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炬之穿着素色白裙站在珥欣山頂,衣袂飛揚,任由南風翻越山林,拂過野草,輕輕的撥亂她的髮絲,她的眸里有一縷掙扎后的極度平靜,袖口裙尾沾了泥垢,臉上的傷口已經結痂,卻掩飾不了她傾世的容顏,肌如凝雪,明眸皓齒,顧盼生姿。只是陽光下,她的身側沒有影子。

晨光鋪開了金色的薄紗,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光束里,一些塵埃在跳着舞蹈,細密而無序。距離百米外,一群鄉野村夫聚在一起,深惡痛絕,目光像尖刀一樣刮在炬之的身上。楚越塵艱難的擠過人群,臉色煞白,氣喘吁吁的強撐著身體,看着崖上搖搖欲墜的炬之,除了緊張,還有憐憫。

炬之已經哭累了,眼裏再沒有淚水,她無神的望着山外,看着翻動的霧靄,看着陌生的世間,抬起手輕輕揮別。楚越塵的心揪得緊緊的,他怕下一刻炬之就從視野里消失,如越過山嵐的風,無影無蹤。

「姐,回來吧。」楚越塵伸出雙手,哀求道。

炬之胡亂晃着雙手,搖搖頭,苦笑道:「還回得去嗎?你問問你身後的人,他們有多想碎我的骨,吸我的髓,他們巴不得將我挫骨揚灰。」

楚越塵轉過身,無數雙眼睛齊刷刷的盯着他,刺一樣,多麼怨毒,他憤怒道:「你們在幹什麼?她是我姐,是炬之,不是什麼塵埃人,也不是你們的仇人。」

「她的族人讓我們家破人亡,他們都是沒有信仰的怪物,人人得而誅之。」一位臉上帶疤,膚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煽動着情緒,他脫掉粗布外套,胸前袒露出一道幾寸長的疤痕,或許是經歷過比生死更可怕的故事,才願意把沉重的包袱敞開給別人看,「這算什麼,我的兩個兄弟,我的族人,都葬在了青山腳下,一切都是拜塵埃人所賜。」

殺人償命,血債血償。人群里爆發出整齊的叫囂,舉著拳頭,步步緊逼,彷彿她就是罪惡的化身,魔鬼的奴僕,他們的痛苦都來源於炬之,結束了她的生命就會大快人心。

「炬之,我恨你,也恨你的族人。」千星瑤站在人群之中,心中積累的憤懣迸發而出,如釋重負。她是第一個發現炬之身份的人,曾經兩小無猜的好朋友,一起分享秘密,互傾心事,從前有多親密無間,現在就有多恨之入骨。她尚小就失去父母,他們葬在上山的路旁,胡亂堆砌的亂石上,野草瘋長。

千星瑤的爺爺拄著一根橘色的磨得光亮的拐杖,一頭白髮,瘦削的身體顫顫巍巍,他又回憶起那段悲痛的塵封往事,潸然淚下。

那是一場蕩氣迴腸的曠世之戰,千星瑤的父母加入尊碑城的信仰之師,與塵埃島的追隨者,在珥欣山展開最後的決鬥,大戰持續了七天七夜,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整個珥欣山化作一方焦土,凄厲的風伴着慘絕人寰的哀嚎,鮮血染紅了青草,浸濕了泥土,空氣里瀰漫着濃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嘔。第七日黃昏,苟延殘喘的敗北勢力乘坐渡船,翻越驚濤駭浪的卜死海前往塵埃島,於無人知曉之地尋一線生機,從此杳無音訊,敗北后的他們被稱作消失的塵埃人。珥欣山上立起一座豐碑—不越碑,碑石之後是不計其數的枯骨,冢成林,冤魂無數。

千星瑤的父母沒能從大戰中倖存下來,冷透的身體千瘡百孔,血肉模糊。那時,她三歲,從此,便沒享受過天倫之樂,從此,那仇便不共戴天。雖未見,但仇恨的種子卻在口口相傳里深入骨髓。

