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夜的哀歌（三）
樓下的積水已經淹沒過了腳面，綠化帶的草皮被暴雨徹底打翻，黑色糊狀的泥土沒有遮掩地裸露出來，雨水仍然噼里啪啦地下着。
徐濤不知道在這裏等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站着，像是雨夜的風聲呼呼地倒灌進了他的耳朵。
樓下的雨太大了，伯父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公共停車場開車，畢竟超市離他們的住處還比較遠，徐濤留下在這裏等著。
他站在樓下，望着發獃，樓下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天黑得像是深夜，樓下門口全部的燈都還是亮着，在明晃晃的燈光照耀下，他拄著一把大傘孤零零地站着。徐濤隱約記得他曾經也站在大燈下面等過人，可他似乎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孩子陪在他的身邊，可到底是誰呢？他迷茫地抱頭蹲下。
明亮的車燈照亮了墜落的雨，打斷了他的思考，伯父的車從停車場開出，暢通無阻地開進了大門。隔着老遠，徐濤看見伯父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揮手。
大雨中，伯父打着車燈，着急地向樓下的徐濤揮手：「這裏，這裏，雨太大了，快來！」
徐濤緩緩抬起頭，這裏的風好大，他似乎又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像是在腦海中回蕩，他還沒來得及聽懂聲音的含義，緊接着，他聽到了破碎的轟鳴。
那一瞬間，他獃滯地望着前方，呼嘯的暴雨聲與風聲在他耳邊停滯下來，他看到一輛卡車轟鳴而來，就像一隻擇人而噬的野獸。
它碾碎了門口的關卡，摧枯拉朽地穿透雨夜，像一頭蓄力衝刺的蠻牛撞破了層層的雨幕。
伯父的小車恰好在卡車的前方，就像是一隻渺小的蟲子擋在了滾滾的車輪前。
下一刻，巨響轟鳴。破碎的聲音似乎打破了世界的秩序，變形的機動車翻滾著，摧解著，在地上的磕碰的尖銳聲中，分崩離析。
車身燃燒的火光被雨水不斷的沖刷，卡車的車廂被推開，披着黑色雨衣的魁梧身影們走進暴雨中，他們帶着猙獰的惡鬼面具，像是修羅地獄降臨人間。
嚴嚴實實的裝飾遮蓋了他們的面孔，徐濤看着那群黑衣男人，刺骨的寒意像是蛇一般順着四肢爬了他的軀殼，無邊的恐懼籠罩着他，使得他動彈不得。
黑衣男子們粗暴地拆開了燃燒的車，將染血的男人從殘骸里拖出，又將他丟到地上。
黑衣人們踩在地板上的泥漿中，從懷裏掏出手槍，頂在了伯父的後腦。
伯父終於抬起頭，眼神安靜卻又那麼的難過，沒有往日的脫線和輕佻，他像是有很多話想說，可都卡在嘴邊，他只是遙遙地望着樓下的徐濤。
「快跑啊！小崽子，快跑啊！」徐濤看見他瘋狂地吶喊著，那個神經大條的伯父用盡他最後的力量呼喊他的侄子。
「砰」
一聲槍響后，一切似乎都安靜下來。雨水繼續沖刷着地面，鮮血從伯父的身上流下，被暴雨稀釋又帶走，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天仍然在下雨，他仍然在等人，可他等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積水混雜着鮮血流淌，徐濤低下頭，看着腳下的雨水，伯父的鮮血似乎映在他漆黑的眸子裏，逐漸濃郁。
伯父的聲音隱約地傳到他的耳邊，「跑啊！跑啊！」，徐濤多麼希望說爛話的男人從地上爬起來，嬉皮笑臉地告訴他這是今天晚上生日的戲劇表演，一切都是假的，那個男人還能起來拍拍屁股，可是…可是那個男人再也起不來了！
「伯父！」
像是最悲烈的哀鳴，像是最痛苦的吶喊，徐濤恍惚地看着這一切，像是回到那個痛苦的夢境，火光，黑衣人，死亡，他發出悲憤的哀嚎，卻無能為力這一切。
黑衣人們貪婪地望着樓下的少年，為首的黑衣人沉穩地打了個手勢，周圍的同夥有序地分散開來，攜帶着危險的武器，隱隱呈包圍狀把守住這棟樓所有的要道，幾個身着剛甲的男子組成一個小隊，疾步沖向徐濤所在的樓下。
