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鎖丘

閉鎖丘

石林中,大隊馬匹,黑色的、白色的、棕色的間雜混合,鬃毛飛舞,沿着狹長的山谷呼嘯向前,馬蹄揚起塵埃,滾滾升騰,封了來路。

霍白亦斜托在馬背,蜷縮在雪莽青藤網中,隨着馬蹄奔踏,顛簸不定,撲起的塵沙嗆了一鼻。

這是他生命里的第一次敗北,他不覺屈辱,甚至覺得,就此甩掉身上的包袱,未嘗不是一件快事。

檀樂銳意風發,肥胖的身體顫動着,彷彿隨時會有塊肥肉從身上抖落。他盯着前路,目光如炬,今日,勢必帶領兄弟們衝出血路,從此,光明正大的活着。

「檀樂大公,前面就是前鋒營常年駐守的閉鎖丘。」一位青年從隊伍中逆行而來,急喘著稟報了前方狀況。

檀樂抬手,隊伍停下,塵煙漸散,每個人臉上都有着旅人的風塵,古銅色的皮膚,在日光照耀下,閃著薄薄的一層輝芒。

男人們衣襟半開,面龐上的汗珠,如水汽蒸騰,凝聚在鍋蓋上。頭髮因很久未洗,有些油膩和污漬,打成結,纏成縷。

檀樂踩着馬鞍跳將下來,凝視着每一位鐵骨柔情的漢子,他們乾涸的眼睛裏閃爍著希望,他的肩上壓着沉重的擔子。

他們太習慣於安樂,西界王開始清除計劃后,在漠上已經輾轉數日,身心俱疲,比逃亡的日子更加狼狽。

「弟兄們,怕死嗎?」檀樂問道。

「不怕。」隊伍中,嘹亮的聲音響起,比起來,他們更怕回不了家,變成遊盪的孤魂野鬼。

「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們死,我現在就帶你們回家。」

檀樂凝望着剩下的六十餘人,有幾分難過,從生死府出,是一支龐大的隊伍,沿路損兵折將,很多人在他鄉埋葬,屍骨無存。

他承受着領袖的壓力,箇中滋味,很不好受,有種無顏面見江東父老的慚愧,黑髮披散,藍白色襟衫微晃。

隊伍遷徙,一位青衣女子潛伏跟隨着,與他們保持着幾百米的距離,既不會跟丟,也不會被發現,她正是從小院逃出的楚歸鴛。

商討片刻,依計行事,檀樂帶着隊伍從峽谷衝出,向西界邊塞挺進,他們以霍白亦為籌碼,換取離開西界的通行證。

楚歸鴛居高臨下,清楚的看見霍白亦囚於雪莽青藤網,檀樂一眾死不足惜,她想施救,奈何傷勢未愈,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們走得急切,馬不停蹄的向閉鎖丘奔跑,既已做出選擇,就當不遺餘力執行,如果不能突出重圍,或許以後再無機會。

馬匹在石林中狂奔,從溝壑中穿出,離開巨大的紅色迷宮,映入眼帘的是滿地黃沙,顏色變換,眼睛有一刻的舒緩。

楚歸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強跟上他們的腳步,她趴在一處高丘,露出半個腦袋,視線越過高低錯落的沙丘,定格在那支隊伍。

此時,一群人圍在一起,手勢比劃,激烈的爭論着什麼,因為距離較遠,楚歸鴛聽不清他們交談的內容。

只見檀樂叮囑了什麼,三人鄭重點頭,目光堅定,驅馬向東奔去,檀樂緩跟了兩步,目送著三人遠去。

其餘人原地歇息,養精蓄銳,他們從包袱中取出酒肉,席地而坐,盡興吃喝起來。

散亂的隊伍,檀樂從中緩慢穿行,他從一人手中取了乾巴的烤饃,丟給霍白亦,在他身前蹲下。

「這張雪莽青藤網,可還喜歡?」

霍白亦的手摸到半塊干饃,就著泥沙,機械的吞咽,噎得兩眼翻白。

原本一塵不染的書生氣沒了,變得蓬頭垢面,臉上傷口結痂,衣衫也破爛不堪。唯一不變的,是泰然的心境。

霍白亦不言語,輕哼了一聲,細膩的沙子從檀樂展開的五指滑落,他無趣的起身:「離開西界,我們之間的所有恩怨一筆勾銷。」

有些話,再說就顯得啰嗦,霍白亦堅信,就算以他為質,檀樂連西界第一道關卡—閉鎖丘,都過不去。

日光充裕,曬得人睏乏慵懶,喝飽喝足后,有些昏昏欲睡。

楚歸鴛藉助龐大的石群潛藏,漠上,視野開闊,靠得太近容易被檀樂一行發現。

她始終無法與霍白亦接頭,將他從雪莽青藤網中解救出來。

烈日正盛,那邊,酒足飯飽,這邊,飢腸轆轆,楚歸鴛的肚子不爭氣的咕咕作響,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她艱難咽下口水,摸著乾癟的肚皮,重新振作起來。

