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96章

第96章 第96章

玉京閉城半月,新帝登基繼位。

清晨寒霧濃重,榮王府門前一眾奴僕將行裝收拾收拾了滿車,豐蘭扶著榮王妃,秋泓扶著榮王,被奴婢侍衛們簇擁著上了馬車。

少了幾分意氣風發,榮王妃一夕之間添了老態,被金花冠束起的髮髻里摻雜絲縷的白霜,她看也不看身後的榮王府,俯身入了車內。

但榮王立在車上,卻仔細地端詳了身後的府門,冬日裏他的疽症更厲害,只這麼站着便是渾身都疼。

寒風拂過他身上的皮毛大氅,雪粒落在他的髮髻與肩頭。

不遠處的樹蔭底下,一隻纖細白皙的手掀著帘子,透過窗靜默地望着立在馬車上的那道身影,她的下巴抵在窗沿,勉強在飄飛瀰漫的大雪中,看清他的模樣。

長長的鬍鬚,規整的髮髻。

嚴寒風霜鐫刻在他的臉上,那雙眼睛卻神采依舊。

即便拄著拐,他也站直了身體,挺直了脊樑。

大約是忽有所感,漫天風雪不斷,他側過臉,朝着這片婆娑枝影底下望來,窗邊一側的帘子胡亂搖曳,馬車內那小姑娘的一張臉半遮半掩。

風聲呼號,雜聲混亂。

只是這麼視線一碰,兩雙眼睛無聲紅透。

榮王嘴唇微動,沒有一點兒聲音,但商絨卻能分辨得出,他在喚「絨絨」。

眼淚禁不住掉下來,商絨哽咽,聲音很輕:

