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哎,你們聽說了少決山被滅門的事情了嗎?就前幾天夜裏,據說十分慘烈,到處都是血,連山下的溪水都變成了紅色,有很多人連個全屍都找不齊,我還聽說啊,連着好幾夜,少決山下的鄉民都能聽見哭嚎聲,怕是冤魂不散呢。」

「這是得罪了什麼人啊,這麼大的仇,少決山可不是個小門小派,誰有這個本事一夜屠盡少決山啊。」

「這麼殘忍的手段,死無全屍,除了未明崖還能有誰。」

「未明崖十三年前不是被謝珺義俠打得元氣大傷嘛,他們鬼縮了這麼些年,又捲土重來了?」

「你們還不知道吧,聽說啊,未明崖最近換了新的主人,聽說他體壯如牛,面貌奇醜,嘴歪口斜,年紀不大,但是兇殘成性,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他還修鍊了什麼……天地合策,對,就是當年封細風那本叱吒江湖的心法——天地合策。」

「你們沒聽說嗎?那本天地合策被人偷了,估計啊,少決山滅門跟這個有關,之前他們不是說抓到了什麼魔教妖人,要以儆效尤之類的。」

「天地合策如果流落江湖,江湖上少不了又是一場腥風血雨,那本功法……聽說厲害得很呢……」

有人的地方總是會流傳著各種消息,他們無聊的生活里需要一些談資來充當調味劑,或真或假,或者半真半假,各種消息流傳在集市、酒館、賭坊等各種人群密集的地方,然後再被添油加醋,傳成人們喜聞樂見的故事,直到讓你分不清真假。

而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酒館里,就發生了上面這樣一段對話,當然,談話的人也不會想到他們口中那個面貌奇醜的人此刻正悠閑地坐在窗邊喝茶。

日光斜照進來,烘得人暖洋洋的,一身白衣的沈清怨左手托腮正望着窗外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長發鋪散在肩頭,偶爾有微風吹過,輕輕撩動幾縷髮絲,說不出的愜意舒適,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感受到了活着的美妙。

面貌奇醜?嘴歪口斜?脫去一身肅重的黑衣,換上淡色素袍的鹿鳴也有了屬於少年的清爽的模樣,他坐在沈清怨的對面,打量着他們口中殺人如麻的魔頭——身姿纖秀,膚白如雪,眉眼清麗,阿姐本應該是這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卻被右頰上的疤痕破壞了她的美。

「阿姐,他們說你長得像牛,還說你丑得跟怪物一樣。」鹿鳴開口調侃道。

沈清怨輕輕一笑,慢慢放下茶杯,「還有人說我是地獄索命的惡鬼。」

面前的桌子,左邊一半沉在陰影里,右邊一半亮在陽光下,她依然保持着左手托腮的姿勢沒有變,而右手在那半光明裏展開又握拳、握拳又展開,這隻手抓住的終於不再是劍,而是陽光。

鹿鳴心口一陣酸澀,阿姐是踩着千萬屍骸走到如今的,該殺的、不該殺的、她想殺的和她不想殺的,都命絕於纏素劍下,她腳下的路、甚至自己腳下的路是由累累白骨鋪就的。

鹿鳴沖着她露出一個燦然的笑容,近乎討好,「但是阿姐在我眼裏,是天底下最美的人。」這個面對任何人都冷漠異常的少年,大概只會在兩個人面前露出這樣鮮活的表情,一個是沈清怨,一個是……

「難道我不美嗎?」隨着清凌凌的聲音響起,一道鵝黃色的身影落在兩人旁邊的空位上,商挽沖着鹿鳴作出一副略微嗔怪的樣子,「就沈姐姐好看,我不好看。」

鹿鳴一下窘紅了臉,微微撇過頭避開了商挽的目光,一旁看好戲的白衣女子笑着打趣道:「阿鳴說過阿挽是天邊的月光,皎潔而明亮……」

「沈姐姐……」這一下輪到商挽不好意思了,她輕輕跺了跺腳,羞惱地打斷了沈清怨的話。

「你怎麼跟來的?自己出來這麼危險,爺爺知道嗎?」沈清怨問入正題。

「鹿鳴一路給我留了記號,我就順着記號找來的,而且我出門的時候帶了很多毒粉毒蟲的,沒有人能傷到我。」商挽拍了拍胸脯,俏麗的臉上帶着幾分驕傲的神色。

沈清怨剛要開口,卻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一般止住了。她輕輕搖了搖頭,鹿鳴一向是對商挽沒有辦法的,便收回了責備的話。

見到沈清怨的面色突然變得嚴肅,商挽解釋道:「我走的時候給爺爺留了書信,這一路上我也會時不時地傳信回去,一會我再寫封信給他報個平安,告訴他我已經和你們會合了就好了。」

