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100章

第100章 第100章

春霧濃濃,晨光青灰。

少年淡青的袍角被葳蕤草木間的露水沾濕,他腰間蹀躞帶上的金扣泛冷,懷中抱的山花半遮了腰側的銀蛇劍柄。

他步履輕快地順着石徑走出山林,才接近籬笆,瞥了一眼草棚里正眼巴巴望他的馬兒,他只好走了過去,騰出一隻手來添了草料在木槽中。

馬兒搖晃着尾巴,歡快地長鳴一聲,埋頭吃草料。

進了院,少年快步上階,推開竹樓最左側的那道門。

「吱呀」的聲音驚醒了房內貪睡的人,她迷迷糊糊地睜起眼睛,只見一隻白皙的手拂開帘子,少年髮髻烏黑,銀簪清亮,抱了滿懷山花,行走間衣袂帶風。

他臨近榻前,山花的清香與他身上濕潤的,冷沁的竹葉香味拂來,好聞極了,商絨睡眼惺忪,喚:「折竹。」

「嗯。」

他應一聲,涼涼的,軟軟的唇瓣貼了一下她的臉頰,隨即站直身體,去將新花裝瓶,擺在她的案頭。

「沒有顏料了?」

他只掃了一眼案上得瓷盒。

夫妻一年,她再也不會瞧一眼道經,卻從未間斷過作畫,她總是將自己的書案收拾得很整齊,畫卷堆在一處,每一卷中都露出半片竹葉,她便是憑藉竹葉上所書的字痕來分辨它們的。

「嗯,要買。」

商絨的眼皮又垂下去,聲音軟軟的。

「好。」

折竹回來,坐到她榻前,伸出雙臂來抱她,商絨不肯,身上卻沒多少力氣,還是被他抱着坐起身來。

她困得厲害,揉了揉眼睛,有點惱:「我不要起來。」

「周叔送了早飯來。」

折竹的指腹輕輕碰了一下她揉紅的眼皮:「吃完再睡,好不好?」

周叔便是他不在時,替他看護房子的人。

「不好。」

他的手指冰冰涼涼的,商絨按下他的手,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俊俏的面龐,她抿起唇,額頭抵到他的胸膛,悶悶地說:「都怪你。」

折竹低眼,視線落在她未被長發遮掩乾淨的,衣領里露出來的那截白皙的後頸,幾道紅紅的痕迹很顯眼。

像被揉開了,減淡了些許顏色的胭脂。

「可你昨晚不是這麼說……」

他話還沒說完,趴在他懷裏的姑娘一下挺直脊背,抬頭撞到他的下頜,柔軟的手掌匆忙捂住他的嘴巴,她臉頰泛粉,一雙眼睛瞪着他。

可她發現,他白皙的下頜有點紅紅的,手指蜷縮一下,鬆開他,又摸了摸他的下頜,才下意識地想問疼不疼,可抬頭撞見少年亮晶晶的眸子。

他還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疼。

忽的,商絨聽到外頭好像有「咕咕」的聲音,她連忙推了推少年的手臂:「折竹,是鴿子回來了!」

「它回來,你便一點兒也不困了。」折竹似笑非笑,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臉頰。

商絨看他起身掀簾出去,沒一會兒便又從外頭回來,她坐在榻上看見他一邊走進來,一邊垂着眼睫在看指間的字條,便問:「是拂柳姐姐嗎?他們到神溪山了?」

「嗯。」

折竹咬了一顆糖丸,將字條遞給她。

第四一夕之間成為櫛風樓的叛徒,走投無路之下,便藉著商絨寄信的鴿子求助折竹,為了救白隱,她心甘奉上之前從折竹手中分走的造相堂財寶,連自己多年的積蓄也許諾給他。

折竹沒打算回神溪山,也懶得要她那些錢,只給姜纓與第十五去了信,讓他們去永興接應第四與白隱,又找了人帶着自己的那枚月桂玉佩給他們。

「只要他們不出神溪山,櫛風樓絕找不到他們。」

折竹的手背抵在茶壺上探了探溫度,隨即倒了一碗茶遞給她:「即便櫛風樓發現他們在神溪山,樓主也不可能輕易闖山懲治叛徒。」

神溪山的主人是聖手張元喜,他是妙善的義兄,早年救治過許多江湖中人,其中不乏江湖大派的掌權者,那些人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如今神溪山不見外客,若有人執意闖山,他們必是不會答應的。

