想要憑藉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燈光看清這片土地的全貌。

他失敗了,無論朝向哪個方位,視線總是不可避免地集中在那個仍然冒着嗆人煙霧的方向。

他很難想像那一場火災的威力。

因為煤氣管道爆炸的原因,整個老城區全部陷入了火焰之中。

奶奶住的小小的弄堂加之附近大大小小的茶樓民居全部化為飛灰。所有他熟悉的小商小販,鄰里鄰居沒有一個人從火海之中逃脫。

可是這場火沒有人來撲救。

他想要衝入火場去救出可能存在的親人朋友們,但是被不知道哪裏湧來的人群給死死按住。

他想要撥打電話,可是不論播的是哪一個號碼,傳過來的全部都是忙音。

他看向幾分鐘前還熱鬧的街頭,人們匆忙奔走,但眼中露出的全部都是僵硬和空洞的神色,像是在排練劇情的木偶人時,他知道了,這個世界,並不真實。

但這還只是這殘酷真相的一角,今天早上,母親忍不住這個真相,從自家樓頂上一躍而下,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太多了,實在是太多了……

噩耗一個又一個傳來,邵啟明無力地躺倒在自家的沙發上。

他置辦好一切的時候,太陽已經接近落山。

正是萬家團員的除夕夜晚。

煙花飛上天空,紅紙窗花春聯緊緊貼在每個窗口門牆。可是他的身邊,連個守靈的人都不曾出現。

他一個人走着,想要走出這個小鎮,想到遠處靜一靜,但是他走上了土坡,撞到了一面隱形的牆壁。

退後,再向前。

他再次碰壁。

來來回回試了不下幾十次,直到太陽落山。他確信,他被困在了太末鎮,他最熟悉的,但現在也是最陌生的地方。

「可惡!」

他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這個世界,是想讓他親眼看着所有熟悉的人一個又一個在他的面前死去嗎?

「既然你想要如此,我便偏偏不遂你的意。想讓我自棄,我偏要毅勇向前。」

邵啟明回過頭,看着遠處漸漸清晰起來的人影。

「我說,啟明,大晚上的跑這麼遠的地方叫我來幹什麼,今天可是大年夜啊,沒地方去的話去我家玩唄。」

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響起。

「廢什麼話,我心情不好了,今晚你陪我一起散散步吧,被以為我不知道,你肯定想到什麼地方去鬼混了,今天你就和我一起,哪都不許去。」邵啟明收起了自己的傷感,義正言辭對張偉說。

「這你都知道了?好吧,果然瞞不過你,投降了投降了好吧,不過以後可不能把我的秘密都給買了。」張偉雙手抬起,示作同意了邵啟明的想法。

「出賣秘密的那能叫朋友嗎?」李應天說着:「放一百個心好了。」

「我記得上次好像就是某個人說我周末從來不寫作業……」

「那是為了督促你把功課做完。」邵啟明神色不變。

「那上上一次怎麼說,元旦我和李應天一起去大水窩子玩有人就把事情告訴我的老母親,

然後氣得她把我狠狠打了三遍!三遍誒,從上到下的那種!」

「誰叫你和應天出去玩也不叫我,還有,你知道我們到底有幾張卷子嗎?」

「三張,怎麼了?」

「那三張只是作業清單呀,發下來的卷子有24張,你不做,那就是不是打三遍這麼簡單了。」

張偉臉上的大汗一下子就下來了。

然後他就念叨着什麼「還好還好作業太多老師都還沒來得及收,現在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行啦。」邵啟明安慰道「一起走走吧,今天是三十,別有那麼多煩心事。」

張偉嘆了口氣,點點頭,四下里看了一眼:「這麼黑,我們往哪裏走呢?」

「那就朝着光亮的地方走吧,看,就是那邊。」

邵啟明指著遠方一處還亮着燈光的地方說道。

「好吧。」

他們於是就這樣緩步前進,在黑暗裏靜默無聲。

走了一會,邵啟明突然開口說到:「阿偉,我昨天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感覺自己說的又不是那麼的準確,補充道:「或者說,我進入了一場夢中。你能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不明白。」張偉很識趣地回答。

「不明白也沒有關係的。」邵啟明說:「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到底算什麼,我也許死了,就在我們補課的學校里,從七樓墜下來,也許你也是,我們一起死去。有可能也是我大夢一場,我們一同從噩夢中蘇醒,又直面這個殘忍的世界。」

「什麼你死我死的,你現在很奇怪啟明,平時你不是這樣的。」

張偉看着邵啟明,表情擔憂道。

「我沒事,沒事的阿偉。」邵啟明把自己的眼睛沒入黑暗:「我只是想到了一個每個人都將要經歷的事情——我們終有一天要走向衰老與死亡,但是死亡真的是統攝萬物的東西嗎?既然所有事物都不可避免走向死亡,為什麼又會遇到這麼多痛苦和悲傷呢?」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是啟明,你肯定遇到了死亡對吧,是有人過世了嗎?」張偉又靠近了一些邵啟明,小聲的說:「你眼睛就算在黑夜裏也是藏不住事情的,我能看的到。」

然後,張偉繼續說着:「你知道我沒你那麼聰明的,我能考上現在的高中都是你在中考的最後一個月幫我的。可是我想說你們這些聰明人啊,還是缺少了很多的故事,那些每天都可能發生在普通人身上的故事。」

他頓了頓:「啟明,我是想告訴你,以後遇到了很多事情不要自己一個人兜著,因為你所困惑的其實是很多人已經困惑的與經歷過的了。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是我媽一手帶大的,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爸爸為什麼不在的吧。」

