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碧落黃泉

第133章 碧落黃泉

驚蟄的幻族下起了連綿細雨,萬象朦朧。緋月屏障前,兩個守衛搭起了遮棚,一邊避雨,一邊站崗。混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好似有腳步聲響起。一人身披蓑笠出去查看,只見叢林間像是有個人影,跌跌撞撞正往這邊走來。

「哥,好像是個酒鬼,喝醉了,路還走不穩呢!」

另一守衛也冒頭出來,細細一瞅,狠拍了一下小弟的頭,「什麼酒鬼?是有人受傷了!」

做小弟的還在愣神,大哥早已向那邊跑去,他急忙也跟上去。

來到那人近前,只見那人身形高大,是個男子,卻衣衫襤褸,背後插著好幾支斷箭,腰腹像是被刀劍捅過,所過之處儘是血跡。此刻他捂著腹部傷口,口溢一大口鮮血,見到這兄弟倆衣間的幻族紋路,忽然鬆了一口氣,腳底一軟倒了下來。

「兄弟!」兩人慌忙接人。那人頭髮又臟又亂,遮擋了大半面容,看不清是誰,只用餘力說了句:「救……少……」

雨滴拍打樹葉的聲音不小,再加上些許風聲,兄弟倆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在他鼻尖試探,雖不明顯,但還有微薄的氣息。二人只好再招呼幾人,把他抬進了幻族。在此過程中,正巧碰到出族辦事的迎雁,迎雁只覺得擔架上的人身形熟悉,叫人撥開他的面部碎發,這才看清人臉。

竟是在別人口中已經隨主殉葬、消失已久的隱塵!

迎雁驚得說不出話,動了動唇,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快!把他送到大護法那裏,請御醫來診治!」

守衛們加快速度,迎雁放下手頭事,一路跟着去,交代了兩人分別以最快速度去給玄女和帝師報信。

**********玉輕然一路廝殺,踩着無數人的鮮血穿過幽魅林,此刻她神情冷漠,逼問地上重傷的一個暗守,「碧落台在何處?」

暗守哆哆嗦嗦地指著一個方向,玉輕然二話不說,當即提劍甩袖而去。沿路走來,到了逆海岸邊。

而在逆海中央,赫然佇立着六條玉柱,玉柱之上,撐起了白玉鑲成的玉台。原來這就是辰族用來安置墨雲簫遺體的白玉碧落台!

