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紫色的唇

第20章 紫色的唇

在楊鎮一直都有這樣一種鄉俗,訂婚後結婚前每逢過節,如春節、五月五、八月十五、唱會戲等節令,男方都要給女方家送禮,請女方到男方家過節。

這年楊鎮唱會戲的時候,曹家母到藺家檯子叫藺春蘭一家人去楊鎮看戲。藺春蘭本不想去,藺春蘭的父親認為第一個節令不去,顯得失禮,讓楊鎮人看笑話。藺春蘭只得和母親到曹家住下看了兩天的戲。那曹家兒子曹全生,每天跟在藺春蘭的身後寸步不離,楊鎮的混混見曹全生跟在藺春蘭身後,就圍在一起「噢——噢——噢」地起鬨,藺春蘭趕緊跑齣戲場和母親到張和平家串門去了。

藺春蘭想到山坡上去看看李旭亮也礙於曹全生在身邊沒有敢去,自從她訂婚後,她和李旭亮在草原上再也沒有碰到過,在村道里碰上也是匆匆打個招呼就走開了,她知道李旭亮在故意躲著她,她知道他是為了她好,人言可畏,再者再次見面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兩個人的心一旦有了隔閡,相處就是一種折磨。她不知道他恨不恨她,但她知道她的心在十六歲的秋天裡,淹在他的淚里再也出不來了。人生在世明天和意外不知道誰會先來,意外先來的時候,所謂的明天,已經不是彼此所期待的明天了。

她知道李旭亮晚上也會看戲,她站在燈的陰影里尋找李旭亮,卻找不到他的身影。她心裡很害怕,怕再也見不到他,更怕晚上的曹全生。曹全生從她來的第一天晚上起,晚上睡覺的時候就坐在她的身邊遲遲不肯離去,不說話只是傻笑著盯著她看,看著看著就往她的身邊擠,她就往旁邊移一移,過一會他又往身邊擠,他們兩個就在炕上轉圈。藺春蘭心裡十分焦急,眼睛不住地往正屋裡看,希望母親早點來,可曹全生母親又故意拖住藺春蘭母親家長里短說話,她坐在炕上,每一分鐘都像在地獄里煎熬。好不容易等到母親來了,曹全生就不再往身邊擠了,直直地看著藺春蘭笑,直到他母親大聲喊叫幾聲,他才極不情願地回屋去了。

藺春蘭和母親實在沒有心思看戲。第三天早晨,藺春蘭和母親急急返回了藺家檯子。

李旭亮在山坡的樹林里看著藺春蘭在戲場里被混混圍住起鬨,手提著馬鞭走了幾步,又站住了,他看著藺春蘭身後的曹全生,一陣巨大的無力感壓在他的心頭,讓他無法呼吸,他渾身僵硬,額頭上全是細汗珠,他感到他再待一秒鐘,就會虛脫。他狂奔著向山頂跑去,他只能選擇逃離了,曾保護過的那個姑娘,依舊需要他的保護,可他再也沒有權利去保護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欺負,像一塊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那羊一樣驚慌的眼神,如一把把尖刀插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底冰如鋼鐵,但還是改變不了它曾是柔情之水。他雙手捂著胸口,在樹林的深處喘著粗氣,淚水一滴一滴滴在了楊鎮戲樓對面的山林里,這是他留在楊鎮戲場最後的情感。此後,他再也沒有踏足過楊鎮的戲場一步,戲台上那些悲歡離合,忠孝英烈,被永遠關在了幕布之後,再也沒有拉開過。

草原上牲畜一年一度的繁殖期結束的時候,妮子生了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全家人高興壞了,李旭陽母親尤為高興,逢人就說孫子,今天孫子睜眼了,明天孫子踢人了,後天孫子拉屎了……;李旭霞和李旭川一放學回家也都跑到李旭陽家裡,逗玩著不願回家;李旭亮早早和李啟兩個給孩子用木頭作了一個小推車,一個小軲轆玩具。

