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腹跟蹤母親

第二章 空腹跟蹤母親

隨著時間的推移,母親對父親由失望變得無望乃至絕望。卻也變得愈來愈堅強,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娘,艱難地挑起了養活全家人的重擔。

父親消失后,我家就很少聽到笑聲了,讓眾人羨慕奉承的熱鬧場景頃刻灰飛煙滅,換來的是無休止的冷嘲熱諷,親朋如同躲避瘟疫般疏遠我家。一夜間,我和家人一下從溫暖的福墩跌進冷漠的冰窟。

記得,那年的秋葉落的特別早,特別多,秋風跟隆冬一般冷冽,母親早早為我們添加了衣物。

「媽媽,姐姐,快看哪!水裡好多大魚耶!呵呵。」我向母親指著河裡忽然增多的大魚說著笑起來,好久沒笑過了,笑神經都變得有些遲鈍了。

父親消失的第一個初冬,一天上午晴日無風,大姐和二姐幫著母親將冒尖的一大木盆臟衣服搬到河邊的洗衣石台上,隨後母女三人一起洗起衣服來,連洗帶曬得一天,這其中洗的多半是別人的衣物,靠洗衣掙點兒維持家用;要知道,倆姐才多大呀,就早早干起了大人的活兒。我和哥哥隨後趕來,我倆的任務就是幫著在河灘上晾曬洗好的衣物,可剛走近河邊,就被河水裡接踵而至一條條一紮多長肥大的魚兒給吸引住了,這在以前罕見,我懷疑是不是上游哪個養魚池決堤了,讓咱撿了個便宜。我和哥哥異常驚喜,二話不說便脫掉鞋子挽起褲腿子跳到沒膝深的河水中抓魚。自打父親消失后,幾個月了,家裡就沒再吃過魚,別說魚了,連肉也沒吃過幾回,哪有錢買呀,全部存款都給了上門討債的主,這還遠遠不夠呢,依舊欠著一屁股債哪,真要父債妻子還,替父親擦屁股,到何時是個頭喲。回想以前父親在家時,整天大魚大肉供著,還挑肥揀瘦呢。

「哎,大彪(我哥小名,大名叫江彪)小威注意安全,別往深水裡去。」母親站起起來朝我喊道。其實我和哥哥五六歲時就跟著父親學會游泳了。

「嗯,知道了!」我倆齊聲回應道。繼續抓魚,其實用不著去深水區抓魚,河邊的淺水區的水草中就藏著不少魚,以鯉魚鰱魚居多,特別肥實,饞的我倆直流口水,今晚終於又能吃上魚了,可魚並不容易給抓到,主要是我倆的手不夠大,魚身溜滑,好幾次抓著很快給掙脫掉了。

要是父親在就好了,他可是抓魚的高手,那雙厚墩墩有力的大手就如同一張漁網,一抓一個準。以前父親常去河裡抓魚拿去賣錢,光靠這我家的小日子就過的比人家滋潤不少;我家吃魚基本不用買,隔三差五的父親就會給家裡抓幾條或從販賣的魚中留出幾條魚吃。

不出半個小時,哥哥抓到了一條兩斤多沉的鯉魚和兩條一斤多沉的鯽魚,我抓了兩條半斤多重的鯽魚。母親和倆姐見到后,都停下手裡的活,跑上前,圍著我倆手裡高高舉起的魚歡呼跳躍。母親當即表示晚上回家就燉魚吃。

太陽落山的時候,母親和倆姐各自背著一大包袱晒乾的衣物,我和哥哥提溜魚一起往家裡走去,晚霞染紅了每張笑臉,大家好久沒這樣開心愉悅了。

回到家,一放下包袱,母親就開始為我們燉魚吃。那晚大家都吃的特別開心,就跟吃年夜飯一樣,難得吃頓飽飯;母親特意多煮了點兒米飯,給每人多盛了半碗米飯,平常每人只能吃一平碗,根本吃不飽。最後,母親將碗里吃剩的魚湯倒上白開水,每人分了一小碗稀釋的魚湯喝了,兩條魚吃的僅剩下光滑的魚骨刺,連魚頭都吃了,要知道,從前家人從不吃魚頭的。