「希望白隱觀主的丹毒能解。」

商絨看了字條,第四並沒有在上面提到白隱如今的病情如何,她抿了一口茶,還是睏倦,往被子裏鑽。

她回頭,看見少年仍坐在床沿,那雙眼睛與她靜默相視。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案頭,是他清晨一起床便去山中摘回給她的山花,沾著露水,漂亮極了。

她的視線又挪回少年的臉上:「你要不要,和我再睡一會兒?」

少年的嘴角翹起來,他不說話,卻抽出腰間的軟劍放到一旁,單手往後解開了蹀躞帶的金扣,脫去外袍,踢掉鞋子,很快躺到她的身邊。

大約是山中的冷霧晨風所致,他身上涼涼的,商絨將他裹到被子裏來,抱住他的腰,嗅到他身上竹葉積雪的淡香,她抬起頭看見他的眼睛彎彎的,她也跟着笑:「暖不暖?」

折竹也抱住她,開開心心地「嗯」了一聲。

外面靜悄悄的,只有鴿子偶爾發出些「咕咕」的聲音,這個春日清晨,商絨在他懷裏,看他濃而長的睫毛半垂下來,她忍不住親了一下他的眼睛。

有點癢,少年輕聲笑,眼睫眨動幾下,低頭來親她。

你一下,我一下。

兩個人又一塊兒笑起來。

但很快,商絨就後悔了,因為少年的呼吸稍重,他的吻又落來,舌尖舔舐她的唇瓣,探入齒關。

炙熱的呼吸拂過她的面頰,隨着他的吻很快流連在她頸間,肩頭。

商絨推拒他,卻見少年抬起頭,他的唇瓣紅潤許多,眉眼乾淨而雋秀,聲線裹了幾分欲:「簌簌,你先親我的。」

他的目光灼灼,商絨雙頰燒紅,腦子裏混沌一片。

商絨終究沒抵住他的這分誘引。

白皙的頸間再添薄紅,衣衫落地,商絨只覺他的鼻尖輕抵着她的鼻尖,嘴唇輕輕擦着她的唇,又聽他說:「簌簌,我想聽那個。」

什麼?

商絨神思遲緩。

折竹等不到她開口,輕咬了一下她的肩。

商絨嗚咽,窗外急雨忽來,滴答噼啪不斷,她在這般潮濕的脆聲里浮沉,顫聲喚:「夫君……」

下一瞬,她的聲音淹沒於他更深重的親吻。

春雨綿綿,山霧朦朧。

這一場雨下至午後才將將收勢,姓周的男人跑來時,見食盒還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被雨水澆了個透,他便走上階去敲門:「折竹公子?桌上的早飯,你們沒吃啊?」

周叔半晌也沒聽到裏頭有什麼動靜,他正納悶,才聽裏面那少年懶懶地「啊」了一聲:「忘了。」

「那你們餓不餓?我來得遲了些,也沒帶飯食,想請你們去我家中一塊兒吃,你們不知道,我那兒媳婦兒生了!」

周叔滿臉喜色,笑呵呵地朝裏面喊。

周叔聽見裏面的人應聲,便歡歡喜喜地跑回去張羅席面。

折竹雪白的衣袍寬鬆,衣襟微敞着,露出來半邊形狀漂亮的鎖骨,他在箱籠邊站了會兒,認認真真地在裏面挑揀出一套綾羅衫裙。

「真的要去?」

折竹幫她穿衣,抬起眼帘看她睏倦的模樣,不由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如還是睡覺吧。」

