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異變

一、異變

臨海市的地鐵6號線,在復南大學站和花田路站之間反覆穿梭,它們互為對方的起點,也互為對方的終點。

夏言良會在每個晚自習結束的八點半準時登上這趟地下列車,除他以外,還有同樣來自懷仁高中的同學們,其中一些還是同班。

「叮」的一聲,地鐵門打開。

夏言良總是低着頭匆匆走進去,縮到一個最沒有人的角落,把黑色的書包緊抱在懷裏,像是一隻對陌生環境產生了應激反應的幼貓。

同學們的熱切交流從來與他無關,坐在倒數第三排的夏言良,似乎是班級中的隱形人。

沉默寡言,毫無特點。

既沒有讓人矚目的學習成績,也不懂得怎樣做出嘩眾的舉動來吸引目光。有幾位上了三年課的老師,甚至都叫不出他的名字。

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

對許多人而言,這是最後衝刺的緊張時刻,他們背誦著複雜的化學公式和物理定理。然後閑余時,在幾所心儀的大學之中反覆挑選,左右為難。

可對夏言良來說這只是一段漫長的垃圾時光罷了,他的成績並不算太差,但遠遠不足以在兩個月的時間內發生任何的質變。

他沒有資格順從自己的心意去揀選大學或者專業,等到高考結束,有幸地越過了哪所學校的錄取線,他就會去到那裏,然後度過可想而知沉默的四年。

好在父母早已習慣了他的平庸。

從小學開始一直到現在,沒取得過優異的名次,也沒有任何的特長或者獲獎紀錄,夏言良從來不曾是父母的驕傲。

幸虧姐姐夏南生的獎狀貼滿了客廳那面空白的牆壁,不至於讓父母在和親友攀比時陷入無可吹噓的窘境。

兩年前,夏南生順利考入了漢比諾大學,那是全國最優秀的學府,所有城市的頂尖學生擠破了腦袋,去爭搶那區區五百個入學名額,千軍萬馬中,夏南生是成功突圍者之一。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母親興奮地擺上了十二桌升學宴,儘可能地請來了所有親戚朋友。酒店門口碩大的電子屏上,滾動播放着祝賀夏南生升學的紅色字幕。

那天晚上,熱鬧喧嘩,父親的酒杯舉起,就沒有空隙再放下。

而夏言良坐在包間最中央的圓桌上,埋着頭吃完了一整條的清蒸鯽魚,純白纖細的魚刺,在餐盤上碼放的整整齊齊。

……

身旁沒有人坐下,夏言良這才放心地拿出手機,打開了社交軟件「know」。

除了群消息和新聞推送,沒有任何對話。

他熟練地進入班級群,查看群成員,滑動成員列表,點擊同學安欣的頭像,順利打開她的個人主頁。

一張熟悉的背景照片出現在眼前,文靜的姑娘,穿着一整套簡練的灰色運動服,柔順的黑色長發紮成一束高馬尾,露出略帶嬰兒肥的一張小圓臉,青春且陽光。

三年前剛入學的時候,夏言良被指派搬取一大摞新課本。穿過擁擠的走廊,他的雙手很快力量不支,咬牙堅持着最後的路程,忽然一雙潔白的手將這摞課本接走了三分之一。夏言良驀然抬頭,就看到了安欣的笑臉。

「同學,我幫你搬吧。」

安欣取走了三分之一的課本,留給夏言良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的迷迭香味道,以及一整個失魂落魄望着黑板發獃的下午。

他孤閉的世界,似乎被一隻純真的白鹿闖了進來,那雙清澈的眼睛讓他無所適從。

曾經,這片無趣的叢林沒有過任何人的光顧,只有夏言良如老榕樹一般佇立在這裏,沉悶不語。安欣的闖入,似乎給這昏暗的從林帶來了第一縷光線。

從那以後,安欣的身影反覆在夏言良的世界出現,即使上千人涌動的下課浪潮,他也總能在數秒內發現安欣的背影。

夏言良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認真審視自己的價值。

很快,結論就得出了。

只有兩個字:算了。

我是誰?