李旭亮母親見了,

笑著說:「才多大,就給弄玩具?」

李旭亮笑著說:「反正遲早會長大的嗎,木頭的又放不壞。」

藺小蘭給孩子也送來了幾件她自己改的衣服,很是得體,隔三差五也給妮子做一些好吃的,熬一些骨頭湯,李旭平跟在藺小蘭的身後,看著孩子一個勁在那裡樂。

妮子母親聽說妮子生養了也從冷家溝來照顧女兒坐月子,李旭陽母親和妹妹坐在炕上,你抱一會我抱一會,孩子除了吃奶的時候妮子能抱一會外,其餘的時間不是在她母親懷裡就在李旭陽母親的懷裡。妮子見她們姊妹兩個坐在一起說說笑笑,換來換去抱孩子,感到很是幸福。

李旭陽怕孩子奶水不夠,在村裡用麥子換了幾籃雞蛋,早上給妮子荷包雞蛋,中午雞蛋面,晚上雞蛋湯,每天的雞蛋,吃了幾天,妮子一聞到雞蛋味就反胃。妮子母親笑著說:「我說我來做飯,你還怕我把你媳婦虧待了,你這頓頓的雞蛋,別說坐月子的人吃不了,我這陪月子的人聞著都受不了。」

李旭陽母親也笑著說:「他誰都信不過,這會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李旭陽漲紅了臉站在腳地上傻笑。

這天,李旭陽母親姊妹坐在炕上聊著聊著就說起了尖山寺的送子娘娘。李旭陽母親說尖山寺的送子娘娘太靈驗了,她只在心裡禱告了一下妮子就懷上了,她只在家裡燒了幾爐香,在心裡許願要個男孩,還真生了個男孩。

妮子母親聽了說:「旺平結婚快一年了,還不見動靜,明年四月初八尖山寺會戲的時候我們兩個一起去,到送子娘娘跟前許個願,或許就有了,我也急著要抱孫子呢。」

「那就說好了啊,明年我等你,咱一起去,尖山寺的神很是顯靈,我一年要去幾次的,你看,家裡這兩年是不是慢慢順當了?他們幾個還不信,說我迷信,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心誠則靈。」

孩子出月的時候,村子里的左鄰右舍要麼提一些雞蛋,要麼拿幾尺洋布,都來看孩子。李旭陽母親懷裡抱著孩子,站在腳地上向來人不停地誇孩子:「你們看,這眼睛、這鼻子、這嘴巴,是不是和妮子一模一樣?長大了肯定是個攢勁少年。你們再看這圓乎乎的小手,這一對小腳丫,簡直就是旭陽小時候的樣子。」來人也都應和著和李旭陽母親逗孩子玩。

妮子母親忙前忙后給來的親朋端茶倒水,妮子頭上圍著一塊毛巾,坐在炕旮旯和幾個坐在炕沿上的年輕婦人嗑磕,小小的屋子裡全是人聲,很是熱鬧。

藺春蘭母親拿著一盆雞蛋和幾尺洋花布也來看孩子。李旭陽母親笑嘻嘻地把孩子遞給藺春蘭母親說:「來,你提前抱抱,過一半年春蘭有孩子了,你就知道咋抱了。」

藺春蘭母親一邊接過孩子看,一邊用身子蹭了蹭李旭陽母親說:「看把你高興地,把抱孩子都忘記了?聽你的意思春蘭和小春是炕上躺大的?」

「誰知道是不是他藺爸抱的。」

兩個人邊說邊哈哈大笑。

藺春蘭母親低頭看懷裡的孩子,胖乎乎的,皮膚白白嫩嫩的,一雙眼睛轉來轉去,盯著這個看看,盯著那個看看,一聲也不哭泣,很是乖巧。只是她發現孩子的嘴唇不是嫩嫩的那種紅,倒是泛著一股青紫,她也沒有在意,抱了一會就把孩子還給李旭陽母親。因春蘭這幾天身子不舒服,她坐了坐就回家了,正巧繼宗爸剛給藺春蘭配完葯,坐在炕上和藺春蘭的父親喝茶、吸煙,聊閑天。藺春蘭母親就給繼宗爸說李旭陽家的孩子嘴唇有點青紫,會不會孩子不乖。

