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死牛之爭

第17章 死牛之爭

二條溝新開的荒地里,有幾塊洋麥長的肥綠肥綠,隨著風蕩來蕩去,像草原的山歌在五線譜上舞動,優美而靈動。其中有一塊是藺春蘭父親種的,緊挨著草原,他為了護住這片洋麥,不但砌了高高的石牆,還罩了一圈厚厚的刺棘藜,藺小春也每隔兩天就會去到地邊守一守,眼看著綠油油的穗子漸漸飽滿了,離秋收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光景。這天晚上,藺小春前腳剛走,後腳就來了一群牲畜,牛、馬、騾、驢,有數十頭,那牛用尖尖長長的角挑開刺棘藜,推倒了石牆,畜群像洪水一樣從缺口處湧進了麥地,這些常年啃食青草的畜群像是久不見葷腥的乞丐,大口大口地嗜食起來。其中有幾頭牛吃了一天的草,瘤胃裡早就裝滿了草,它們衝進洋麥地里只顧低著頭?食,那瘤胃被越撐越大,吃著吃著,它們像一堵石牆,「轟」地一聲翻倒在麥地里,再也沒有起來。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藺春蘭母親從場里扯了一背篼麥草準備做飯。鍋里的水還沒有燒開,幾個人突然湧進了院內,朝著大門外喊:「抬進來——抬進來——」,藺春蘭母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趕緊往大門口跑去,朝門外一看,只見十幾個人抬著三頭死牛正要往門內走。她衝過去攔在門口,回頭朝屋裡喊:「小春——小春——」藺春蘭、藺小春和藺春蘭父親被藺春蘭母親的喊叫聲和院子里的吵鬧聲驚醒,他們急匆匆跑出屋子,衝到門口一看,都驚呆了。

門外抬牛的人還要往門內走,藺春蘭的父親攔在門口問:「你們把事情先說清楚,憑啥把這死東西往我家抬?」

「憑啥?你說憑啥!我的牛死在你家地里了,你說憑啥?」院子里的一個人怒氣沖沖地說著,衝過來扯著藺春蘭父親衣領往院內扯,藺小春一看,回手從門背後抓起門閂往那人頭上砸去,那人趕緊鬆開手跑著躲開了。門外抬牛的幾個人見藺小春要打人,把死牛往地上一扔,抽出抬棍就往藺春蘭和藺春蘭母親的身上要打。藺春蘭母親伸著頭說:「來,是你大的種了往頭上打。」門外的幾個人棍子停在空中不敢再往下打,呆在那裡不知所措。

突然,院內的一個人衝上來朝藺春蘭母親後背一腳,藺春蘭母親一下子從門口跌倒在了門外的死牛身上,趴在牛身上一動不動。藺春蘭一看,哭喊著撲在了母親身上,門外的人看著一動不動的藺春蘭母親嚇得臉都白了。藺小春從門裡衝出來,見母親一動不動,掄起門閂見人就打,門外的十幾個人頓時作鳥獸散,一起向河上的橋跑去,剛要過橋,「啪啪啪」幾個人身上就挨了幾鞭,他們一看,李旭亮手握著馬鞭站在橋頭。

原來,李旭亮正準備出去放牧,看見一群人圍在藺春蘭家的門口,還抬著三頭死牛,就感到事情不妙,趕緊跑進屋裡讓李旭川去叫藺德厚,他提了馬鞭就往藺春蘭家走來,剛走到橋頭就碰上這些要逃跑的人。李旭亮二話不說,揮著馬鞭一鞭一鞭又快又准又狠,打得那十幾個人又退到了藺春蘭家的門口。

原先站在院子里的幾個人看著一動不動的藺春蘭母親也都嚇傻了,站在那裡直顫抖。

藺小春,藺春蘭都伏在母親的身上哭著,藺春蘭的父親趴在門檻上一拳一拳直砸著自己的胸口。

李旭川揮著馬鞭說:「你們來的這些人全到院子去,誰也別想著離開。」

十幾個人都一齊走到院子里去了,只有踢藺春蘭母親的那個人和扯藺春蘭父親衣領的那個人沒有進去,

都蹲在門角里發抖。

李旭川走到藺春蘭母親的身邊,拉起藺春蘭,然後和藺小春想挪藺春蘭母親,剛一動,血就從藺春蘭母親和死牛的中間流了下來。藺春蘭一看一下子就昏倒在了地上,藺小春站在那裡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血。那兩個蹲在門角的人一看也都掩著臉哭了起來。