「父王……」

她膝上放着那夜榮王交給折竹的木匣子。

榮王朝她搖了搖頭。

「王爺,不如……」秋泓注意到遠處那駕停在樹下的馬車。

「神碧還在。」

榮王壓低了聲音,雪粒壓得他眼帘沉重,他失神般地盯着那馬車裏的小姑娘,握著拐杖的手收緊了力道,他閉了閉眼,轉過身掀簾入了馬車。

榮王妃並不知商絨還在世,若她知道,只怕是說什麼也要將女兒留在身邊的。

「有什麼可看的?」

榮王妃看他那副不良於行的樣子,到底還是伸手扶了他來坐下。

他們夫妻之間,比之以往,似乎多添了幾分溫情。

「是啊,」榮王靠坐在窗畔,他垂下眼,「沒什麼可看的。」

榮王府前的幾架馬車陸陸續續離開,那片樹蔭底下,姜纓回頭瞧了一眼帘子,隨即拉拽韁繩駕車往另一端去。

轆轆聲中,商絨捧著匣子淚濕滿眼。

「夢石赦免了你父王,還准許他去京郊行宮休養,你放心,他身上的疽症自有名醫替他醫治。」

折竹從她袖間抽出來她的帕子替她擦拭起臉頰。

「他沒有不喜歡我。」

商絨握着他的手腕,仰面望他:「他一直記着我,是不是?」

「是。」

折竹捧着她的臉。

商絨淚意更重,想往他懷裏鑽,又怕碰到他身上的傷口,但折竹洞悉她的猶豫,他乾脆扔開帕子,伸手將她攬到自己懷裏來,下頜抵在她的發頂。

馬車駛向城門,兩人早已等在那裏。

除了敬陽侯府世子趙絮英,另一人商絨雖從未見過,但在看見他的那張臉時,商絨便知道他是誰。

再也不會有人,能有他這般與薛淡霜相似的眉眼。

他立在那裏,神情平靜地凝視着在窗邊露出半張臉的她。

「新朝初定,陛下政務繁忙不能相送,」趙絮英面上含笑,走上前來,「故而命我與濃玉代勞。」

他說着,將一個四層木盒交給姜纓,又對商絨與折竹道:「這些都是陛下要給你們的東西,還有這封信。」

商絨看着趙絮英遞來的信件,她伸手接過。

「知敏哥哥,謝謝。」

商絨輕聲道。

趙絮英搖了搖頭,隨即看向始終等在不遠處並不靠近的薛濃玉,又回過頭來對她道:「濃玉今日能來,證明在他心中,他已承認淡霜乃至薛家滿門的死,並非是你的錯。」

「所以公主,你也放下吧,如此,淡霜在天有靈,也會為你而高興的。」

飛雪若絮,滿城紛紛。

馬車疾馳出城,駛向茫茫雪野。

商絨打開了四層食盒,裏面有糖醋魚,鮮蝦燴,兩碗雞湯飯,幾碟糕餅。

雞湯飯商絨只吃過一回。

在桃溪村,夢石在於娘子那裏賒了一隻雞,為了抓那隻雞他弄得衣袍上滿是雞毛。

他說,他妻子在時,很喜歡他的雞湯飯。

商絨取出來灑金紅箋,上面卻只有寥寥一句——「望自珍重。」

信封里剩下的,都是厚厚一沓的田產地契與銀票。

「折竹。」

寒風不斷從窗外灌入,商絨怔怔地看了會兒手中的信箋,側過臉望向因傷重而清減許多的少年:「夢石叔叔,要永遠留在那裏了。」

曾經那麼自在的人,再也不得自由了。

積雪堆砌朱牆碧瓦,身着明黃龍袍的夢石立在城樓之上,重檐之外還有重檐,從這裏並不能看到玉京城門,滿目皆是一片斑駁的白。

「陛下惦記他們,又為何不去送行?」

祁玉松立在他身後。

「送過一回,便不再送第二回了,」夢石沒回頭,視線不知落在底下哪一處,「去了,也不過是徒增感傷。」

他還是怕看着那一對少年少女離開。

——

業州距離玉京較近,但折竹卻再不提及要回神溪山。

那個商絨聽過許多次卻從未去過的地方,曾裝滿了這個少年與他師父妙善之間的回憶,然而從前諸般溫情,如今已成冰冷利刃。

繞過業州抵達絳雲州的當日是除夕。

折竹身上的傷還沒好,在客棧昏昏沉沉睡了小半日,再醒來天色昏暗,他看見那個小姑娘臨窗而坐,手中握筆卻撐著下巴半晌也沒動。

他掀被起身,赤足下床,走到她身後,看清她面前擺着的信箋乾淨,一字未落。

他俯身時呼吸輕擦商絨的耳廓,她嚇了一跳,回頭才發現他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後。

「折竹。」

她喚。

「嗯。」

少年淡應一聲,視線從信箋落來她的臉上:「想給你父王寫信?」

商絨抿了一下唇,將筆擱下:「寫了也沒用,送不到他那裏的。」

她起身推着他回到榻上,用被子裹住他。

少年唇角微揚,卻趁機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抱住她,他輕蹭她的鼻尖,嗓音清泠:「絳雲州的除夕也有燈會,待天黑之後,我們去看燈消夜,好不好?」