玉輕然記得,逆海是辰族專門用來沉塘罪犯的地方。他們竟然……

一時間,玉輕然急火攻心,乾嘔出一口血。一雙手扶住了她搖搖晃晃的身子,玉輕然抬眼望去,是辰族主。她不留聲色地躲開。

辰族主並不介意,看着全身傷痕纍纍的玉輕然,哀嘆道:「玉丫頭,你何苦如此?你想來看他,讓下人向我稟報一聲不就行了?瞧你這弄的一身傷,我讓婢女先扶你去上藥。」

左右兩個婢女想過來,玉輕然不理會,拖着重傷的身體下海,徑直向前走。

「玉丫頭!」辰族主慌了,也跟着踏進逆海,「你這樣可想過你母親?她會擔心你!」

玉輕然回身,銀月擱在辰族主的喉嚨處,雙眼血絲漫布,「再多說一句,我叫你頃刻見閻王!」

辰族主愣住,再無話。

玉輕然閉眼,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推開辰族主,淌過重重海浪,來到碧落台上。

目之所及,他就那樣靜靜地躺在碧落台上,身着掌權那日穿的雲華白衣,雙手交疊放於腹前,好像睡著了一樣。

他眉間平緩,同他前陣子睡時的樣子差別很大。那時他儘管睡熟,眉宇間也總是緊在一團,無論怎麼捋,也捋不平。

此刻見他睡得安穩,玉輕然便放心了。她看向他右手中指上的萬與,以及身側的玄顧,這些都是象徵他身份的東西,做不得假。

「原本我真以為你恨我,但這麼多天過去,我忽然想明白了。」玉輕然勾著淡淡的笑,坐在碧落台邊緣,「你是不是早就猜出我和柳霜公主的交易了?」

「你總說別人愚蠢,實際上最傻的人就是你自己!」過往種種在腦海中回放,玉輕然只覺得心口像是堵著大石,哽咽到難以呼吸。

為了讓大家不遭受戰火波及,他一個人抗下天下人的謾罵。

為了辰族的萬年興衰,儘管自己身體雪上加霜,也要帶領百姓實施新政。

他明白家國終難兩全,為了不叫兄弟左右為難,選擇獨自迎敵。

他把自己逼到滿身傷痛,寧肯舍掉自己,也要送她走上最好的那條路。

……

他把自己裝成多情的樣子,騙她說,她只是一件飾品。明明有很多話想和她說,最後迫於現實,只能污名照枯骨。什麼為了柳霜公主甘願冒險阻婚,都是他用來偽裝自己的說辭!他真實的目的只是……不希望她用生命了結自己……

他一定是覺得,他死,天下人稱快,不會有很多人傷感;她死,會有成千上萬的人為她難過。既然這局無解,必須他二人其中一人犧牲,還是他自己犧牲最划算。

但他這樣臭名昭著,連死都被千萬人輕鄙唾罵的結局,她會難過,更為心痛。

他什麼都沒做錯,命運為何要這樣待他?受那麼多苦難還不夠,一定要讓他拿命相抵么?

玉輕然攬過墨雲簫的身體,抱他入懷。逆海混濁冰冷,他不該被葬於此地!

辰族主上了碧落台,瞧見這一幕,皺眉問:「你要帶他去哪裏?」

「幻族。」

辰族主嘆道:「你帶不走他的。」

「為何?」

「他屍身不腐,全靠這白玉碧落台支撐,離開這裏,他會像芳吟玄女一樣化為灰燼。」

想到姑姑,玉輕然雙手僵硬,將懷裏人擁得更緊,聲音都在發顫,「知道了,你出去,我和他待片刻。」

辰族主點頭,臨走前,掃了碧落台上的二人一眼,眼光中若有若無帶了些嘲諷。

辰族主走後,玉輕然如重釋負,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她抱着墨雲簫冰涼的身軀,手中感受不到任何溫度,眼前一片模糊。她的頭與他緊貼,眼邊很快便紅了,「對不起……我答應過水欲宗師守護好你,卻食言了,也沒有查到背後的人,無法還你清白。逆海底下森冷陰邪,埋葬的都是十惡不赦之徒,他們罪孽深重,可你不是!我不想你葬在這裏,否則到了下輩子,你還會不得善終……」

玉輕然擦乾淚痕,摸着墨雲簫的頭,在他耳邊輕聲道:「但你別怕,我再也不會讓你獨自面對一切了,以後無論遇到什麼,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玉輕然拿出收藏在靈膛里的墨蓮香囊、鳳玉墜以及一對瓷娃娃,一件一件展現在面前,都是他們之前的互贈信物。

玉輕然失神地望着它們,每一樣都喚起了深藏在腦海中的記憶。

彷彿還在昨天,他贈她充滿墨蓮清香的香囊,她送他抵擋寒氣侵襲的鳳玉墜,他們一起走在喧嘩的街頭,在泥匠鋪有說有笑地看着對方樣子,捏著泥娃娃。

玉輕然一手擁着墨雲簫,另一手握著吟月綢緩緩伸出。吟月綢上承載着龐大靈力,一圈一圈繞着,雪白的光團把它們層層包裹。

玉輕然閉了眼,用力扯下綢緞一頭。再睜眼,眼前只剩散落在空中的粉塵。有像火一樣紅的,是鳳玉墜;有鵝毛般的淡黃,是墨蓮香囊;有黑與藍的混合,是那對泥瓷娃娃。全都碎裂成粉末,飄向天際。