正在這時,藺德厚和李旭川帶著一群人也來到了藺春蘭家門前,藺德厚一看,趕緊讓李旭川去叫繼宗爸,李旭川撒開腿就跑。

藺德厚過去扶起藺春蘭的父親:「二叔,這是咋回事?」

藺春蘭的父親只是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抖著手指門角的那兩個人。

門角的一個人哭著說:「我今天早上去清點牲口,發現少了三隻牛,最後在他家的洋麥地里找到了,可牛已經死了,我想肯定是他家放了葯了,不然,牛好好的怎麼會死,我們才抬著來討公道,誰知……」他嗚嗚地哭著指了指藺春蘭母親。

「你的牛衝到我二叔家的地里禍害莊稼死了,我們還沒問你糟蹋莊稼的罪,你倒跑到這裡打人,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們是那個村子的?」

「馬陰山的。」

正說著,繼宗爸背著藥箱氣喘喘跑了過來,他手指搭在藺春蘭母親的脖子上試了試,又臉貼在她背上聽了聽說:「還有救,我估計是牛角剌到她的什麼地方了,人昏了過去,這人趴著也不知道傷哪了,不敢動啊。」

「那怎麼辦?」李旭亮扶著臉色如白紙的藺春蘭急急地問。

「只有一個辦法,幾個人抬住人,把牛頭從脖子上砍斷,連人帶牛頭一起翻過來。」

「還愣著幹嗎?叫你們的人出來砍牛頭。」藺德厚沖著門角的兩人惡狠狠地說。

院里的人其實早就擠在門口往外看了,一聽這話,趕緊跑了出來。村裡的人聽聞消息后,也都站在河邊上探頭探腦往這邊看,李旭陽、李旭平、李啟等人也聞訊趕來了。

藺德厚、李旭亮、藺小春、李旭陽還有村裡的幾個人從頭上和腳上慢慢抬著藺春蘭母親,馬陰山的那幾個人先砍了牛的後邊身,然後慢慢割下了牛頭。幾個人扶著牛頭,慢慢把藺春蘭母親翻了過來,剛翻過身,藺春蘭母親就一聲呻吟,渾身不住地發抖,額上的汗珠黃豆一般往下滴,臉如同一張黃表紙,沒有一絲血色。眾人一看,那牛角先是從前胸劃了一道淺口子,然後剌進了藺春蘭母親的小肚子。估計是藺春蘭母親在跌倒的一瞬,下意識用手撐了一下,才沒有剌進胸腔,但因為慣性的原因剌進了小肚,萬幸的是,這是頭老雌牛,角不長。

繼宗爸看了說:「快往楊鎮送吧,我怕拔出牛角失血太多。」

藺德厚和李旭亮幾個人用繩子綁了個擔架,和馬陰山的那幫人抬著就往楊鎮走。

藺春蘭和藺春蘭父親搖搖晃晃也跟在後面走,李旭亮一看,對李旭川說:「去把「白蹄烏」牽來讓你春蘭姐騎上,把咱家的馬牽一匹讓咱叔騎上,再拿兩袋草料。你就不去了,看著把你春蘭姐家的門鎖好,把牲口看好。」

李旭川應著跑去牽馬去了。

李旭亮快步走到藺德厚身邊說:「德厚,我們都走了藺叔門口的死牛咋辦?這麼熱的天氣,一兩天就臭了,要不留兩個馬陰山的人,我去請李明爺看看牛倒底是咋死的,寫個字證,讓他們按上手印,然後讓他們抬回去,我後邊騎馬趕來。」

「好,還是你想得周到。」

藺德厚過去和馬陰山的人一商量,他們就留了兩個人。

等藺德厚一行人抬著藺春蘭母親出了月亮掌,李旭亮就請來了李明爺,李明爺用手拍了拍牛的肚子,對著馬陰山的兩個人說:「我就不相信你們看不出來?你們是故意欺負人來的吧?葯毒死的和撐死的你們看不出來?」

馬陰山的兩個人低著頭一聲不吭。

周圍看熱鬧的人一聽,都湊到牛身邊看,牛果然是撐死的,祖祖輩輩放牧的人,這誰還看不出來?