張偉的聲音變得不再像平時那樣弔兒郎當的,而是嚴肅起來:「他是因為疾病死的,我們家一直有一種遺傳病的,除了我以外,包括我的爸爸在內的三個長輩都是因為這個無名的疾病喪命,沒有一個人活過了自己的四十五歲。他們很痛苦,小時候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他們的生命在我的眼裏就是一場倒計時,不論是他們的事業成功的欣喜,對家人的溫馨,還是有時候的強顏歡笑,在我的眼裏就都是變成了眼淚。我以為,他們是世界上最悲傷的人,總是要強裝勇敢的活着,為了別人的快樂,他們身上肩負着無與倫比的壓力,卻還是要為了可能多活下去的過去的每一天而虔誠禱告。這一切太諷刺了。」

「有轉折,對嗎?」邵啟明看着他。

「對,但是他們都已經死去那麼久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了呢?你我都應該感覺到的,我們長大了,不可能再像以前的『三人組』一樣到處的撒野晃蕩了。

我們說實話吧,這個世間就是這樣,生存的壓力就是這樣壓下來的。對於高考,啟明,你知道嗎,我知道自己是完全不會有希望的,我不像你們這樣總是自信着,我對未來感到迷茫,甚至是絕望。有段時間,我真的對此感到惶恐不安,要不是總是有你在旁邊,我真的……」

張偉哽咽,淚水就這樣流落下來。

這是邵啟明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他的樣子。在他的印象里,張偉在「三人組」中總是最放肆張揚的那一個,插魚,爬其他小朋友都不敢上的高牆,耍狗逗貓他總是第一個上前,他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永遠不會因為某個可以叫做「困難的東西」所倒下。但是,他流淚了。

「我知道我在當年想得多麼的錯誤,現在回過頭來看,我才是那個最不幸的人呀!

爸爸他們雖然活的短暫,但不是沒有一天為了自己的信仰而活着,他們為了責任,為了對身邊的每個人,包括那些身邊的陌生人更好些而活着,就像夏天的蟬,即使是存活不到下一個夏天,他們也要奮力地歌唱。

他們是可敬的,鼓起勇氣,給這些不公命運的降臨者以重重一擊。」

「勇氣!」

邵啟明仔細地咀嚼著這個詞。

【死亡從不代表虛無,而只是又一段旅途的開端。向死方能重生。所以所有的生命都必須在旅途之中勇敢起來,這是我的期望,也是他們的希望,這的確很沉重,可是生命的前進就是要如此的負重前行……】

邵啟明想起了最開始自己聽到的話,漸漸明白了一些什麼。

張偉還在說着:

「當我看到自己孤獨面對這個龐大的世界不確定的命運之時,我發現自己的力量這麼的渺小,渺小到連自己的幸福都無法守護。

我才是那個應該被諷刺的人。

你知道我嗎啟明?」

張偉緊握著邵啟明的手,眼神囧囧。

「我知道的。」邵啟明長吸一口氣:「我知道的阿偉。有些時候我也會被這些東西所困惑。未來對於我們過於廣大過於朦朧,無論我們怎麼去想像,都無法確定自己的方向。」

路漸漸不好走了,邵啟明也看着張偉,腳下小心的避開路上的亂石。

「你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的一個概念嗎?永劫回歸。

我們所有的可能的未來,萬萬千千的,總是無限時間的我們萬萬千千個不同選擇的有限的未來,不論我們去逃避,去面對,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去經歷這一切,我們會快樂,會難過,甚至是絕望。可這又有什麼可怕的呢?你剛才說過,我也想在此時借用他的意義——勇氣,我們只要懷揣著自己的信念,肩負着自己對自己的責任,對自己的每一個選擇都不曾後悔,那麼對於萬萬千千個甚至是最最絕對黑暗的未來又有什麼可以害怕的呢?即使是在最黑暗的地方,我們也要抬頭看向星空與遠方。這是我們在這個世界的意義。」

「死亡原來也是一樣的,從虛無走向虛無,並不是一無所有的輪迴,而是在一次次的輪迴中,我們給所有叫做我們名字的自己還有身邊的人賦予的重量無比之大,這是我們用自己的力量譜寫的最壯麗的生命詩篇!

這就是向死而生,死得其所!」

邵啟明興奮起來,此時他們已經很接近光亮的地方,他也遠遠看清了,那個地方是那一處他們補習的學校,宿舍樓頂樓的某處地方正亮着火光。

他的眼睛此時反射這這個小小的火光,映照這身邊的無邊黑暗,宛如一點螢火希望。

「謝謝你阿偉,雖然我知道這是你的幻影,但是你讓我了解了你,了解了我自己和我自己的,我們的生命。

我一定會好好陪着你的,我不會允許你,還有我身邊的人再次離開我的。就算這是命中注定也不行!

這是我的生命選擇,我的虛無的意義!」

邵啟明看見張偉的虛影張著嘴動了動,但是只是發出了越來越弱的聲音:

「你終於笑起來了。那麼我們就要暫時的道別了,繼續向著光亮處行走吧,你能找到不一樣的出路。」

他揮手與邵啟明道別,深入了水泥路岔道旁的大街上。

邵啟明眼中微微含淚,向著那團光芒前進。

身邊的景色扭曲變形,所有的東西都在消失。

在某一聲強烈的撞擊聲中,有什麼東西四分五裂,那可能是一具屍體,代表着古老的睏倦,長眠在了這片意識長河之中。

在這聲碰撞聲里,邵啟明回到了一個飄着白雪的圍牆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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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末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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