楚越塵拖着羸弱的病體,瘋狂的推搡,想把村民們驅趕走,他實在太弱,在這群成天干農活的村民跟前,他的力量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他放棄了掙扎,依然擋在人群之前,他們戴着偽善的面具,打着正義的旗幟,行着魔鬼的罪惡。

悲哀。楚越塵深刻的領悟到這個詞的內涵,他平復了內心的狂躁不安,指著人群每一個方向,質問道:「張嬸,你一個女人拉扯孩子實在不容易,我姐是不是每天都去幫你照顧鋪子。」

「王奶奶,我姐是不是經常跑你家陪你說話,給你洗衣做飯,就像您身前盡孝的親孫女。」

「程大哥,那日你倒在寨外十里的麥地,沒有車馬,我姐徒步了十里路,才把你的命從鬼門關救回來。」

……

「還有你,千星瑤。」楚越塵聲如驚雷,她傾慕他,他多少也有些喜歡。從她將一顆雞蛋從人群人里拋出,直直的砸在炬之頭上,從她畏縮的躲在人群里,喊出一句擊潰炬之心理防線的惡語,往日的千般柔腸都化為烏有,只剩冗長的憎惡,「我姐對千爺爺的照顧,我姐對你的幫助,數得過來嗎?你倒好,跟着一群烏合之眾想把她趕盡殺絕,安的什麼心?」

她羞愧的垂下腦袋,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人群里沒有一個聲音,長時間的沉默,安靜得能聽見陽光從樹葉滑落的聲音,小草發芽的聲音,血液流動的聲音。這樣的沉默終究被打破,一位弓著背,頭髮蓬鬆,面色枯槁的老頭跺着腳:「沒有塵埃人,我們都會兒孫繞膝,堂前歡笑,也輪不到她來服侍我們,這是她該贖的罪。」

炬之心如死灰,本想一走了之,她不怕一無所有,只是他們將這滔天的罪壓在她身上,世后必將遭萬人唾罵,母親的暮年,弟弟的漫漫人生路,不至於為她的污名而過得太過狼狽。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炬之站在山巔,抓着凌亂的發仰天長問,「你們都想逼我死,那我偏要活。」

也許是置氣,也許是不甘,她想為自己求個明白,生得不清不楚,不能死得糊裏糊塗,更不能無故被這群人渣審判。于山巔之上,炬之帶着憤怒,做最後的掙扎。一剎,她感受到體內魂元宛若遊絲,細長而堅韌,散發着紫色的輝芒,魂元迅速分枝,生長,然後斷裂為兩,其一化作虛白人形輪廓,手持藥草。分魂時,炬之的胸口,無數細微星點隨風而散,隱進空氣中,虛體漸漸成型,不多時,一個人影籠罩於炬之身外,手拿幾葉藥草,如一團霧,也似一片雲,那是她的煉。

連越兩階,分魂、化煉,幾乎同時進行,縱觀整個世間,單是分魂這一階,無數人窮其一生也難以逾越,更別說連破兩階的奇迹,她也許能名動尊碑城,響徹世間。自六歲拜入拾光小築,跟隨化煉級醫者秦問蘭,學習醫道十四載,因聰慧好學,孜孜不倦,八歲便初醒。不過說來奇怪,之後十二年一直止步不前,憑炬之如何勤學苦練,秦問蘭如何鞭策有方,始終無法突破分魂這一階,原來因她是塵埃人。

「你們不讓我生,我亦不讓你活。」炬之發出癲狂的笑,一頭烏黑頭髮散開,如傾瀉而下的瀑布,她指著人群,高高在上,「你,你….還有你,全都得死。」

她五指微微半握,那名胸前有疤痕的中年男人突然倒下,滿地亂滾,面部青筋暴起,紫黑色的異物沿着細微的血管迅速蔓延,他發出難以忍受的哀嚎,十指深深嵌入泥地,滿是血痕。他愈是掙扎,她愈是暢快。一瞬,中年男人化為一灘膿血,哀叫聲戛然而止,山頂出奇的靜,人群因恐懼而顫抖起來,他們卑微的垂下眼睛,大氣不喘,沒了趾高氣昂。炬之的眼中露出一抹欣慰,她看向他們,不屑而冷漠。