雖然和面前這兩人認識不過兩三年的時間,但是商挽早就摸清他們的脾性了,鹿鳴雖然平時一副兇巴巴的樣子,但是心性最為單純,誰對他好,他就會加倍對誰好,而沈姐姐也沒有看起來那樣冷冰冰,只是她的關心很少會說出口,分明是最溫和不過的人,但是她身上總是有一種很強的孤寂感,就像遠處飄渺孤立的山峰,寂靜而又孤獨。

咕嚕咕嚕……剛剛這一路走過來,商挽還沒有吃過什麼東西,她捂著肚子尷尬地沖兩人笑了笑,鹿鳴見狀便招來了小二,點了一些商挽和沈清怨愛吃的食物。

商挽向鹿鳴甜甜一笑算是表達了自己的謝意,又往旁邊正在發獃的沈清怨身邊湊了湊,輕聲道:「沈姐姐,他們說天地合策被人偷了?」

「嗯……」沈清怨不咸不淡地應了一聲,倒是商挽震驚了起來,她壓着聲音小聲道:「啊?這麼厲害的功法被人偷了,人還跑出來了?」

鹿鳴看着她倆竊竊私語,也不插話,給她們一人添了一杯茶,就老老實實坐在原處。

「抓鬼總是需要餌的,未明崖的鬼太多了,人活不下去。」言外之意天地合策是她故意讓人偷的,人也是她故意放走的。

商挽有些不明就裏,正欲再問,卻看見色味俱佳的美食早已擺滿了桌子,她食慾大開,剛剛的疑問也全都拋之腦後了,填飽肚子最是要緊,她一邊吃還一邊把自己覺得好吃的食物夾給沈清怨。

愉快的進餐氛圍被隔壁的一陣騷亂打破,商挽好奇地向紛亂源頭張望去,沈清怨倒是對此毫不關心,只一心吃着面前碗裏商挽夾過來的食物,偶爾抬頭看看窗外的風景,而鹿鳴的注意力則全在商挽身上,生怕她惹出什麼禍來。

「客官,您沒有錢來這裏吃什麼飯啊。」還是那個小二,想來是遇上了無賴的客人,吃飯不想給錢。

「我是沒有錢,但是我沒有說不給你錢啊。」清朗的聲音響起,聽到這個聲音,正在吃飯的沈清怨停住了手裏的筷子,長長嘆出一口氣,她居然還是沒能甩掉那個人。

「客官,您這說的什麼玩笑話,您沒有錢哪來的錢給我啊。」小二有些焦急,這個月的月錢已經扣的不剩多少了,又倒霉的碰上這樣的客人。

「我說能給你錢當然就能給你。」那清朗的聲音堅定道。

隨即沈清怨的桌前就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明艷秀麗的少女,一個清潤俊雅的男子。

謝遙換上了一身月白色衣衫,比那晚亮眼的青衫更加出塵俊逸,他淺淺一笑,眼眸清潤,「沈姑娘,看來我們緣分匪淺,江湖救急,幫幫我吧。」

面對他眼裏真誠的乞求和期盼,恐怕難有人可以拒絕他,可偏偏沈清怨不吃這套。

商挽打量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兩個人,她還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男子,「欸?你認識沈姐姐啊?」

她又對着男子身後的少女咧嘴一笑,那女孩兒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生得很是漂亮。

黃衣少女活潑爛漫,很是招人喜歡,謝遙沖她微微頷首道:「我叫謝遙,是沈姑娘的朋友,我旁邊這位,你可以叫她小十九。」而沈清怨眼神中的冰冷和鹿鳴眼神中的警惕則直接被他忽略,他這一路跟來可費了不少力氣,必然不能輕易放棄。

聽到這兩個人是沈清怨的朋友,商挽忽地高興了起來,喜氣盈盈給他們讓出了旁邊空位,招呼他們就坐。

謝遙當然不會客氣,帶着小十九就安然落座了,眼神看向沈清怨時,卻見她眼皮都懶得對他抬一下。

那邊商挽對着店小二大聲招呼道:「再添兩副碗筷,他們那桌的錢也算在我們這桌。」

鹿鳴見狀一把拉住商挽,「哎,你哪來那麼多錢啊?」面色略沉。

「沈姐姐有錢啊!」商挽沒有接收到鹿鳴話語里的警示之意,轉頭和謝遙侃侃而談起來,鹿鳴無奈,只能任由她去。

但是眼神總是時不時的落在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男子身上,警惕意味十足,謝遙卻是渾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回應着少年不甚友善的眼神。

商挽性情爽朗,一頓飯的時間便和和謝遙、小十九兩人熟絡了起來,少女臉上明媚的笑容真實而又鮮活,感染了在場所有人,戒備、冰冷、敵意漸漸被放下,幾人間的氣氛愜意而放鬆,只是沈清怨依然安靜,很少開口。