這世間,需要一道聲音衝上雲霄,告訴高高在上的聖境之人,沒有誰遭遇了不公,還會一直忍氣吞聲。

這世間需要一把利刃,她是這把刃,還需要磨鍊的刃,快到可以追風,快到任何惡邪都逃不掉。

距離幻想的世界,遙遙無期。好在造影成功,她可以一步一步的走,只要一直向前,差距就會縮小。

漠上沙粒,如銹爛的鐵皮,層層剝落,飄向遠方,陽光火辣辣的,照得肌膚生疼。

楚歸鴛從塵沙中撿了一塊破布,裹在頭頂,時不時抬起乾澀的眼睛,穿過熱浪晃動的空氣,觀察檀樂的動靜,捱過了最難熬的響午烈日。

從漠上離開的三人,在沐豐城門處分開,兩人入城,一人趕往青邁。

入城的兩人四處散佈消息,霍白亦已為人質,他們打算穿越閉鎖丘,願意離開西界的人趕緊出城。

消息如風,一傳十,十傳百……在黑暗的角落不脛而走,潛伏者躍躍欲試,紛紛從老鼠洞裏鑽出,設法前往閉鎖丘。

這些人的臉上寫滿疲憊,小心謹慎的朝大漠西行,沒有人知道,前路是什麼在等待着他們。

西界王開始清除計劃后,一些人為自由而戰,死傷慘烈,一些人為了苟活,甘願為奴,還有一些分人在絕地里東躲西藏,苟延殘喘。

外來者們平日裏,鮮少交集,但或多或少聽聞過檀樂的名字,這道消息在沐豐城傳開,如一道黎明的曙光,點亮昏暗的廢墟。

前路未卜,卻值得冒險,他們在陰溝下相互傳聲,許多人從黑暗中走出,牢牢成網,相互扶攜,穿過頻繁的巡邏,與密集的搜查,一路艱難,幸運的是,他們從囚籠里成功的逃出來了。

潛入青邁的人,挑唆正在田地忙碌的外來者,希望他們為自由而戰,揭竿反抗。

他逢人便說,眼下有一個出逃機會,一場暴亂,就能贏得回家的希望。

可是,他聲微力弱,奴隸們置若罔聞,或是搖頭走開,這些人多無信仰,雖對生活諸多不滿,但是在奴役區呆久了,變得麻木不仁,沒有勇氣逃走,只想渾渾噩噩的度過短暫的一生。

他聚眾煽動的行為,很快引起衛兵的注意,在十餘人的圍攻下,死於亂劍之中。倒下的時候,他聞到小麥的清香,看到彩色的天空。

他幻想着回家的場景,坐在故鄉的一棵榕樹上,腳下是奔流的河水,遠方是疊巒起伏的村莊。一切在他眼中化為烏有,濃稠的血液從胸膛噴出,瞳孔失去色彩。

這些人離開,沒有多看一眼,他的屍首被守衛拖走,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檀樂的計劃,在沐豐城與青邁製造混亂,讓軍方的人陣腳大亂,以此契機,降低越界的難度。

遠處的沙丘上,一群人緩緩走着,像線條上的螞蟻,向閉鎖丘遷徙。

縱然相隔千里,楚越塵和海盛還是看見他們摩肩接踵的身影。海盛好奇,西界是瀾州最神秘的城邦,凡入者皆不可出,這是一條死律,沒有人可破,如此大規模的遷越,豈能不讓西界軍方的人覺察。

「他們都是什麼人?」楚越塵開口道。

「不像軍方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海盛顧自言說,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眯成一條縫。

楚越塵沉默,既然不是軍隊,他們又是如何離開沐豐城的,近日,在清除計劃的逼迫下,外來者惶恐惶不安。

「要不要跟去看看?」海盛提議。

「不去,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楚越塵搖頭,他素來是個無趣的人,凡事做好計劃,遇事才會臨危不亂。