血腥的殺戮,讓人生畏,炬之生出痛快之感。目光掃過人群,她盯上誰,誰就噗通跪地,連連求饒,有人甚至磕破了額頭,一片殷紅。

一個,兩個…哀嚎不絕,尖叫不絕,楚越塵擋住她,微微搖著頭:「姐,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繼續錯下去,這可都是人命,你怎麼下得去手。」

炬之沉浸在生殺予奪的興奮中,無法自拔。楚越塵勸不住,千星瑤勸不住,誰也止不住。

在一片驚恐中,晚到的牧羽奔至人前,哭花了妝容,她怯怯的望着炬之,內疚、愛憐、擔憂…五味雜陳。她身材高挑,雍容典雅,生得艷麗,卻不失端莊,歲月不但沒有在她臉上刻下痕迹,反而平添了幾分韻味。

「住手,他們可是鮮活的生命,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殘忍?」牧羽抹了一把淚水,頓了片刻,語調由斥責變自責,「是母親錯了。我忘了你塵埃人的身份,你的影子是假的,只能維持十年。如果我在你二十歲生辰時,重新尋一個影子,也不至於落到現在的處境。不對,是母親不該隱瞞你的身世,讓你如今備受委屈。炬之,你要怨就怨我。」

二十年,足以讓她對身邊的一切習以為常,當看似平常的生活土崩瓦解時,心裏極大的落差感,擊潰她脆弱的心理防線。

「母親,我究竟是什麼?我從哪來?」炬之喃喃道。

牧羽緩緩走近,愛憐的凝視着她,炬之一揮手,她便跌退數米遠,楚越塵慌著蹲下身去扶她。他從小羸弱,幸得母親和姐姐的悉心照料,長大實屬不易,但在學習上,別說分魂化煉,他連初醒的門檻都沒有跨過。一邊是炬之,一邊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村民,他既不能救姐姐,亦不能救村民。

當眾人束手無策時,秦問蘭帶着醫館眾弟子匆匆趕到,人群自覺挪開一條通道,他怒斥:「孽徒,我教你醫道,不是讓你殺人的。他們確是不仁,你濫殺又何嘗無辜?」

「師父,你是來興師問罪,還是來救我的?」她抬手扼腕之間,一名村民倒地,短暫的嚎哭,地上又添了一具屍體。

「孽徒,我秦問蘭今日不除你,枉為醫者。」他伸出雙臂,上下合掌,一位玲瓏的醫煉懸於胸前,身形如巴掌大小,通體呈銀色,一圈細長的銀針繞其旋轉。

「師父,你也想殺我?」短短兩天的變故,使她心灰意冷,她緩緩閉眼,「罷了,就讓我做個惡人。」

「姐,不能…」楚越塵竟也迷了心智,不知是該勸阻,還是安慰。再造殺戮,她興許真的沒有回頭路了,他徒勞的看着至親的人,一步步不辨是非,一步步邁向深淵,一步步舉世不容。

葯煉輕輕揮動藥草,無數綿密細的白色光絲,似有若無,籠罩整個空間。炬之修的是葯煉,擅長良藥除病,也精通以毒殺人,所以,這些光絲里充滿毒素,只要她想,只要她動一動念,這些人都將七竅流血而死。

秦問蘭接招緩慢,右腳橫移,雙手畫圓,小醫煉雙臂舉過頭頂合掌,環繞的銀針忽的垂於身前,發出尖銳的震動聲,隨着推掌的動勢,不計其數的銀針飛射出去,勢不可擋。

炬之舞動起纖長的五指,優美而靈動,銀針距離她一尺的距離停了下來,那些白色光絲緊緊將其纏住,織成一張網,她的表情格外平靜,微握的右手輕輕一收,那針便停了震動,再一收,那針便被光絲割斷,羽毛般燃燒起來,未落地已不剩灰燼。