李旭亮叫來李旭川讓他寫了一個簡單的字證:「牛闖麥地,撐死。」馬陰山的兩個人、李明爺、李旭亮各在上邊按了手印。馬陰山的兩個人回村子叫抬牛的人去了,李旭亮把字證裝到褲兜里就騎著馬往楊鎮趕去。

從藺家檯子到楊鎮要經過「三翻五四」「三翻」就是翻三道梁,「五四」就是要過五十四道河。出了月亮掌翻過貨郎峰和東山樑就進入了暮春溝,暮春溝里時隱時現流著一條河,彎彎曲曲,像遊走在山溝的一條蟒蛇,它每一次從山林里竄出就把山溝從中間斬斷,每斬斷一次,就有一道河橫亘在人們面前,二十餘里的溝道流著五十四道河。這暮春溝也就沒有路,人沿著河床走,也像一條蛇在山溝中穿行,二十餘里的溝道繞來繞去,不知多出了多少路。

李旭亮騎馬趕來的時候,藺德厚他們剛進入暮春溝。早晨的太陽照進溝中,河水像是鑲上了寶石,閃著耀眼的光芒;溝兩旁的山林里鳥兒不住地鳴唱,一聲一聲在山溝中回蕩;河灘上野花盛開,蒲公英、野棉花、繭子花、瓢子花,一片一片鋪滿山野,一陣陣清香在風中飄來飄去,若有似無。

藺春蘭母親躺在擔架上,一聲一聲呻吟著,那牛頭像是伏在她身上吸血的魔鬼,遠遠看去顯得無比猙獰,那蒙著一層藍霧的死了的眼睛在陽光下閃著駭人的光。藺德厚他們在河床上疾步如飛,沙沙而響的聲音像流水一樣連綿不斷,汗水從他們的臉上像屋檐上的滴水一般流淌著,流在沙地里,流在水裡。

藺春蘭騎著「白蹄烏」臉色蒼白,太陽的光像照在她的臉上像照在了冬天的冰面上,瞬間失去了溫度,那雙水靈靈的眼睛此時空洞洞的,像響水河巨石下的水坑,淹沒了一切。

李旭亮快馬來到藺春蘭身邊,把馬韁繩遞給她,跳下馬替下了腳步蹣跚的藺小春。然後從褲兜里掏出字證遞給了藺德厚,藺德厚看了一眼,交給了藺小春:「你裝好,等人好了再算帳。」

一行人到楊鎮的時候已近中午。楊鎮上外出干農活的人正陸陸續續往家裡走,他們見一群人抬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女人身上還插著一個牛頭,他們感到無比怪異,家也不回了,一個一個跟著往鎮衛生院跑。經過楊鎮中心小學的時候正趕上學生放學,孩子們一看也覺得稀奇,一哄而上,也跟著往衛生院跑。等李旭亮他們到衛生院的時候,身後跟著的人群像是在趕臘月的集市,一推我擠,把衛生院圍了個水泄不通。

衛生院的大夫也從沒見過這等情況,站在那裡不知所措。藺德厚對著幾個大夫作著揖說:「大夫,救救命啊!」藺春蘭衝到前面「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磕著頭說:「大夫,救救我媽,救救我媽!」

一個大夫見狀跑進一個拱門裡喊:「楊院長——楊院長——」

楊院長聽有人喊,從門裡出來問:「小張,什麼事?」

「楊院長,你快來看,這個病人咋辦。」

楊院長跑過來一看,頓時目瞪口呆,他繞著擔架看了一圈,又低頭看了一會牛角的位置說:「小張,趕緊把人都叫齊了,備高壓鍋,清毒,先把這牛角取掉,再看情況。」

幾個大夫聽了,都急步準備東西去了,楊院長讓把人抬進手術室,用剪刀剪開衣服,用酒精慢慢擦去牛角周圍的血漬,眾人這才看清,那牛的角斜斜插進了小腹。

楊院長讓人先掛了一瓶消炎的鹽水,然後看著李旭亮他們說:「你們真是笨到家了,能把牛頭砍斷,不知道把牛角用鋸鋸了?這牛角正好是個彎的,扎地不深,一個這麼大的牛頭壓在上面,病人能不疼嗎?」

眾人聽楊院長這麼一說都鬆了一口氣,藺春蘭和藺春蘭父親一聽這話一下子哭了起來。

楊院長說:「別哭了,家屬去把住院手續辦了,我估計要住一個禮拜,留幾個幫忙扶牛頭的,其他人到外面等著去吧。」

李旭亮和李旭陽、李啟、李旭平幾個人留下幫忙,藺春蘭父親和藺小春去辦住院手續。

藺德厚把馬陰山的幾個人叫在一起說:「你們的牛,李明爺看了,是撐死的,你們的人在字證上都按了手印,賠莊稼的事咱再不說,我二媽住院的費用你們得付。你們誰付?是死牛的人付還是踢人的人付?」