原先包裹在香囊中的墨蓮與木槿,此刻融在一處,清雅柔香,在碧落台上空盤旋,又一點一點散去。

玉輕然放下墨雲簫,替他整理好褶皺的衣襟,眼角瞥到有很多熟悉的人靠近這裏。她轉身運靈,劃破十指,祭出銀月劍,用劍身搭起一道血色屏障,以碧落台為界,橫在眾人面前。

那些人神色慌張,因為他們知道,玉輕然血祭銀月,等同把自己生命與銀月綁在一起,若他們強行衝破屏障,等同於要了她的命。

屏障豎起的一瞬間,她看到寒岐軒驚慌失措的樣子,聽到他在喊:「輕然!你不要犯傻!」

殷紅的血染紅了玉輕然的雙手,一滴一滴流下,浸濕了她淡藍的裙裳。她梳着墨雲簫生前最喜歡的髮髻,感受海風吹過她微亂的髮絲,望向屏障外的人。

有昔日好友,有兄弟姐妹,有寒歆韻,還有很多討厭的人,只是缺了玉朝弦的身影。

屏障隔絕了外界的聲音,卻能令他們聽到玉輕然的說話聲。玉輕然知道此時所有人都在勸她撤銷屏障,冷靜一些。她保持淡淡的微笑,對他們搖搖頭。

「我想諸位已經看過那封罪己詔,意都在此,就不用我多說什麼了。」玉輕然盯着這群人,滿腔憤懣化作心底的平靜,唇角勾起淡淡的諷意,慢慢說道:「天下有承平之勢,卻不乏顛倒黑白之人!是誰做賊心虛,是誰助紂為虐,你們心中一清二楚!我玉輕然今日所做,無愧於心,我與墨雲簫不求青史留名,但求生死與共,禍福相依!」

玄顧聽得玉輕然召應,轉瞬間,劍鞘已開,鋒利劍刃抵在玉輕然頸項之間。

這一次,玉輕然望着寒歆韻,真心實意地笑了,「阿娘,阿爹很好,是個好父親,記得替我跟他說聲『對不起』。不孝女讓你們憂心了,來世若有機會,小然定在床前盡孝!」

水欲宗師說得對,靈是萬物之始,無情則安,無欲則剛,一旦有了情慾,就有了軟肋,有了軟肋,就會萬劫不復。既然她與墨雲簫有緣無分,不若就此了斷塵緣,從此悲歡自渡,再無白首!

玄顧忽然發出強烈的嗡鳴錚響,顫動着抗拒玉輕然想要離近的手,彷彿知道下一刻她要做什麼。

玉輕然撫摸著玄顧劍柄,安撫着它,輕聲說:「我先下去替你主人肅清惡魂,你也不想他被萬鬼噬咬,對不對?」

玄顧躁動得更加厲害,極力反抗著玉輕然。

玉輕然最後看了一眼墨雲簫,如望穿秋水,如天地悲色,不舍與淚意淹沒了萬千星輝。

「願你不念俗世,不染塵灰,淡出萬劫,永世皆安!」

淡藍白月紗驟然一轉,使得天地失色,滿目驚紅。

銀月沾滿了血,玄顧停止了嗡鳴,屏障撤去,周遭人聲鼎沸,但玉輕然好似什麼也聽不到了。

她像風的女兒,從碧落台緩緩飄落,把最壯麗的血華交付給天地,自此身輕如燕,碑入黃泉。

冰涼的湖水把一切都沖淡了。任他青史流傳,任他千古同罪,一切都不再與他們有關。

所有人瘋了一般地上涌,逆海之上,萬人營救。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沖刷,沒人能找到玉輕然。

萬籟俱寂間,一聲凄厲的孩童呼喊驚響天際。

「阿娘!」

寒岐軒驟然一怔,僵硬著身子回首,望着海岸上的那孩童,滿眼的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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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盡韶華:半曲天姻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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