藺春蘭的父親瞪了一眼說:「你嘴裡胡說的啥,剛出月的娃能有啥病,不要亂說,這話傳到旭陽媽的耳朵里不是得罪人嗎?」

繼宗爸說:「中醫認為:「口唇以開合為用,為心之外戶:聲音從口出,飲食從口入,為臟腑之要衝。」如果唇色發青,主寒、主痛,表明患者有積極通症;唇色暗黑,常為消化系統功能失調,患者一般有便秘、腹瀉、頭疼、失眠等癥狀;如果唇色黯黑而渾濁,則有腹瀉、食欲不振便秘等癥狀;如果唇上有黑色斑塊,則是腎臟功能不全,患者有疲倦、噁心、厭食、嘔吐等癥狀;如果唇色泛紫,排除因天寒的原因,則多與心臟有關。不過這也只是中醫的一種說法,小孩子應該沒事。你有沒有問李旭陽母親,這孩子的嘴唇是啥時候紫的?如果從出生一直到現在嘴唇一直青紫的話,怕還真是病症的表現。」

「我哪敢問啊,可能是我一時眼花也不一定。」

「一定是你從熱頭底下進屋,眼睛花了。不要再胡說,你看著給春蘭把葯熬了給吃上,有點感冒。」

藺春蘭母親也以為是自己的眼花了,沒看清楚,再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李旭陽母親其實也發現孩子的嘴唇有點不正常,但並沒放在心上,畢竟才一個月大的孩子,能有什麼事,可能有些孩子嘴唇天生就是這樣的顏色吧!可在孩子兩個月的時候,她發現孩子的嘴唇越來越紫,像是塗抹了一層紫色的顏料,就連指甲、鼻尖也都紫了。妮子也發現孩子在哭鬧的時候,有時會昏厥,呼吸也顯得十分粗重。

她們一下子慌了,趕緊請來繼宗爸給孩子看看,到底是啥病。繼宗爸給孩子的搭完脈,把耳朵貼在孩子的胸口聽了聽說:「孩子心臟上可能有點問題,趕緊到楊鎮去看看。」

李旭陽、妮子、李旭亮三個帶著孩子急匆匆就往楊鎮趕。楊鎮衛生院的楊院長用聽診器聽了聽說:「孩子是心臟上的病,衛生院看不了,最好還是去縣醫院看看。」李旭陽和妮子一聽,好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擊得他們暈頭轉向,又好像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全身麻木,痴獃呆站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妮子清醒了過來,一屁股跌坐在衛生院的院子里,抽搐著大哭起來。李旭陽抱著孩子像殭屍一樣一步一步向衛生院的門口走去,李旭亮跑過去要從李旭陽的手裡接過孩子,李旭陽盯著李旭亮死死地抱著孩子不肯鬆手。

「大哥,你鬆開,別勒著孩子。」

「不——,我不——,孩子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

李旭亮看著李旭陽的樣子,忽然悲從中來,眼淚像衝出堤壩的洪水一般,奪眶而出,他哭著用力搖著李旭陽的肩膀說:「大哥,我們去縣城啊,你快鬆開,再不鬆開孩子都喘不過氣了。」

可李旭陽好像是中了魔,不但不鬆開手臂,還越抱越緊,李旭亮一看,這樣下去孩子怕要被勒死。他揮手照著李旭陽的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李旭陽被打了一個趔趄,終於鬆開了手。李旭亮一把奪過孩子,抱在懷裡,那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可只哭了幾聲,就昏厥了過去。李旭亮慌了,抱著孩子跑進衛生院,楊院長在孩子的後背輕輕拍了幾下,又在胸口來回了抹,孩子又醒了過來。

李旭陽和妮子都睜著驚慌的眼睛看著孩子直流淚。

因去縣城需要籌借醫藥錢,楊鎮的班車也早就發車去縣城了,他們三人只好抱著孩子返回了藺家檯子。在月亮掌上他們坐在草地上都緩了緩情緒,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往家裡走去,他們知道母親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決定先隱瞞一段時日,等錢籌借好了,編個借口悄悄帶孩子到縣城看病。