「接下來你們打算去哪。」謝遙終於找到機會問出了心中的問題。

「繼續往北走,應該會先去鳴止山。」商挽痛快地回答道。

青蠱難尋,爺爺說北方有一族巫醫擅長養蠱,但是他們一族行跡隱秘,沒有人知道他們居住在哪裏,只聽說有人在鳴止山一帶見過類似的族群,商挽和鹿鳴商量過後打算去那裏碰碰運氣。

謝遙點了點頭,溫潤的眼眸里閃過一絲狡黠的光,「我們也要往北去,鳴止山瓊華劍派與少決山素來交好,小十九可以放心託付給他們,正好我們可以同行。」

「好呀!」未等沈清怨拒絕,商挽已經乾脆地一口應下了,鹿鳴用腳輕輕踢了踢她,本欲作提醒,卻哪想到換來了純真少女在他腳背上的狠狠一踩,無奈他只能住了口。

眼看即將入夜,幾人便都宿在這家酒館里了。

沈清怨的房間里,鹿鳴在焦急地來回踱步,已經繞着房間不知道轉了多少圈,沈清怨倒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坐在桌前只捧着她手裏那本地理志看得津津有味。

「阿鳴,我們走這條路去鳴止山如何,有山有水的,風景一定不錯。」沈清怨指著書上一張圖,直招手喚鹿鳴來看。

鹿鳴隨意往那書上瞥了兩眼,撇嘴道:「阿姐開心就行。」

彷佛沒有察覺到少年語氣里的敷衍一般,沈清怨高興地一拍雙手,「好,那我們明日就出發,從這裏走。」

鹿鳴無奈地垂肩,深深嘆了一口氣,一個不經世事,一個古井無波,只有他,老媽子一般操碎了一顆心,直覺得頭頂白髮直冒。

突然,窗戶猛地一顫,「吱呀」一聲半邊窗頁便自己開了,冷風夾着鐵鏽一樣的腥味一下子灌進來,吹得桌上的地理志簌簌翻了好幾頁,沈清怨攏了攏衣服,又慢條斯理地將書翻回了先前正在看的那一頁。

鹿鳴走到窗邊,輕輕將窗戶合上,再三確認窗戶不會被震開後轉身蹙眉道:「阿姐,這兩個人會是個麻煩。」

沈清怨沒有抬頭,淡淡道:「我知道。」

鹿鳴幾步跨到她旁邊的凳子上坐定,眼帶幽怨,「那你還答應讓他們跟着我們?」

「是阿挽答應的。」

少年被噎了一下,輕咳兩聲道:「可是你也沒有反駁她,那兩個人奇奇怪怪的,身後還跟着那麼多也不知是殺手還是仇家的,今晚這已經是第三撥了吧。」那個叫做謝遙的男人,總是讓鹿鳴有種不好的直覺,他隱約覺得那個人會帶走他很重要的東西,

「收拾這些人,對那兩人來說不過是手到拈來。」

鹿鳴不屑地撇撇嘴,阿姐對那人的高看讓他有些許不滿,「縱使那個謝遙武功再高,終究是寡不敵眾,他能撐到幾時?」

「這些人只是沖着那姑娘來的,你沒聽見他說嘛,他只是要將這姑娘護送到瓊華劍派,之後就與他無關了,麻煩也就迎刃而解了。」沈清怨卻不以為意道。

鹿鳴皺眉,一臉狐疑地盯着她看了許久,「阿姐,你對他的態度很不一樣。」

沈清怨終於抬起頭來,看着少年道:「你若不想他們跟着,咱們便趁著夜色趕緊上路,反正他還是會再次跟上的。」

鹿鳴不解。

「他應該是跟了我們許久,連我都未曾察覺,何況是你,只不過是那個小姑娘腳程慢拖累了他。」沈清怨合上了書,向床邊走去,「我雖不知他是什麼目的,但是總不能因為他影響了我們的計劃吧。」

鹿鳴正欲開口,待聽到沈清怨最後那句話便老老實實住了嘴——「何況,那是阿挽應下的。」

少年站在原地歪著頭思忖了半響,最終也只能無奈妥協。

他正要轉身離開時,沈清怨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無需思慮太多,這些年風風雨雨我們都走過了,既出了那鬼地方便好好享受人間的生活,何苦背負那麼多,阿鳴,你總該學着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阿挽還需要你。」

少年的神色變了變,猶豫半響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只輕輕掩上門離開了。

看着房門合上,沈清怨輕輕搖了搖頭,將那本地理志寶貝一樣地放在枕頭邊上,便安心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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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遙知我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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