夏言良。

夏言良是誰?

Nobody。小人物。無名之輩。

夏言良的手,三年都沒敢伸出。

他跟安欣在同一個班級群三年,可是從來都不敢添加她的個人賬號,即使第一句打招呼的話他演練過無數個版本。

「你好,我叫夏言良。」

「同學,你記得我嗎?謝謝你那天幫我搬書。」

「哈嘍,安欣同學,你好啊!」

夏言良在自己的身上找不到任何理由,任何值得被喜歡的理由,他是如此的平庸,無趣,膽怯。有女生稍微靠近就會慌亂,一顆心撲通亂跳,然後不由自主地想要退避。

如果非說夏言良有什麼異於別人的地方,就是他能看見那種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他並不知道那些是什麼,只清楚它們總是在夜間出沒,白天很少出現。像是一道光,有着長長的拖尾,在空中蛇一般地穿梭飛行,速度往往很快。

夏言良一度以為「它們」是幽靈,甚至嘗試着進行交流,可是「它們」從未因夏言良而停留,永遠都匆匆飛過。

他曾經在網上搜索過這些「東西」的身份,沒有得到任何答案,反而發現能看見「它們」的並不只有自己一個人。於是這特殊的能力,一下子又顯得平凡無奇了。

這種能力,他當然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被嘲笑為瘋癲,還會有什麼結果呢?

……

安欣同學的個人主頁上,最新的圖片是一杯蜜桃味的果茶,配文只有兩個字:很甜。

只有兩個字,但夏言良看了很久。

「叮」

地鐵又在一個站台停靠。

夏言良下意識按滅了手機,抬頭往門口看過去,「嗖」一下,一道藍色的光芒飛進了車廂,撞在結實的玻璃窗上,然後開始在車廂里瘋狂地彈射起來,彷彿一顆被重力擊出,不斷碰壁的桌球。

「藍光」不停穿透著乘客的身體,比幽靈還要輕盈。

整個車廂只有夏言良一個人能看見它,夏言良的眼球隨着那道藍光的彈射不停瞟動着,表情上沒有任何的驚異。

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遇見了,不過今天的這道光,比以前的似乎要大上許多。

地鐵再一次運行起來,夏言良的身體隨之晃動了一下。他忽然發現,與他一樣身穿校服的傢伙們,眼神似乎在往同一個焦點匯聚。

是一個打扮鮮艷的女人,穿着一身幹練的天藍色西裝,提着一個米黃色的皮革挎包,氣質卓絕。白皙的地鐵燈光下,淡紫色的長發映襯着她冷靜的面容,沒有絲毫的疲倦和懶散。

二十七歲左右,典型的職場女性,成熟大方,是少年人最常見的幻想對象之一。此時真切地出現在這裏,當然吸引了那些傢伙的目光。

夏言良的眼神微微一抬,猛然與女子的目光直接對視,他沒想到對方居然會在看自己!凌厲的眼神如同灼人的火焰,夏言良似乎被燙傷了一般,立刻將眼神躲開,緊跟着,把頭也低了下來。

然而轉移目光的一剎那,他還是捕捉到了女人眼神中的一絲疑惑,不會是錯覺。

他想再次打開手機,通過刷動網頁緩解自我的尷尬,這時,一雙純白色的運動鞋出現在他眼前,然後是天藍色的西褲。

一種不妙的感覺湧上胸腔,夏言良緩緩抬頭,果然看見了女人曼妙的身材,可他的視線才剛觸及那微挺之處,就立刻滑落了下來,砸在了地板上面。

「你能看見它?」女人的聲音微微帶着沙啞和嚴肅。

「看……看見什麼?」夏言良慌不擇言。

「那個藍色的傢伙,你能看見它?」女人再次確認。

「能。」夏言良點頭。

女人忽然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相隔不到二十厘米,淡雅的香水味瞬間佔據了他的全部嗅覺。