李旭陽母親見三人回來了,忙問:「衛生院的大夫咋說的?」李旭陽說:「和繼宗爸說的一樣,心臟有一點點問題,吃點葯,慢慢就好了,小孩子有這些癥狀很正常。」

「觀世音菩薩保佑,真是嚇死人了,來,讓我抱抱乖孫子,一天不見我都想他了。」說著從妮子手裡接過孩子,抱在懷裡在臉上親了幾口,笑嘻嘻地在院子里轉去了。

李旭陽和李旭亮瞞著母親開始到處籌借錢。他們倆先到村子里家庭情況相對好一點的幾個人家去借了一點,然後就準備到鹽官牲口集市賣牲口。他們倆對兩家的牲口進行了一個篩選,除去健壯的勞力,有身孕的,去年剛出生的還小的牲口。篩出來了兩頭牛,十幾隻羊,兩頭還算健壯的騾子,四匹老馬,因是夏季的原因,牲口個個膘肥體壯,賣了個比較好的價錢。在籌借錢的這段日子裡,孩子嘴唇越來越青紫,甚至看起來有點發黑了,呼吸越來越沉重,飯量也越來越差,胖乎乎的一個孩子,變得瘦弱瘦弱。

李旭陽母親看著孩子慢慢不成了人形,心裡像被人用刀子剜一樣,既心疼又難過,她跑到尖山寺燒香許願,到村裡家神廟、方神廟燒香許願,祈禱孩子能平平安安度過這道難關。

藺小蘭見孩子的樣子,有點疑心,私下裡問李旭亮,李旭亮只得告訴了藺小蘭。藺小蘭聽了無比難過,回家后拿出了家裡僅有的一點錢,讓李旭亮他們趕緊去縣城,再耽擱下去,怕到縣城也於事無補了。

等李旭陽從鹽官歸來后,給母親說要到衛生院給孩子複查,估計可能要住幾天院。李旭陽母親聽了也想跟著他們一起去楊鎮,李旭亮說:「我們三個去就夠了,旭川和旭霞早晚要吃飯,家裡沒有人不行,再說馬上就要到秋收的時候了,該準備的東西要提前準備。如果孩子複查沒啥事,我們也就早早回來了。」

李旭陽母親一聽,只得答應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旭陽、李旭亮、妮子帶著孩子趕到楊鎮,坐上去縣城的車去縣醫院。

縣醫院心胸科的醫生給孩子做了心電圖和超聲波檢查后,把李旭陽單獨叫在房間里說:「孩子是先天性的心臟病,這種病很罕見,就目前的醫療技術還沒有辦法根治,只能靠藥物來維持,如果維持的好孩子能活三五年,不好的話可能就是一半年。」

李旭陽一聽,只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部湧上他的頭頂,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他完全失去了意識,一切都淹沒在了無盡的虛無里。等他慢慢恢復意識了,才發現自己失禁了,尿正順著他的腿往下流,他沒有理會,撲通一下跪在醫生的腳下,頭一下一下磕在地上,不斷哀求醫生:「醫生,您救救我的孩子,我給您磕頭了,您救救我的孩子,我給您磕頭了……」

醫生趕緊扶住說:「你快起來,我是醫生,我不救死扶傷,叫什麼醫生?可不是所有的病大夫都能治的。你快起來,你看,頭都磕破了。」

李旭陽只是不斷地哀求,不斷地磕頭,額頭上的血流在了他的臉上和地上。

醫生慌了,趕緊到屋外叫來李旭亮和妮子。李旭亮和妮子看著滿臉是血的李旭陽一下子明白了,妮子沒有去扶李旭陽,只是低著頭看著懷裡的孩子,緊緊地抱在了胸口,眼睛里沒有一絲生氣,身子像正在承受霜凍的花朵,不斷在脫水,在慢慢枯萎。

李旭亮和醫生趕緊扶起李旭陽,讓他靠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醫生倒了一杯溫開水讓李旭陽喝,李旭陽目光獃滯,搖著頭,嘴裡不停地說著:「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醫生讓李旭亮給李旭陽用勺子喂幾口溫水,慢慢就緩過來了。李旭亮用勺子往李旭陽的口裡餵了幾口水,李旭陽慢慢眼睛里有了一點光,轉著頭滿屋子找什麼,看到孩子在妮子的懷裡,突然癱在椅子里睡著了。