秦問蘭一個趔趄,左手捂住胸口,醫煉歸於魂元處,他臉色變得煞白,黑白摻雜的髮絲,隨風微動。他執掌拾光小築數載,化煉也有二十餘載,卻輸給一位剛進階的葯煉,而且一敗塗地,他心有不甘,羞憤難當。

「師父,你沒事吧?」數十位青衫弟子蜂擁般圍住秦問蘭,關切的尋問傷勢。

大師姐白宛柔怒目而視:「師父平日待你不薄,視如己出,如今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實在有違天理。」

「大師姐,師父他老人家也奈我不何,你難道也要強出頭?」誰有實力,誰就掌握了絕對話語權。

白宛柔看了眼虛弱的秦問蘭,她清楚的明白,已然不是炬之的對手,整個雲棲寨似乎也沒有人能勝她,秦問蘭對她搖搖頭,她無奈的撤回。

空氣變得凝固起來,他們寄期望於秦問蘭,但是他敗了,他們唯一的幻想覆滅了,想必整個雲棲寨將難逃一劫,畢竟他們曾那樣對待炬之。山巔上有無數人,她是最孤獨那一個,一朝看盡人情冷暖,一暮體味世間百態。這一步,她走得格外辛苦,一旦邁出,開弓就無回頭箭,雲棲寨乃至尊碑城都是她的敵人,這裏的朋友是她的敵人,這裏的親人也是她的敵人,多麼悲哀。

在炬之準備再開殺戒時,千星瑤突然從人群里站出來,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從容而決絕:「炬之,你可以恨我怨我,但今天我必須阻止你。」

誰都沒想到,千星瑤這一舉動,以為她只是以卵擊石,為大家拖延一點時間。楚越塵扶著母親,疏導著村民撤離,沒有人能保證千星瑤能為他們爭取多少時間。

炬之輕捻十指,光絲延伸過去,看似漫不經心,卻殺意十足,那光絲沒有傷她半分,千星瑤繼續走近,腳步輕緩,眼神堅定。楚越塵回頭看向她們,彷彿被時間阻斷,一個世內,一個世外,中間隔着恆遠。

「你已化煉?」炬之不敢置信的看着她,警惕起來。

「剛剛,我突然心生憐憫,覺得世間眾生皆苦,便不再怨塵埃人,也不怨你。那一瞬,我感受到書純凈的力量,如沐晨光,接着就輕鬆化煉。」

十二年前他們先後初醒,相差不過一月,十年前千星瑤分魂,拉開了兩人的階級。和炬之不同的是,她求學於無字苑,學書是最不被看好的門類,既不像醫道能懸壺濟世,也不像武道能馳騁疆場。但她痴迷其中,成為無字苑最年輕的分魂者。

同為化煉,書煉卻不具攻擊力,只會凈化,教導一些人迷途知返,一冊又一冊銀色書本迅速旋轉,一圈又一圈壘疊成柱體,將炬之圍困其中,書煉靜坐頭頂,嘴唇張合,書頁翻飛,書冊旋轉。

純凈的力量自上而下,如清泉,如晨光,驅逐著炬之內心的黑暗,兩股力量拉扯,不相上下,她異常難受,一聲怒吼,那些書冊被一股無形之力,撕得粉碎,無數銀色光片隨風而起,漫天飛舞。