吃飽了,大家湊在一起說笑逗樂,感覺又回到了從前,比平常晚睡了近一個鐘頭,母親怕費電,硬要我們早點兒熄燈上床。父親離家后,為省電,我家所有的燈泡都換上十五瓦的,而以前都是一百瓦的。通常晚上只開廚房裡的一盞燈泡,大家就靠這一個燈泡用來做飯,吃飯,哥姐三個寫作業照明用,哥姐都很懂事,趕緊把作業寫完,早早熄燈睡覺。

自打父親離家后,我家除了要債的,很少有人來,從前一天往我家跑八趟的所謂親朋都躲得遠遠的,就算撞上面了,也都裝作不認識,跟路人般理都不理。就算最近的直系親戚,像大爺和小叔一家人,也白搭,甚至連爺爺都懶得搭理我家,沒人願意幫助我家,唯有奶奶一個人沒忘記我們,經常偷偷給我家點吃的用的。而母親對這一切並未表現的多麼沮喪難受,似乎早有心理準備一樣,不斷地對我們說,一個個不來,不理,倒落個清靜,可以給咱省出工夫多做些事情哪。

父親消失后,全家主要靠幾畝地過活,地里的活主要靠母親做,兩個姐姐和哥哥抽空多少也幫著干點兒,而村裡的親戚沒一個伸手幫忙的。想當年,父親在家時,地里的活根本不用家人上手,鄉親們掙著就給幹了,感覺父親的威望比村支書厲害多了,當然鄉親們從父親這裡也撈到了錢物等很多好處。姐姐經常跟父親開玩笑說,他比地主還厲害,父親總是一笑了之。

然而光憑地里的莊稼換不了幾個錢,根本供不起兩個姐姐和哥哥上學,母親不得不外出打零工掙錢。我們村到鎮上僅一里來路,鎮處在交通要道上,路邊有好多飯店,母親找到了一家做洗碗工,每天做五個鍾,從下午六點干到晚上十一點,好在飯店管一頓晚飯,不過一頓飯而已,卻把母親樂得不行,可省她在家裡吃的一頓飯不是。這樣,母親白天忙地里的活,晚上忙飯店裡的活,而且活更累,每天先把我們的飯做好再去飯店,大姐很快看不下去了,硬要母親教會她做飯,大姐很爭氣,一學就會,而且做的不比母親差,我們都為姐姐感到欣慰,終於可以減輕一點兒母親的負擔。此時姐姐還不到十四歲呢,尚需要別人照顧的年紀,看來,窮人的孩子真的能早當家。

母親身材瘦小,僅一米五五高,父親離家后,不到半年,體重就由百斤驟減到七十來斤,母親開玩笑說比吃任何減肥藥都見效,母親臉上的皺紋又深又密,膚色陰暗晦澀,看著跟個小老太似的,跟以前比簡直判若兩人,父親見了恐怕都不敢認了。如此弱小的身軀咋撐得住那麼繁重的勞動,小小的我就開始為母親擔憂起來。為見識一下母親在飯店的勞動狀況,我特意盯了母親一次梢。

1990年「五一」節那天,天清氣朗,我不等吃晚飯,就悄悄跟著母親去了鎮上她幹活的那家飯店,母親已在那兒幹了好幾天了。好在通往鎮上的小路彎多樹多容易躲避,一路未給母親發現。

那家飯店位於公路北邊,坐北朝南一排十間屋子,店外有一個很大的停車場,停滿了三排足有五六十輛車,大小客貨車都有;場內停不下,不少車乾脆靠路邊停著;場內一旦有車離開,馬上就有車補充進來。生意異常火爆,這樣,顧客用的餐具自然特多,從而加重了作為洗碗工母親的勞動強度,我的心一下懸起來。

盯著像一片樹葉穿梭於車輛間母親那瘦小單薄的身影,我的腳步沒了先前路上的輕盈,眨眼間,母親進了飯店,一下晃過了我,我趕緊跟進,不等進門就給一股酒氣飯香沖鼻撲面,我禁不住張大口享受著美味兒,好久沒聞到館子的味道了,父親離家后,我家飯菜大都是缺少葷腥的淡飯糟食,經常一個月吃不了三兩次肉,更別提酒香了,過年都沒喝到甜酒。大姐背著母親跟我們幾個開玩笑說,我們家也開始吃齋飯了。