李旭亮嚇壞了,想往醒來叫,醫生連忙搖搖手說:「別叫,讓睡一會就好了,人腦受刺激到臨界點就會出現短暫的睡眠,是大腦的一種自我保護。這女的是你嫂子?」

「是我嫂子。」

「你嫂子現在更危險,神經綳不住就麻煩了。回家以後不要刺激她。你扶她到那邊床上坐著休息一會,等人醒了就早點回吧,我那邊還有個病人我去看看。」

醫生走出門后,李旭亮跑過去問:「孩子真沒有一點希望嗎?」

「目前世界上還沒有什麼醫療技術能治得了這種病,這是一種基因病。目前,只能吃藥維持,我這就開點葯,你們回家的時候拿上。對了,孩子以後體質會越來越差,千萬不能受涼感冒,吃奶不能太勤,太飽。」

李旭亮取上藥返回屋時,李旭陽還沒有醒,妮子低著頭,仍獃獃地坐在床上。李旭亮感到整個屋子的空氣正在凝固,讓人無法呼吸,又無法逃脫,二個月前剛迎來的新生,卻要在不久的將來離他們而去,這樣的遭遇落誰頭上,誰都無法接受,無法承受。

約有半個時辰,李旭陽醒了,他見醫生不在,衝出門外要去找醫生,李旭亮過去攔住說:「哥,回吧!」李旭陽靜靜看著李旭亮,兩行淚流了下來,他蹲在地上,手抱著頭,一聲一聲哭了起來。

妮子抱著孩子,一言不發向醫院的門口走去,李旭亮和李旭陽趕緊跑了過去。李旭陽扶住妮子,一邊走一邊叫:「妮子——妮子——」妮子不回應也不看他,直勾勾往馬路上走去。車在他們的身邊呼嘯而過,喇叭聲一聲連著一聲在他們的身後響,妮子像是盲人,也像是失聰的人,在馬路上亂走。

李旭陽和李旭亮只得在兩邊扶著妮子,向西湖車站走去,好在秦州縣醫院離西湖車站並不遠。等他們三個跌跌撞撞到車站的時候,班車正要發車,李旭陽三人一上車,車上就有人捂著鼻子說:「怎麼一股尿臊味。」李旭陽這才想起自己沒有洗褲子。李旭亮說:「娃尿了。」車上的人再沒說什麼。

一路上妮子一句話也不說,只有當孩子吃奶的時候她就機械似地動動,坐在她身邊能明顯感覺到,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所謂精氣神的東西在她的身上一絲一絲在流失,伸手去擋的時候,又無影無蹤。

李旭陽他們走後,李旭陽母親聽村裡的人說他們倆在村裡到處借錢。李旭陽母親才知道他們不是去了楊鎮,而是去了縣城,她心裡既擔心又害怕,就讓李旭川和李旭霞在學校請了兩天假在家裡照看牲口,她拿上香蠟、冥票、表紙,到尖山寺祈求神仙保佑他們和孩子都平平安安歸來。從尖山寺回來后,她天天到月亮掌等李旭陽他們,晚上也整夜整夜做噩夢,等李旭陽他們回來的時候,幾天的時間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李旭陽他們並沒有告訴母親實情,只說孩子沒事,吃些葯就好了。可李旭陽母親很明顯地感覺到妮子和李旭陽在壓制著內心的某些東西,而且兩個人都變得沉默且多疑,只要孩子有一點點的不舒,他們就變得無比緊張和慌亂。李旭陽母親知道孩子好不了了,總是一個人在無人的地方偷偷流淚,一有空閑就去尖山寺上香祈禱。

最忙的秋收到了,李旭川和李旭霞也放假回家了,一家人都早出晚歸開始在地里忙活。因為妮子要照干孩子不能下地幹活,李旭陽母親建議兩家一起收割,誰家的麥子先黃,先收誰家的,然後再集中往回馱。

麥子收割到一半的時候,有天半夜,下起了雷雨,雷聲像碌碡從房上滾過一般,「轟隆隆」的聲響中夾著「咔嚓、咔嚓」似天空開裂的聲響。孩子被雷驚得直往妮子懷裡鑽,妮子緊緊抱著孩子,用雙手捂住孩子的耳朵。雷聲從半夜一直響到凌晨,李旭陽因為連繼幹活也累了,迷迷糊糊睡著了,妮子聽得雷聲沒了,也翻身睡了。等妮子醒來的時候天亮了,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知什麼時候雷陣雨下成了小雨,妮子想給孩子餵奶,手剛摸到孩子身上,一下子坐了起來,她再一摸,孩子已經冰涼、冰涼。她把手伸到孩子的鼻子試了試,沒有一絲的氣息,她撲在孩子的身上大哭了起來。