書煉如揚起的塵沙,飄逝開去,無數光絲燃燒殆盡,發出斷弦之聲。她們都已化煉,書煉雖不具傷害力,但與葯煉不相伯仲,難分勝負。

終於,千星瑤走近她的身邊,一如小時候遊戲得勝的樣子,洋洋得意:「炬之,你是贏不了我的。」

「同樣,你也教化不了我。」炬之不甘示弱的回擊,嘴角笑出好看的弧度。

「但我依然能阻止你。」

「我拭目以待。」

爭鋒相對,煙火味十足,她們不動聲色的對視着,太陽一寸寸升起,在睫毛上投射出明亮的光澤。

一支鳳尾髮釵深深插進炬之的胸口,一陣疼痛在千星瑤身體里散開,她笑容明媚,她心領神會。那一對釵子是送給彼此的成人禮,她們曾對着珥欣山起誓,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直到時間將她們分開。

「我記得,這是你送我的。」一抹殷紅染紅了炬之的白裙,她露出痛楚的表情。

「真巧,我也沒忘。」千星瑤的身體斜了一下。

「千星瑤,我不怨你,這是命,我認。」鮮血滴在泥上,暈出一片濕跡,她很虛弱,也很疲倦,拖着最後一口氣說,「最後,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早就知道你喜歡越塵,其實,我也喜歡他。」

「這樣,我們兩個還挺像的。」話音落,她們如兩根斷掉的木樁,倒向山底。

炬之望向山頂,期待着什麼。那些年,楚越塵的一舉一動,牽動着她的喜與愁,開始以為是親情,千星瑤偷偷愛上他時,她竟莫名的悲傷,當時想,如果能求個明白,就算一世流亡,那便是值了。直至這一刻,她有些歡喜,這樣的結局何嘗不好。

越塵,如果我不是塵埃人,我們會不會好好愛一場?這樣想時,她的身體加速墜落,海浪拍打着礁石,濺起朵朵水花,風在耳邊呼呼作響,烏黑的髮絲逆風揚起,白裙開成一朵牡丹。她閉上眼睛,不再害怕。

別了,雲棲寨。別了,母親。別了,楚越塵。

炬之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後化作一個黑點,海面上,波光跳躍,星星點點,她融化在一片光色里。

千星瑤的髮絲繚亂,眼神里的光愈來愈暗,腦海里飛速散過一些回憶,有關溫暖,無關未滿。她最後看了眼湛藍的天空,那片藍色好美,那朵淺淺的白雲擁有自由。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楚越塵眼睜睜看着她們倒向山崖,腦中一片空白,他奮力奔跑,告訴自己快一些,更快一些,他怕留下遺憾。最後,也只是徒勞的跪在崖邊,望着遼闊的卜死海,他覺得失去了整個世界。

炬之。呼喚響徹山巔,聲如雷動。

牧羽站在林蔭處,回望着炬之墜落的那一端,生死兩別,她努力忍住淚水,從此,心裏多了第二道坎,第一道坎是楚煥去世。

誰曾想,短短一天,他們的生活就生了變故。而昨日,楚越塵十七歲生日,炬之二十歲生日,牧羽起早備了豐盛的生日宴,也給過壓歲錢。姐弟倆在外野了一天,忘乎所以,直至斜陽西下,才追逐打鬧着回家,楚越塵的身影在青石板雀躍,炬之的身後,空無一物。命運正在悄然改變,誰也沒有留意,誰也無能為力。

剛進村口,千星瑤站在一棵樹冠繁茂的百年老槐樹下,楚越塵像一道絕世的風景照進她的眼底,內心有漣漪漾開,她揮動起纖細的雙臂,眼中歡喜:「越塵哥哥。」

話音未落,她的瞳孔便急劇收縮起來,餘暉照耀,萬物都拉斜了影子,唯獨炬之,沒有身影,千星瑤嘶聲尖叫起來。在炬之走進時,更是躲怪物一般瘋跑開,留下她一頭霧水,而楚越塵以為是千星瑤的惡作劇,並沒在意,繼續享受這不多的幸福時光。