「隨遇而安,說不定有些意外的收穫。」海盛撫了撫駱駝的嘴巴,然後牽着繩向前,回頭招呼,「走吧,楚先生。」

「我……」楚越塵本想爭辯什麼,不由分說被他拉走,剩下的半截話,只好吞回肚裏。

日光西斜,大漠變得有層次起來,光線不那麼刺眼,溫度沒那麼毒辣,一天的煩躁從此刻沉靜下來。

軟軟的沙子,軟軟的暮光,軟軟的風。

流沙湍急起來,一層覆蓋另一層,一座沙丘變成另一座沙丘,一寸光陰離去,一寸光陰到來。

楚越塵的皮靴里灌滿細沙,倒了一次又一次,臉上溢出咸濕的汗水,抹了又抹,清風徐來,給汗膩的毛孔一絲暢快。海盛飲了一口青邁精釀,入口辣喉,卻格外爽利。

遷徙的人群停下,與另一支隊伍匯聚,數量變得龐大起來。

「看看他們在做什麼?」海盛一口酒差點噴出,虛着眼,極力看向遠方。

「我怎麼知道?」經過一天暴晒,毛孔堵塞,渾身難受,楚越塵胡亂撓著後背。

「你年輕,視力肯定比我強。」海盛說到。

楚越塵瞥了他一眼,並不想搭理,這個措辭居然讓他無力反駁。

「指不定那個女人就在隊伍裏面。」海盛猜測。

「一群大老爺們,連個女人的鬼影都沒有。」楚越塵隨口回答。

那邊,人群攢動起來,有誰在鼓噪着什麼,隊伍中爆出陣陣喝聲,只是隨着風的消減,到達耳朵時,只剩下含糊不清的餘音。

「他們不會是造反吧?」海盛作驚訝狀。

「手無寸鐵,當他們是白痴嗎?」楚越塵席地而坐,塵沙滑向兩邊,他的手無意的抓起小把沙子,悄然從指尖滑走。

海盛若有所思的點頭,覺得這個說辭頗有道理,隨後,又喃喃自語道:「那他們聚眾的理由是什麼呢?」

一個青衣女人躡手躡腳的溜過來,偷了羊皮水袋,躲在駝峰后暢飲起來,水沿着下頜淌下,她飲得痛快,解渴的感覺,如魚得水。

女人自認天衣無縫,喝完準備溜之大吉,楚越塵早等着她,來了個守株待兔,待她轉身,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女人將羊皮水袋高高拋起,一掌掃出,楚越塵騰空翻了個圈,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水袋穩穩落於女人手中,袋口剛近唇邊,一支黑色針靠近她的咽喉,涼意彌散。

女人停住手中動作,驚嘆到:「你動作倒挺快的。」

「那當然,老當益壯。」海盛得意忘形,竊笑道,「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聽這聲音,竟有幾分耳熟,楚越塵猛然抬頭,一張熟悉的面容映進眼中,他緊張道:「老頭,快停手。」

「她,偷我酒。」海盛晃着有些空癟的水袋,氣急的說到。

「她是楚歸鴛。」楚越塵從地上爬起,一把甩開抵近她咽喉的黑針。

「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懸在心中的石頭落了地。

「晚半步,就逃不出來了。」楚歸鴛輕描淡寫的說。

「她就是楚歸鴛?」海盛癟著嘴,將水袋送還她的手中,賠禮道,「真是自家人不識自家人。」

「我也沒想到是你們,渴了一天了,想着偷點水應個急,早知道。我就正大光明的拿了。」她的唇乾起皸裂,含了半口水沒有吞咽,滋潤嗓子。

楚歸鴛告訴他,從小院僥倖逃過禁衛軍了下的追捕,不巧在紅色石林,遇上了檀樂的隊伍,便一路追蹤過來。

這裏是西界第一道關口閉鎖丘附近,檀樂不再冒進,卻有三人從隊伍中離開,之後,一群外來者從沐豐城出,彙集於此。

「他們都是可憐人。」楚歸鴛依風而立,臉上幾絲憐憫,「被自己的故鄉拋棄,同樣不被其它城市接受。」

「他們想做什麼?」海盛望向躁動人群。

「逃離。」楚歸鴛冷靜道,因為霍白亦是一張不可多得的王牌,檀樂必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斜陽接近地平線,宛如一顆燒紅的鐵球,向西方滾去,天空是碧藍色,雲彩是青灰色,灰藍相交處,過渡得十分自然。

楚歸鴛立在風中,目光里有一團火焰,金色映紅楚歸鴛的臉頰,顯得風情萬種,韻味悠長。

沙丘呈半明半暗的景象,風似乎輕緩了些,流沙似乎急了些。

金色的光彩向東流動,身後是無盡黑暗,天地一線處,笙旗飛舞,禁衛軍正朝着這邊趕來,了下得到密報,外來者準備逾越第一道關口,他親率五千騎兵風急火燎增援閉鎖丘。

檀樂聽着大地震動的聲音,望着一眾無家可歸的旅人,高聲呼道:「走,我們翻越第一座大山。」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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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餘而力不足,想天天更,奈何攝像師這個行業,沒有太多得閑的時候,只能說一聲儘力更吧,望各位不要嫌棄龜速。

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我寫得也開心,這個宏大的故事,真的很想一下子全寫出來給大家看,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哈哈哈……自己感覺寫得挺美的,不知道你們覺得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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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座上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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