「可是你的傷……」

商絨其實有點想去,但她還是心有顧慮。

「不礙事。」

折竹摸了摸她的臉。

夜幕才降臨,街上爆竹煙花的聲音連綿紛雜,燈籠在檐上連接成線,鱗次櫛比,照得半邊城廓亮如白晝。

商絨身上裹着一件披風牽着少年的手走出客棧,正好看見高檐之上的天邊綻開五光十色的煙火。

「你自己去玩兒。」

折竹轉過臉,對跟上來的姜纓道。

「可是公子你……」

姜纓還是有些擔心他的身體,但此時滿城煙火正盛,他看着面前這一對兒裹着兔毛鑲邊披風的少年少女,一時頗覺自己不識趣,便改了口:「是,屬下這便自己玩兒去。」

街上跑來跑去的小孩兒很多,在他們身後忙着追趕的大人更多,少年牽着商絨的手,總能及時帶她躲開疾奔的人。

街邊的食攤數不勝數,油布棚底下有不少人坐在一塊兒吃酒談笑。

少年走動間,玄黑的衣袂拂動,他一雙漆黑的眸子在食攤中來回遊移,最終停在一處熱煙瀰漫的食攤前。

食攤的主人是個老翁,抬起頭瞧見他們,先是一愣,隨即揚起笑臉問:「二位可要來點紅豆酥餅?」

「兩個。」

折竹言語簡短,將一粒碎銀放到食攤上。

「好好好。」老翁眉開眼笑地將碎銀收好,動作麻利地用油紙包了兩個紅豆酥餅遞給他們。

油紙包裹的酥餅有點燙,商絨咬了一小口,裏面的紅豆餡綿密清甜,她抬起頭望向身邊的黑衣少年,見他也咬了一口,眼睛彎彎的,吃得很高興。

「看什麼?」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垂下眼睛來看她。

「櫛風樓在哪裏?」

商絨一邊吃酥餅,一邊問他。

「離這城中還有些距離,臨着一片碧藍湖泊。」

折竹輕抬下頜,牽着她的手搖搖晃晃,步履輕盈地朝前走:「我在樓中住的地方叫做瀾生閣,離那片湖泊最近。」

「櫛風樓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否則我也就帶你去玩兒了。」

他說。

「拂柳姐姐應該已經回去了吧。」

商絨想起在玉京城門打開那日便與他們分道的第四。

「嗯。」

櫛風樓的殺手若無任務,是絕不能在外面逗留的,第四之所以能在玉京待那麼久,是因折竹以自己的名義與櫛風樓做了一樁生意。

「除了受戒鞭,你們櫛風樓就沒有其它可以出來的辦法了嗎?」滿街燈火堆積交織出各色的光影,商絨穿梭其間。

她還記得折竹初入禁宮的那夜,她觸摸到他後背的血。

那個時候,他一直不肯給她看他身上的鞭傷。

「櫛風樓歷來如此,想要離開,便只有那一條路。」

折竹語氣平淡。

商絨正欲說些什麼,卻見前面人群里一片火光乍現,那雜耍賣藝的男人身材魁梧,嘴裏也不知喝的什麼,朝近前的火把一噴,那火光便灼燒一片,引得人群里一陣驚呼叫好。

許多人都擁在雜耍的那兒,一旁擺着幾隻銅壺的攤子卻無人問津。

「等我。」

折竹鬆開她的手,將沒吃完的半塊酥餅塞給她拿着,隨即走到那銅壺前。

「小公子,要投壺?」

守着銅壺的男人原也在瞧著旁邊的雜耍,但人實在太多,他看不真切便跺了跺腳,回過頭瞧見一名模樣俊俏的黑衣少年便忙上前。

折竹「嗯」了一聲,拿了那男人遞來的箭,他回過頭,看見商絨乖乖地站在那兒,所有人都在看雜耍,可她卻在看他。

長箭在手中轉了一圈,他朝她彎了彎眼睛,再回頭將箭毫不猶豫地拋出去,精準擲入銅壺口。

他投得每一支箭都太過輕鬆,不過十支,旁邊瞧雜耍的人便圍了一些過來。

「得了,小公子你是投壺的行家,這彩頭送給你。」那男人笑呵呵的,將一個陶瓷娃娃擺件遞給他。

折竹瞧著那個陶瓷娃娃,白白胖胖的。

但他抬眼,視線一掃,盯住掛在樹梢上的鳥籠,其中有三隻羽毛不算雪白,多少摻雜點黑花紋的鴿子。

「我要那個。」

折竹輕抬下頜。

男人順着他的視線看去,顯得有些猶豫:「小公子,那是我要自己養的。」

折竹從腰間的蹀躞帶里摸出一錠銀子扔給他。

「小公子等著,我這便去取。」

男人滿面笑容地收下銀子,轉身去取那鳥籠。

幾個小孩吵鬧着要玩兒投壺,商絨被他們擠在後面,看見那黑衣少年提着個鳥籠,手中還拿着那男人硬要塞給他的陶瓷娃娃,朝她走來。

他很輕鬆地將她從擁擠的人群裏帶出來,將那個陶瓷娃娃塞進她手裏。

商絨看他伸來一隻手,便翹起嘴角牽住他:「你要鴿子做什麼?」

「紅燒。」

折竹懶洋洋地答。

商絨一愣。

他適時垂眼來看她,輕笑一聲:「騙你的。」

「折竹。」

商絨皺了一下眉,有些不滿他的逗弄,但沒隔一會兒,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到底是做什麼?」