「不,答應萍珠姐姐的畫,我已經畫好了,正好送畫,也看看她的小孩兒。」商絨搖了搖頭。

萍珠便是周叔的兒媳婦,商絨與折竹從澤陽來到慶都的這段日子,萍珠常來與商絨說話,見商絨會丹青,便請她替自己畫一幅小像。

商絨拿着畫與折竹手牽手去到周叔家中,村中的鄰居與萍珠的娘家人都來了,在院子裏聚在一塊兒說笑。

周叔將他們請到房中,萍珠靠坐在榻上,展開商絨帶來的畫卷,她瞧著畫上的女子,不由笑:「姑娘畫得真好,只是奴家可沒有這畫中人好看。」

「有的。」

商絨認真地說。

商絨與萍珠說了幾句話,走出去正見折竹雙手抱臂,立在那兒瞧周叔懷中的小孩兒,她也跟過去瞧。

剛生下來的小孩兒皺皺巴巴的,商絨與折竹還沒見過,神情都很奇異。

「才生下來的嬰孩就是如此,過些日子就會變得順眼了。」周叔瞧著這對年紀還很輕的夫妻,笑眯眯地說:「你們日後就知道了。」

日後。

商絨的臉頰微紅,側過臉,對上了少年漆黑純澈的眼眸。

在周家吃過飯,商絨又牽着折竹的手搖來晃去,往回走。

寂靜林中扇動翅膀的聲音突兀,商絨抬眼,淡薄的霧氣里,她看準那隻鴿子身上黑色的花紋。

她的眼睛亮起來:「折竹!又一隻回來了!」

少年鬆開她的手,借力輕鬆一躍,飛身掠至樹梢之上,施展輕功追上那隻鴿子,捏住它的翅膀隨即輕盈地落回她的身邊。

取下竹管,他遞給她。

商絨從中取出來字條,一邊走,一邊看:「是父王,他說他身上的疽症已經好很多了。」

看到後面的字痕,她抬起頭,望向身邊正在摸鴿子腦袋的少年:「他要去蜀青與晴山先生見面。」

他說,當年被他親手推遠的摯友,理應由他親自去挽回。

「你可想去蜀青見他們?」

折竹戳了戳鴿子腦袋,對上她的目光。

「想。」

商絨點頭。

怎麼會不想呢?當初從星羅觀出逃,她也沒有機會與岑照道別,後來離開玉京,她也只遠遠見過父王一面。

「嗯。」

他輕輕頷首,想也不想:「那就去。」

又要回蜀青了。

商絨夜裏沐浴過後,便在案前作畫,這一路她贈過不少畫,有些是萍水相逢的過客,有些是如萍珠這般交集頗多的人。

她在畫上落款的化名也由此傳開了出去。

頸間落了水珠,商絨嚇了一跳,她仰頭便撞見少年白皙的面龐,他的發梢烏濃濕潤,水滴下墜。

商絨匆忙伸手擋住宣紙,不讓他看。

「我已經看見了。」

他眨動眼睫。

商絨抿起唇,擱下筆,紙上赫然是一個黑衣少年,他腰間有一柄銀蛇軟劍,劍柄墜著竹綠的穗子。

屋中燈燭滅盡,商絨被少年抱在懷中,明日便要啟程回蜀青,但從周家回來后她睡了許久,此時還沒有什麼睡意。

「簌簌。」

少年的臉頰貼着她的臉頰,蹭了蹭。

商絨乖乖地應了一聲,抬起眼睛,卻並不能在這般漆黑的夜色里看清他。

「要是以後,我們也有一個小孩兒。」

他的聲音裹着幾分朦朧困意:「那他就隨你姓。」

商絨一怔。

他的呼吸很近,像微涼的風。

他還是寧願做有名無姓的自己,始終不肯接受雲川程氏所要還給他的一切。

「你……都在想些什麼啊。」

商絨小小聲。

少年輕笑一聲,清泠悅耳。

他什麼也不說,但商絨知道他有許多敏感的心事還不曾徹底放下,他好像睡著了似的,呼吸輕輕的,平緩而柔和。

「夫君。」

黑暗裏,商絨忽然輕聲喚。

「嗯?」

他明明已經睏倦到睜不開眼睛,可聽到她這樣喚,他還是清醒了一點點。

「你不是雲川程氏的折竹。」商絨環緊他的腰。

「你是我的折竹。」

永遠,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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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擁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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