為首的男人對着對講機彙報情況，隱約的火光照亮他們猙獰的面具，他們像是荒野的野獸，現在…要來圍捕他們的獵物了。
徐濤終於意識到這群專業的殺手，他們受到命令來抓捕自己，他們的目的是自己，可他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殺掉自己的親人…殺掉自己唯一的親人。
「混蛋啊！」
他痛苦的抱着頭，往日的回憶如同雨水一般，在他腦海里流逝，他感到有什麼東西在他體內極速地流淌，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他體內蘇醒。
漆黑的黑夜，潑灑的暴雨，遠處的火光，地上的鮮血，無聲的敵人，像是一幅濃墨炫彩的油畫在火光中燃燒。
男孩難過地低下頭，那個愛開玩笑的男人再也回不來了，不會再有人為了給他過生日，跑到教室把老師嚇暈，不會再有人摸著自己的頭，信誓旦旦地說「還有伯父呢」，不會再有人拉着自己的手，走過自己歲月里最痛苦的時光。
徐濤終於回想起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宏大而雜亂，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又像是從地底爬出的惡魔。它紛亂地回蕩在徐濤的腦海里，不斷重複著一句話。
「殺光你們啊…」
他看到記憶里的男人第一次把他抱起來，憔悴的臉上流滿了淚水，看到伯父悠閑地躺在夕陽下，注視着自己玩耍，看到那個男人誇張地笑着，舉起手，和自己擊掌，達成了…交易。
「殺光你們啊。」
徐濤和腦海里反覆的聲音達成一致，無意識地發出低沉的怒吼。他終於抬起了頭，憤怒地壓抑著聲音里的哭腔，清秀的臉上夾雜着恐懼，震驚以及…無邊的憤怒，漆黑的眸子裏，金色的火焰跳動在他的眼眶，像是倒映世界的鏡子，又像是燃燒…世界的火焰。
像是極度的絕望與憤怒滋養的火焰倒映在他眼睛裏，男孩朝着他們吶喊，宛如末路的君王，向世界宣洩他的悲傷與憤怒。
「聖眷者？該死，為什麼不告訴我這次行動目標是聖眷者！」
為首的男人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沖着對講機大喊，周圍逼近的殺手們腳步一頓，男人揮舞着手，示意向前壓。
「快快快！不能讓他展開領域，快打斷他！」
穿着鐵甲的殺手們如同惡鬼一般，猙獰的惡鬼面具鮮艷地如同吸收了猩紅的鮮血，他們拔出狹長的刀刃，在黑色的雨夜下揮舞出有力的斬擊，包圍圈的黑衣殺手熟練地組裝着殺傷力驚人的武器，緊張地瞄準著陷入重圍的少年。
這群殺手攜帶着足以與正規軍小隊交火的火力，此刻卻嚴整以待，準備迎接一個少年的怒火。
可一切似乎停止了，在徐濤的世界裏一切都靜止了。他攥緊黑色的大傘，黑傘卻如同灰燼一般散去，他身體散發出難以想像的高溫，雨水落到他身邊，化為白色的霧氣。
流淌的鮮血似乎帶給他什麼，他的眼睛發出攝人的光澤，他隱約握住了什麼權柄。他清晰地看到暴雨在空中漂浮着，看到殺手鋒利的刀刃割開水珠，看到子彈順着精準的彈道蓄勢待發，看到指揮的男人放鬆中夾雜着恐懼的複雜表情。
「跪下。」
威嚴的語言從男孩嘴中吐出，那一瞬間，似乎有一堵厚重的牆自上而下狠狠地砸在他們的脊樑，一名殺手擋在他的面前，徐濤伸出手，輕描淡寫地推開了他。殺手的刀刃劇烈地顫抖，卻再也抬不起來，惡鬼般的黑衣人們撲倒在地上，如同王的目光投在這片土地，王的臣子不得起身。
這是無比詭異的一幕，他們匍匐在地，連頭都抬不起來，像是被獻祭的羔羊，表情變得僵硬，逐漸喪失了生機，瞳孔中透露著驚恐。只有徐濤站立在他們的中央，黃金般的瞳孔里倒映着漆黑的夜景，如同降臨塵世的神明，給予貪婪的世人以滅世的天罰。
遠遠的，他似乎聽到有人鼓起了掌聲，有人誇張地笑起來，可他終於脫力了。
「噗通」
少年終於倒下，落在淤積的雨水中。雙瞳中的金色緩緩消散，雨夜下，他半舉著一隻手，像是在擊掌，又像是在告別。
悲傷的夜雨里，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與少年的呢喃，傳得很遠，很遠…
「伯父…我沒伯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