「能看見的話,待會兒幫我個忙。我叫克麗絲,你呢?」女人偏著頭,直視夏言良的側臉。

「夏言良。」他縮了縮身子,可惜本來就在角落,如今已經無處可退了。

接下來的時間非常難熬。

夏言良手足無措,彷彿坐在身邊的不是一個氣質出眾的美女,而是一台會發射危險光波的基站,夏言良體內的每一滴血液都接收到了來自克麗絲的強烈信號,開始紛紛躁動起來。

緊張之中,他依稀還能聽見遠處那些同學們誇張的議論聲。

這夜晚的地鐵,到處都是空座,這樣一位美女卻選擇坐在夏言良的身邊,夏言良自己是最覺得荒誕的。

「叮」,又一站到了。

「它出去了!」克麗絲忽然說,然後一把拉起夏言良的手,幾乎是衝出了地鐵。

夏言良感覺自己不受控制,身子彷彿一根輕飄飄的稻草,克麗絲一拽,他就順從地跟了上去。

兩人追着藍光,越過電梯,一路跑出了地鐵站。

夜幕下的街道只有零星的路人,昏黃的路燈下,那一道穿梭的藍光異常顯眼。

克麗絲牽着夏言良的手一路飛奔,追逐那逃竄的藍光。夏言良整個人處於獃滯的狀態,像是一隻被操縱的木頭人偶,而調動木偶的牽引繩,此時就攥在克麗絲的手裏。

三分鐘后,藍光飛進了一家中檔消費的餐廳。餐廳大堂擺放着一個碩大的方形魚缸,十多隻金色鯉魚在水中悠悠擺動着尾巴。

藍光跳進水裏,迅速鑽進一條鯉魚的身體。

那條鯉魚兩翅一挺,開始不規則地膨脹起來,彷彿它體內駐紮了一個怪物,此時怪物手腳並用,想要撐破這微小的軀體掙扎而出。

「異變產生了。」餐廳門口,克麗絲鬆開了夏言良的手,將一把匕首塞了過來:「等異物靠近,你試着一刀刺過去。」

匕首很沉,觸感冰涼,純黑色的,似乎是用一種堅硬的礦石鍛造。

魚缸里,那條鯉魚已經膨脹到了半米多長,金色的身軀上突出來四隻觸角,轉眼延伸成為了近似人類的四肢,白皙細長,在末端岔出了五根指頭。

鯉魚圓黑的眼睛望向魚缸之外,掙脫囚籠的渴望毫無掩飾地迸發出來,它似乎在笑,四肢緊縮著,渾身蓄勢待發,如同一直滿弦的利箭。

「嘭!」

三厘米厚度的玻璃魚缸被瞬間撞破,鋒利的殘片散落在地上,發出清脆而雜亂的碎裂聲響。

帶着魚腥味的水灑了一地,幾條鯉魚摔在潮濕的地上,因為失去了容身的水域,開始不停地掙扎跳動。

餐廳的客人被巨大的爆裂聲驚動,等看到那個擁有人類四肢的鯉魚怪物,就立刻尖叫着往後撤退,桌椅倒了一片,最終人們全都縮成了角落位置黑壓壓的一團。

詭異的生物,讓他們不敢往這邊多看一眼。

鯉魚怪伏低了身子,用它碩大的鱗片摩挲着地面,彷彿是在輕撫一個暗戀已久的情人。

它的身體還在變化,兩隻觸角從脊背上伸了出來,很快就進化成了兩隻沒有羽毛的翅膀。肉色的翅膀一個振蕩,掀起了厚實的風層,將鯉魚怪的身軀帶到了空中,它漆黑的眼睛望向窗外,高樓大廈之上,是一片廣袤的夜空。