李旭陽被妮子的哭聲驚醒,見妮子趴在孩子身上哭,他一驚,一摸孩子,已經沒有一絲氣息了,李旭陽抱著妮子像狼嚎一樣哭了起來。

孩子被埋在了白箭石樑,在小小的土堆下,躺著小小的身子,土堆上放著小推車和小軲轆玩具。土堆旁邊有一個坑,裡面是一些灰燼,那是他曾用過的衣物。

孩子的離開,帶走了整個家庭的歡聲笑語,帶走了兩個人的精神,他們都顯得獃滯、木訥,都變得敏感而脆弱。彼此之間不敢提生病,紫色,小孩等等字眼,害怕一提起就讓彼此傷心,漸漸他們之間變得害怕說話,稍微言語不合,就會變成不休無止的吵罵。李旭陽變得越來越急躁,總有一股火在臉上掛著,看一切東西都不順眼,干起活來叮叮噹噹,不是摔東西就是踢物件。妮子變得不愛打扮自己,看起來邋遢而憔悴,屋子也懶得收拾,腳地上擺滿了東西,炕上衣服堆成了山,田地里幹活總是丟三落四的,水靈靈的眼睛總是空洞洞的,一有空閑時間就坐在門檻上發獃。

李旭陽母親生了一場大病,三伏天氣在炕上躺了四五天,整個人面黃肌瘦,頭髮乾枯,雙眼無神,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她看著李陽旭和妮子兩個變成了那個樣子,心裡像壓著一塊石頭一樣,喘不過氣。她不知道如何去開導,她也開導不了,她自己尚且無法面對,更不要說孩子的父母了。每當她看到妮子空洞洞的眼睛就像看向無底的深淵一樣,不知不覺自己也會走向無底深淵,她非常害怕,不敢往後想,一想就頭皮發麻,渾身如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軟綿綿如一灘爛泥。

她實在太害怕了,就讓李旭亮到冷家溝接來妮子母親。妮子把頭埋在她母親的懷裡,放大聲整整哭了一天,李旭陽母親和妮子母親坐在旁邊也哭了一天。李旭陽一個人跑到麥地里,鐮刀揮得像風一般,眼淚和汗水像秋天的雨一樣,從他臉上一滴一滴流在了刀刃上,麥穗上,田地里。-

妮子母親不斷安慰妮子,並給她做好吃的,好喝的,帶著她到草原上閑逛,如此約有五天左右,妮子情緒慢慢緩和了過來,眼睛里也漸漸有了光彩,為了讓妮子更好地恢復,妮子母親帶著妮子去了冷家溝。

李旭陽在妮子走了以後,幹完農活就一個人坐在炕上靜靜地吸煙,慢慢意識到自己只顧發泄情緒了,忘記了關心妮子,自己不應該把自己的悲傷化為刀子,插進親人的身上,讓她既承受失去孩子的傷痛又承受丈夫的遷怒,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在她的傷上撒鹽,自己簡直就是混蛋。想到這,李旭陽狠狠照自己臉上打了幾巴掌,他又想,他現在的樣子不光是在傷害妮子,也在傷害每一個親人,他想起了母親日漸消瘦的樣子和無助又悲傷的眼神,心裡無比自責和懊悔。

麥子全部收割完后,李旭陽騎著馬從冷家溝把妮子接了回來。兩人雖不再說說笑笑,也不再吵吵鬧鬧,家裡像平靜的水面,暗藏著激流,激流慢慢沖淡了悲傷,也沖淡了情感。

秋天的藺家檯子依然美麗,秋天的人們依然繁忙。李旭川和李菊菊在農忙的空隙,依然喜歡躺在山樑上看山鷹盤旋。李旭川給李菊菊講他大哥的孩子,講他在土盆村上學的趣事;李菊菊說她抓的螞蚱,說她新生的馬駒,還說她在山溝草甸上種的金露梅、水荷包。兩個人也會說起藺秋雨的野棉花和李明的牛糞,野棉花開滿山坡,牛糞堆滿了山樑,他們倆憑藉回憶思念著故人,望著山鷹嚮往未來,孤獨像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吹著,落滿了草原的溝溝堖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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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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