一處院宅前,壘了高高的石壩,從外能夠看見突起的不規則石塊,一條階梯蜿蜒而上,旁邊長著整齊細長的竹條,偶有不知名的鳥雀躲在裏面築巢,再往上便是青石院壩,院子由琢工精細的玉白石柱圍着,中間一張青石方桌,整個院子佈局簡單雅緻。旁邊一棵枝葉繁茂的參天蒼柏,三尺處分叉為兩條枝幹,合抱而上,共享陽光雨露。

此刻,院中聚滿了雲棲寨的男男女女,而且越聚越多,他們交頭接耳,爭論不休,一片嘈雜。彷彿彌天的笑話,尊碑城的守護者楚煥的女兒,居然是塵埃人,而這被隱瞞了二十年。

示威聲此起彼伏,偶爾有小東西撞擊著門窗。炬之蜷縮在牆角,雙臂環抱着膝蓋,她眼巴巴望着牧羽:「母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牧羽心神不安的搓著雙手,不住的嘆息,一會坐在桌旁,一會立在窗前。她知道,紙包不住火,炬之親切的叫了她二十年母親,朝夕相處,她卻沒能保護好她,實在枉為母親的稱呼。

「什麼塵埃人?母親,你快說呀,你要急死我嗎?」楚越塵急不可耐的問。

良久,牧羽長嘆一口氣,娓娓敘來。世間,確有塵埃人,他們沒有影子,他們出生第十個月魂元開始消失,從此脫離聖境的掌控,他們與整個瀾州開戰,宣揚要撕碎所有人慾望的皮囊,重建一方樂土。塵埃人與尊碑城一戰前夕,楚煥坐在卜死海邊,望着星辰從大海里升起,迎著海風,聆聽濤聲,心緒飛揚,享受着諧和的時光。突然,一位滿身是血的年輕女人倒在他身前,月光照着襁褓里的嬰兒,眼睛明澈,她用懇求的眼神望着他,希望他收留這個孩子。

聽罷,猶如晴天霹靂,炬之明白,海邊的那個孩子就是她,她茫然的看着牧羽,二十年,毫無血緣關係,她算什麼?

楚越塵不知道,這世間存在一類人,他們沒有影子。他從小生活在安樂圈裏,一些故事超出他的想像。

「炬之,你別多想,我確實把你當自己的女兒對待。」牧羽心疼的看着她,手足無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為什麼二十年,隻字不提?」炬之推門掩面奔出,那一瞬,她面著對成百上千的村民,過街老鼠般,惶恐得不敢邁進一步。

「殺了她,為族人報仇。」

「對,親人不能白死。」

「塵埃人滾出雲棲寨。」

一些菜頭、麵粉、雞蛋紛紛砸了過去,炬之一動不動,忍受着來自四面八方的宣洩。人群里,千星瑤扔出一顆雞蛋,正中她的腦袋,濺起一朵花黃。群情憤慨,他們把這些年的委屈統統發泄出來,瘋狂而粗暴。

楚越塵衝過去,用脆弱的身體替她擋下之後的擊打,他咬緊牙,紋絲不動,低頭看她,她眼角有明亮的東西溢出,一顆一顆,潮濕了黃昏的空氣。

牧羽站在門側,目光掃過院中每一個村民,她從未見過淳樸的村民,內心深藏着無盡的黑暗,她想為女兒正名:「我夫君對珥欣山,乃至整個尊碑城的貢獻,難道不抵我女兒一條命。」

「我們敬仰他,世世代代都會傳頌他的榮耀,但炬之是塵埃人,有我在一天,絕不允許塵埃人染指雲棲寨的半步。」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佝僂著背脊,聲正言辭。

「炬之是他的女兒,他愛她。」牧羽的手輕輕地落在炬之的臉頰,溫柔又悲傷,她的炬之從未這樣狼狽,她的心該多難過。

牧羽環視場間,沒人回應。她搖頭,然後下定決心:「既然你們不肯給孩子一個出路,那我們離開。」

炬之聽到這句,猛然抬頭,對上母親慈愛的眼,這句話給了她莫大的鼓舞。

「楚煥是尊碑城的榮耀,是雲棲寨的驕傲,你一走了之,不怕給他的千古之名留下污點?」有些村民並沒打算就此罷手,直戳痛點。

從小,父親就像巍峨的大山,深受敬仰。他為了尊碑城,長眠於珥欣山,他的榮耀在無數的大陸上遠揚,一旦世人知道,曾經戰勝塵埃人的英雄,養着他們的仇人,他的形象將在世間轟塌。