肉色的翅膀再次一振,它將要撞破窗戶的玻璃,往浩瀚的夜空飛去。

這時,一道淡紅色的霧氣突然出現,從鯉魚怪的眼前拂過,彷彿一條長長的薄紗。

紅霧熟練地纏繞在鯉魚怪的軀體上,如同一條緊縛住獵物的赤練蛇。鯉魚怪的翅膀與四肢被纏裹住,失去了風層承載,它沉重的身軀砸落在地上,發出一身沉悶的響聲。

鯉魚怪一聲低吼,夾帶怒火的眼神向克麗絲襲來。克麗絲的右臂伸出,五指大張,似乎是在操縱那道紅霧。

怪物此時異常地狂躁,這種緊縛的感覺,讓它瞬間陷入瘋癲,它的四肢用力掙脫,從這道紅霧下伸了出來,等抓緊了地面,它就如同瘋狗一般衝刺,撲向了操縱紅霧的克麗絲,以及克麗絲身邊的夏言良。

······

夏言良的精神處於崩塌的邊緣。

他整個人都在顫抖,如同一顆不停震蕩的骰子,看不清上面的點數。

這是什麼?

怪物?外星生物?還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深夜躺在鐵架床第二層上產生的離奇幻想?

眼前出現的事物,遠遠超出了夏言良的認知。

他腦海中完整嚴密的世界,在這一刻開始無可挽回地崩壞,彷彿一個巨大的水晶立方體被強烈的衝擊波震碎,紛飛散落的殘片,在空中反射出彩色的光芒,每一片光芒,都是夏言良從未見過的色彩。

「言良!動手!」

克麗絲的聲音將他從震撼中驚醒。

那隻鯉魚怪掀動的狂風撲面而來,它張開柔軟的嘴唇,露出兩排鯊魚般尖利的牙齒,以及一個深不見底的漆黑喉嚨。

來自生物本能的恐懼與害怕充盈了夏言良的整個大腦,他此時就如同數萬年前的祖先,手執長矛,在一隻進攻的巨型猛獁象面前毫無勇氣。

「快動手!別怕!」克麗絲再一次催促。

鯉魚怪已經逼近到夏言良的面前,濃重的腥臭味彷彿來自仲夏時節的大海。夏言良壓抑下膽怯,奮力舉起了那把黑色匕首,閉上眼朝着鯉魚怪猛扎了過去。

「轟!」

夏言良的身體被強大的衝擊力撞飛,摔出了餐廳的大門,滾落在滿是灰塵的行人路上。那把匕首,刺破堅硬的鱗片,深深扎進了金魚怪的腦殼。

一聲凄厲的嘶吼之後,鯉魚怪異變的身軀如同一座脆弱的沙像,在微風中化作細小的塵土。

克麗絲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痕,異變已經消滅,可以清除目擊者的記憶了。我身邊有個男學生,他的記憶保留。」

「他是混沌者,我覺得,他或許可以加入我們。」

夏言良呆症地坐在地上,驚魂未定,那怪物就在他的眼中風化消失,如同從未出現過。只有餐廳大堂一地的狼藉,證明它曾經的存在。

夏言良的腦袋裏彷彿有一顆核彈炸裂開來,似乎有一座宏偉的青銅門在他面前微微開啟,藉著一絲縫隙,他看到了青銅門後面,被隱藏了千年的世界真相。

強烈的震駭之中,連身上的瘀傷,夏言良都毫無痛感。

克麗絲走了過來,蹲在夏言良的面前,一雙深邃的眼睛與他對視着。棕色的瞳孔格外美麗,卻又毫無疑問地帶着一絲神秘。她的身份,不可能是一個職場女性。

「對不起。」夏言良下意識地道歉。

「不。」克麗絲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你做的很棒!」

夏言良嘴唇一顫,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

做的很棒?

不知為何,他的眼眶開始灼熱起來,一種想要痛哭的衝動差點兒無法壓抑。

十八年來,他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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