「馴養它們,」

折竹停下來,提起來籠子,看着裏面三隻撲扇翅膀的小鴿子,「等它們長大,即便你我在天南海北,它們也能將你的書信帶給你父王。」

周遭繁雜喧鬧,煙火一簇又一簇。

細雪紛紛,輕拂少年烏黑的髮髻,他銀冠玉帶,煙火閃爍的光影落在他蒼白雋秀的側臉。

商絨怔怔地望他。

行人在他們身側來往,折竹的視線才從鳥籠挪到她的臉上,卻不防她忽然撲進他懷裏。

折竹纖長的眼睫微顫,輕聲喚:「簌簌?」

鴿子扇動翅膀,不斷發出「咕咕」的聲音,少年後知后覺般,一手攬住她的腰,周遭來回停留在他們身上的視線太多,他湊近她的耳畔:「很多人看你。」

「他們看不見我。」

商絨的腦袋埋在他懷裏。

少年輕輕地「啊」了一聲,他想摸她的腦袋卻騰不出手,只好用臉頰蹭了蹭她的發頂:「可是我有點想親你。」

商絨一下從他懷裏抬頭,望見少年染著薄紅的面龐。

她撇過臉:「不可以在這裏。」

「那我們不吃消夜了。」

折竹攬着她的后腰。

「要吃。」

商絨紅著臉說。

「哦。」

少年有點失落,提着三隻鴿子,要拉着她往更熱鬧的前面去,但一群人簇擁著一個紙糊的年獸漸漸近了。

爆竹接連被點燃,許多孩童跑來扔石子砸年獸。

折竹攬著商絨躲開那些小孩拋出的小石子,退到街邊,隨手擱下籠子,捂住她的耳朵。

爆竹的聲音實在是太吵,天邊的煙火不斷。

商絨沒有粘面具,那樣一張出塵明凈的面龐無遮無掩,一雙剔透清瑩的眸子裏光影閃動,一瞬不瞬地與他相視。

鴿子嚇得咕咕亂叫,爆竹終於沒了聲音,折竹鬆了手,蹲下身指節輕敲鳥籠,逗弄了一下裏面的小鴿子。

「那個是什麼?」

商絨也蹲下身,看着被那些小孩兒圍在中間濃墨重彩的紙糊的凶獸。

「年獸。」

折竹瞥了一眼,側過臉來對她道:「你可聽過年獸的故事?」

商絨搖頭。

「相傳它是一隻凶獸,一年四季都很懶惰,只有在除夕夜才會出現,尋找它的獵物,它很怕爆竹的聲音,所以人們常會在除夕夜放爆竹,驅趕它。」

折竹說着,捏了一顆糖丸塞進她嘴裏。

商絨咬着糖丸,歪著腦袋又去看那個四隻耳朵,齜牙咧嘴的年獸:「外面的除夕,一直這麼熱鬧嗎?」

「是啊。」

折竹自己也吃了一顆糖丸。

商絨的視線從年獸與行人的身上移開,又落在身邊少年的側臉。

她喜歡這個人間的除夕。

再不需要粘著面具逃亡,再不需要躲避那麼多的目光,這裏美好得像是一場夢。

細雪粒粒,輕拂臉頰。

這片明亮而澄澈的燈影底下,在滿街的喧鬧聲里,少年轉過臉來,視線與她不期相接。

商絨牽住少年抵在籠子邊撥弄鴿子翅膀的指節,湊近他,小聲說:

「我喜歡這個除夕,喜歡你為我贏的陶瓷娃娃。」

「往後新年舊歲,我都要與折竹,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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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擁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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