飯店內人聲嘈雜烏煙瘴氣,呲牙咧嘴咀嚼著噴吐著美食煙霧笑談,一張張油光發亮的白臉紅臉紫臉黑臉漲爆著滿足的氣息,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大吃大喝歡聚一堂。豈不知,這背後的供應鏈上凝結著多少辛勞辛酸辛苦,為了滿足這一張張貪婪的大嘴巴,有人付出的太多太多。

母親像一條小船被濁浪穢水給淹沒,我更沒得說,跳著高兒,都看不見母親。我仗著人小目標不大,趕緊穿過飯店大堂直奔後面的廚房,剛溜進廚房,就發現了母親,主要廚房人少的緣故,其實算起來並不少,三間屋大六七十平米的地兒,后廚十多個,大廚八九個皆忙得熱火朝天。大廚們戴著快夠著屋頂高帽子,一字排列在灶前,掌勺舞鏟,各顯其能;后廚們更是大趕快上如流水線般源源不斷地向大廚們供應著下鍋的食料。整個廚房熱氣騰騰,叮叮噹噹,就像一個食品加工車間,別有一番熱鬧氣氛。

母親一轉身就換上了一套行頭。頭戴比大廚矮了大半截兒的白帽子,換上了一身跟醫生般的白大褂,與眾不同的是戴了兩幅包住半個小臂的膠皮手套,蹬著一雙長及膝蓋的黑水靴,這該是洗碗工的裝扮了。

轉眼間,母親推起一輛堆有二三百個用過的餐具的車子走進廚房後面的一個屋裡,應該就是洗碗房了,其後窗對著一堵幾乎觸手可及的磚牆。

「哎哎哎,小孩兒幹嘛,快出去!這兒不能進。」我剛要尾隨母親進去,就被一個四十來歲穿戴講究看著像飯店老闆的男人給喊住了。

「我要找我……」我一急差點說漏嘴找我媽,趕緊改口,「呃,找個東,東西。」

「找啥東西?!」那個老闆(權當老闆了)衝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喊道,一副灼灼逼人的凶樣子,可能見我面黃肌瘦穿戴邋遢吧。

「一個,一個玻,玻璃球滾到……里,裡面去了。」我連忙謊稱道。

「瞎說!小毛賊,想偷東西吃吧,快滾蛋!」他吼叫著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像拎小雞一樣從廚房一直拉拽到大堂門外,最後一腳把我踢下門口台階,給我整了個狗啃泥,臉給蹭破皮,疼痛不堪,但我忍住沒哭。

我吃力從地上爬起,待老闆轉身走進飯店門口,罵了他一句,「他媽的,狗眼看人低!」心想,就你這路邊店,趕以前,請我來都不來,還嫌臟呢,我父親都是帶我們家去鎮里或縣城的大飯店。

剛才那一下摔得不輕,我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又站住了,我不甘心就這麼回去了,忽然想到飯店後面的那堵牆,於是我就繞了過去,牆外是一個衚衕,牆高三米多,我一時犯了愁,咋爬上去呢,可轉而我就樂了,發現牆的另一頭靠牆邊長著一棵筆直的水桶粗的楊樹,於是趕緊跑過去順著楊樹爬上牆頭,恰巧牆頭下隔著一道矮牆,矮牆下就是洗碗房。矮牆下堆著許多廢棄的雜物,快與矮牆齊平了,這樣便於我上下牆,我隨即爬下矮牆來到洗碗房窗戶下,窗戶夠高,必須踩著東西才能看見裡面,我從那堆破爛貨中翻出一個瘸腿的破椅子拿來靠在窗檯下,這時屋裡傳出水龍頭的沖洗聲,母親指定在裡面,我的心立馬如小鼓般敲打起來,迫不及待站到破椅子上慢慢直起身子,將頭一點點高出窗檯,做賊似的生怕給母親或別人發現,終於看見母親了,還好背對著我,且只有她一個人在,屋子狹長約有兩間大,屋東頭的門通著廚房,門左旁有個長方形的水泥池子,上有兩個銅質的水龍頭,其中一個開著水,母親正弓腰沖洗碗碟,母親右旁是個水泥台兒,上面並排放著兩個直徑約一米的大鋁盆子,一個盆子里用清水泡著一堆洗過的餐具,另一個盆子盛著半盆洗劑水。不想剛看了不到一分鐘,我就一下子跌落下去,誰知那把破椅子又斷了一條腿,倆瘸腿,哪站得住腳,我一屁股坐地上,剛好坐到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擱的我皮包骨的屁股生疼,疼得我差點叫起來,感覺皮開肉綻了都,我站了幾下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慶幸沒給母親發覺。