「給我一晚時間,我走,從你們的世界消失,你們也從我的世界消失。」炬之果決地說,她不是楚煥的女兒,但為了留住那一份美好,她願意犧牲。

「好,看在你養父楚煥的情面上,就留你最後一晚。」

得到她的答案后,人群開始緩慢散去,如海潮退去,不再澎湃,這座宅子又回歸寧靜。最後一縷金光落下,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將雲棲寨淹沒。下驅逐令時,沒有人能看清炬之的表情,或悲或怨。

夜深,一些星點撒在柏樹的葉間,風來,細碎淺談,繁星亮,相互致意。從炬之記事起,父親就指著分叉的樹榦,言語鄭重。你們姐弟的命運,就像這棵柏樹,患難與共,將一生牽絆。那時,她似懂非懂,貼心的說,會一輩子照顧弟弟。

指尖撫過樹榦的紋路,感受着回憶的溫度,一抹幸福的笑,一閃而過。世事難料,他們終究不能一生,既不會快意江湖,也不能攜手白頭,他們只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段插曲。以後,他們的記憶也會像父親一樣,越來越模糊。

她狠下心,舉起柴刀,手起刀落,鋒刃凜冽,木屑飛落,一刀、兩刀…幾刀下去,咔擦一聲,炬之的身體顫了下,一根柏枝倒地。她緩緩抬起頭,看着屬於她的故事,屬於雲棲寨的美談,如雲煙轉瞬而逝。

既然走,那麼一切過往皆不留,她想,隨便找個地方了卻殘生,斷了牽掛,斷了退路。最後,她朝着生活了二十年的家深深一拜,起身就走。

聽見樹枝斷裂聲,楚越塵從夢裏驚坐起,來不及穿上外套,追出房門,他看見,她踩着薄涼的月光,一道孤獨的背影,漸行漸遠。

「母親,姐姐走了,她想拋下我們。」他叩著牧羽的房門,聲調急切。

「塵兒,你趕緊跟着她。」其實,牧羽一直未睡,聽見她低低的哭泣,緩緩的腳步,決絕的砍樹,她一轉身,就是天涯,除了難過,她什麼都做不了。

「你放心,姐姐不會有事的。」他立即飛奔,朝着那道讓他一生遺憾的白影追去。

月光如霜,山有輪廓。珥欣山此時變得格外幽遠,他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的趕路,她已沒了蹤影,她會不會怕黑,會不會跌倒摔傷,她有沒有留念?

幾里路后,他腳下千斤重,邁步艱難,呼吸之間,喉嚨刺痛。但他不能停,拼了命的追,他祈禱上蒼垂憐,他告訴自己還來得及。直至東方亮起魚肚白,他遠遠的看見她站在山巔之上,懸崖峭壁,一抹純白飄在碧色深空。

身後是黑壓壓的雲棲寨村民,自始自終,他們都沒打算讓她活着離開。她離開了,血債誰來償還,她走了,那仇恨怎麼辦?

這一刻,炬之終於走了。雲棲寨的村民鬆了緊繃的弦,哼著勝利的曲調,歡快的向珥欣山下走去。

楚越塵無神的望着卜死海,蓬頭垢面,無欲無念;牧羽倒在亂草叢中,天空倒掛在青綠的草尖,漸漸模糊;千爺爺斷了氣,身體慢慢冰涼,這一生他目送了所有的至親至愛,他離開時形單影隻。

太陽高升,將世間一切照得明亮花白,珥欣山上似乎什麼也沒發生,一切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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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座上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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