馬陰山的幾個人沒有人說話。

「怎麼,看著人沒事就又想欺負人?字證我拿著呢,鎮政府就在上街,要不我們讓政府來解決?」

「我付,我付,是我叫他來幫忙的。可是我早上出來匆匆忙忙沒有帶錢。」

「好辦,我這裡有馬,讓你們的人回去去取。」

「馬六,你回去取一趟?」

「虎生,我給你惹了這麼大的禍,我沒臉回去。」

「馬六,你這是啥話,你是我叫的,回去如果家裡沒錢了讓你嫂子趕幾頭牲口來買了,只要人沒事,我們就算是燒了高香了。」

馬六便騎著李旭亮的馬回村取錢去了。

藺小春他們辦完住院手續就和藺德厚以及馬陰山的幾個人站在院子里等藺春蘭母親做手術的消息。約有一個小時,李陽亮他們從手術室走了出來,藺春蘭趕緊跑過去問:「旭亮哥,我媽咋樣?」

「牛頭取出來了,正在縫傷口,楊院長說,目前應該是沒大問題,就怕牛角上不幹凈引起內部感染,如果真的感染了,衛生院治不了,就要去縣醫院。」

那馬陰山叫虎生的一聽,頭「嗡」地一聲就癱坐在地上了,他知道如果去縣醫院他把家裡的牲口全部買了也不夠付看病的費用。

藺春蘭母親在醫院裡住了一個禮拜后,傷口仍不見癒合,楊院長說,可能感染了,再觀察一天,如果還是老樣子就趕緊往縣醫院送。

這天晚上,藺春蘭父親的張姓好友張和平來看望藺春蘭母親,說起感染的事,大家都很擔心。剛好馬陰山的虎生路過病房,聽見他們說感染的事,心裡懊悔又自責。那馬陰山和藺家檯子只隔著一條溝,經濟條件雖然比藺家檯子稍微好一點,但也十分貧困,虎生母親和妻子常年有病,家裡本就十分困難,為了給藺春蘭母親看病,買了家裡近一半的牲口,再加上撐死的三頭牛,家裡秋收怕是無牲口耕馱了。縣醫院的費用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是天文數字,他一想就無比恐懼,他難過地躲在衛生院廁所旁邊的樹林里哭泣,哭著哭著,他慢慢站起身來,抽出自已的褲帶掛在一棵樹上,上吊而死。

第二天,藺春蘭母親的傷口開始往外流膿水,周圍越來越紅,人也開始發燒昏迷,楊院長讓他們趕快去縣醫院,不然有生命危險。藺小春就找虎生商量此事,卻找不到虎生的人。這時一個女大夫從廁所里大喊大叫著跑了出來,眾人跑過去一看,虎生弔死在女廁所門外不遠處的一棵樹上。

人死了,天大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馬陰山的人忙著處理虎生的後事,藺家檯子的人忙著給藺春蘭母親湊醫藥費,十幾個人湊來湊只湊出個車費來,醫藥費和到縣城的花銷一分錢也湊不出來,要回家買牲口顯然也來不及了,藺春蘭母親的病一天也不敢再耽擱了,眼看著班車出發的點快到了,藺春蘭急地坐在病房的門口大哭,因為楊鎮去秦州縣一天只有一趟車。

李旭亮看著大哭的藺春蘭,無計可施,一種極大的無力感罩在他的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突然想起了朱三爺,他衝出衛生院急匆匆向朱三爺家跑去。朱三爺聽說要借錢救人命,二話沒說就從炕櫃里拿出了一個手帕,遞給了李旭亮說:「我就這麼多,添補一點是一點,如果是傷口感染,可能要重新手術,花費是一大筆錢。」

「謝三爺,我回頭再來打欠條,好嗎?」

「救人要緊,快去。」

李旭亮把借來錢遞給藺春蘭的父親,藺春蘭的父親打開一看零零總總不到三十元。這對藺家檯子人來說是一筆大錢,可對於縣醫院來說無疑是杯水車薪。

張和平把藺春蘭的父親拉到邊上說:「要不向曹家去借點?」

「向他們家去借?不等於把蘭蘭……」

「爸,去借吧!」藺春蘭面無表情,木木地站在他父親和張和平的身後。

「蘭蘭,你不是……」

「爸,趕緊借去,趕緊借去啊!」藺春蘭說完衝進病房關了門,握住母親的手,靜靜地看著躺在床上母親,微微笑了,兩滴淚「吧嗒」一聲滴在了母親的手背上。

李旭亮靠在衛生院的屋牆上,忽悠感到無比的疲倦,像是草尖上覆了一層厚霜,在寒冬的雪沒來之前,不得不屈服於寒冷,一棵草的命運註定是卑微的,撐不起一片天,走不出一條路。

愛,終究難以兩全,斷送一生痴情,只銷一次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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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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