我隨即又去牆角的廢物堆里翻弄了半天,才找出一個四條腿囫圇的條凳,儘管木頭有些腐朽,但還能撐得起我這個小身板,我拿起凳子放在窗檯下,重新站了上去,為減輕身體壓力,怕踩折了凳子,我兩手緊緊抓住窗檯,牽起身子。但見,母親身後的條桌上多出幾摞洗凈的碗碟和一堆湯匙筷子啥的餐具,盆子里還剩不少餐具沒沖洗,這時我見母親的腰弓的更厲害了,偶爾還用手撐著水池沿歇息片刻,母親原本就有腰疼的老毛病,洗那麼多東西,腰哪受的了。此時此刻,我好想爬進去幫下母親,正想著,母親忽然抱著一摞碗碟轉過身來,我連忙縮回頭蹲下,差點兒給她發現,我離母親很近,近到我都能聽見她的喘息聲,只要母親稍微揚下臉來就能看見我。

也該我倒霉,蹲下時,慌忙中雙手鬆開窗檯,重重地一屁股蹲下身子,結果不出幾秒鐘,腳下的爛凳子便受不了啦,吱吱嘎嘎響了起來,等於向我拉起警報,眼看著就要給我壓折了,可沒等我跳下凳子,凳板就咔嚓一下斷開了,我隨即陷了下去,差點沒站穩倒下,辛虧及時扶住牆壁,還好沒給母親發覺。此時天色已晚,肚子開始咕嚕叫,午飯就著鹹菜只吃了兩個拳頭大的紅薯,但我依然不甘心離開母親,就想著多陪她一會兒,似乎看著她幹活兒,就能幫著她減輕一分勞累似的。我又一次去那堆廢物里翻弄出一個一米多高的大水缸,水缸看似完好無損,我趕緊放倒它並將之滾到窗檯下,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把它倒扣起來,望著大口小屁股的大水缸,我高興得差點兒笑出聲來,這下指定穩如泰山,接著爬上水缸,先在上面蹲著喘息片刻,搬弄水缸對我這個瘦弱且餓著肚子的小毛孩來說著實是個力氣活兒。我隨後緩緩站起,由於水缸高過椅凳太多,不用站直身子就能望見裡面,半蹲著就行,可這次我沒見母親在,乾脆站直身子大膽面對屋內,發現盆子里或條桌上光光的啥也沒有,難道餐具洗完了?我吁了一口氣,母親這下可以歇息一下了。誰想,沒過一分鐘,我聽見屋外傳來推車上碗碟響動的聲音,肯定是母親來了。我立即縮回頭,車上的碗碟震動的越來越響,轉瞬沒了動靜,我這才慢慢抬起頭來,果見母親正在將車上的碗碟往那個盛著洗劑水的大鋁盆子里投放,數量好像更多,也是,現在正是第一波顧客吃完飯的時刻,接著還有第二波,第三波,用過的更多的餐具如雪花般連綿不斷湧來,母親只有接二連三地辛勞了,想到這,我憋了好久的淚水終於釋放了,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目,我好想跟過去一樣無拘無束地撲到母親懷裡放聲哭泣,可我還是強忍住了,沒哭出聲來,母親平常總對我和哥哥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必須堅強,否則就不配做男人,不是男子漢。

這下,我終於切身體會到了母親的辛苦,為了我們她寧可累斷腰,也在所不惜,我想,母親比男子漢還男子漢。我實在餓的不行,快餓暈了,不久連蹲在水缸上的力氣都沒了,我怕萬一把持不住,一頭栽倒到地上,驚動了母親,那樣豈不給她添堵惹麻煩,於是,不等母親推來第三車餐具,我就不得不含淚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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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又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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