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輪迴（完）

姬懸將戚影放下,他看着熟悉的劍，認命地垂下眼：「姬懸自知罪孽深重，只求以死謝罪。」

幻傀宗滿門別滅,他已經報得大仇，現在死了也無憾了。

江清寒忽然冷笑一聲。

姬懸忍不住抬起頭看向他，在他記憶中,師兄從未露出如此刻薄的笑聲。

江清寒將劍尖抵着他的咽喉，血珠緩緩滲出。

他凝視着很快癒合的傷口：「但求一死,是不是太簡單了？」

其他人見到江清寒似乎制服了天道意識，慢慢圍上前。聽到這話，一時之間面面相覷，猜不透江清寒想要做什麼。

姬懸問道：「江掌門想如何？」

長亭和裴烈互相看了一眼，只消開口,兩人已分辨出開口說話的人是姬懸。

這是怎麼回事，天道意識呢？

江清寒眼神如刀：「姬懸,你有沒有數過，死在你手中的人有多少？」

姬懸無聲笑了,語氣輕嘲：「我只管報我的仇，旁人生死與我何干？」

這世上的倒霉人多了去了，就算不碰到他，也會碰上其他。

「戰爭,瘟疫,洪水，乾旱，每一次的天災人禍總有無數人死,遇上了我是他們倒霉。」

姬家被滅門不也是倒霉嗎？

如果他們有能力取他性命,他也絕無二話。

周圍一圈人剛在天機鏡中見識到凡人的力量,聽到這話神色莫測，但礙於江清寒在前，只小聲在後頭討論。

長亭卻是忍不了，上前兩步就想打人，不過被裴烈攔下了，她勃然大怒道：「你再說一遍？！」

姬懸的目光只在她身上略過一瞬便轉移開，明顯不想多說。

江清寒抬手，周圍的竊竊私語立時停住，只有長風吹過曠野的聲音。

江清寒的聲音被風送進姬懸耳中：「姬懸，死在你手中的有上千人，因你而死之人上萬人，被你波及之人數十萬，你的命到底有多重，才能僅用一死就能償還？」

纏繞在姬懸身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因果線，沉默地控訴著姬懸犯下的罪孽，他看一眼都心驚。

更糟糕的是，因天道意識而生的因果線同樣也纏繞在姬懸身上，兩人使用同一具身體，因果線根本不可能分清。

凌雲劍的劍身反射出江清寒冰冷的目光：「枉死之人即使輪迴轉世也將命途多舛，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無論輪迴多少次都將不得善終，只能在無盡的輪迴中受盡眾生苦難。」

姬懸沉默片刻后，回道：「江掌門何必同我說這個，說了他們能活過來嗎？」

江清寒失望地看着他：「但他們皆因你而死。」

姬懸移開眼，口中只道：「那又如何？江掌門與其和我說這麼多話，不如趁我還能保持意識動手殺了我。」

江清寒看着他：「你以為你死了一切就結束了？一旦身死步入輪迴，如此多的罪孽在身，為人不得好死，為畜受盡磨難，生生世世永無寧日，這便是你想要的結果？」

殺了那麼多無辜之人，卻只想一死了之，這世上有那麼容易的事嗎？

他們早已不是師兄弟了，更何況輪迴之後的人也不再是姬懸，輪迴之後他會如何慘烈，也輪不到江清寒來管。

果不其然，姬懸道：「事到如今，你覺得我會在意這個？」

他抬起頭，眼神執拗得可怕：「將來種種又與現在的我有什麼關係，我只管報我作為姬懸的仇，輪迴轉世之後會如何是以後的事。」

姬懸眼角染上一絲狂色：「至於生生世世永無寧日？只管輪迴好了，我受得起。」

若要他窩囊地只能祈求仇人下輩子會遭到報應，過得凄慘，他寧可化作報應，即使輪迴轉世不得好死。

為此，他也做好了準備。

只有一人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眼神漫不經心掃過戚影，語氣隨意：「我所行之事皆由我一人承擔，與旁人無關，江掌門要殺要剮，我絕無二話。」

他試圖用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撇清和戚影的關係，然而在場的有幾位不是人精，剛才姬懸將力量輸進戚影體內一事，雖隔得遠了點，但也不是聽不出一點端倪。

眾人一聽便知他想一人扛下罪過，不願牽連到他人。

江清寒自然能聽出姬懸的言外之意，他想用自己的死換戚影安全。

可是哪有那麼容易，江清寒眼神愈發不善：「你以為救了她？」

姬懸卻以為江清寒仍要同戚影算賬，連忙解釋道：「戚影雖在魔淵，但所行之事從未僭越半分，還請江掌門明鑒。」

雖然戚影跟着姬懸叛逃崑崙，但在魔淵從未如魔族行事。

姬懸從不讓戚影接觸這些，他當時想的是，自己可以死，但戚影還要乾乾淨淨回崑崙，她不能被他牽連。

可殊不知，當她跟隨他踏入魔淵之時便已經沒了回頭路，即使她從未做過惡，但也與之脫不了干係。

姬懸未必不懂這個道理，或許只是不想懂。

他希望有人陪着自己，所以自欺欺人告訴自己，只要他護住乾乾淨淨的她，她就能回去。

相比起來，戚影的覺悟比他高多了。

從她選擇離開之際便回不去了，才會選擇折劍於仙門大會。

江清寒聽了搖搖頭：「我所說並非此事。」

他看到了從姬懸身上如煙霧般的黑色因果線分出一道，縹緲地纏繞上戚影。

「你的壞因果正轉移到戚影身上。」

所以當他看到黑色的因果線從姬懸身上度到戚影身上時，才如此驚愕。

天道意識一旦被壓制，姬懸便不能看到糾纏的因果線，但江清寒看得很清楚。

「天道窮途末路之際借生靈之力，卻在關鍵時刻被你壓制，你將這份力量輸送給了戚影，也就是用其他生靈的命來換戚影的命，此舉有違天道，她現在不得不背上換命的因果。」

即使非戚影所願，卻也被迫沾染上逆天改命的因果。

他還以為自己救了她，卻沒想到害了她。

姬懸陡然抬頭，眼神中的慌亂甚至來不及隱藏，他狼狽移開眼，訕訕道：「江掌門說笑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江清寒沒回答他的問題，只道：「你應該知道一旦沾染上壞因果意味着什麼，戚影命道從此將一落千丈，死後輪迴也將不得善終，一次次的輪迴只是重複悲劇。」

他豈止是知道，天道意識附身後，他也借它的眼看到了很多事，對自己的結局早已心知肚明，可……

若是自己的遭遇落到戚影頭上，她一世又一世經歷這些，不行！

戚影不可以！

姬懸急切地說道：「是我擅做主張給她換的命，她並不知情，所有的一切該由我一人承擔的，與她無關。」

江清寒同樣恨極，戚影就算有錯，也不該落得如此下場，如今卻被姬懸連累，輪迴轉世也不得安生。

他忍不住斥道：「我是不是有教過你戒驕戒躁，做事之前先想三分，現在落得這般境地，害人又害己。」

「師兄，」他慌亂地甚至喊江清寒師兄，待到反應過來才改口道：「江掌門，你會救她的對嗎？她是崑崙弟子！」

「她不該落得如此下場……」

江清寒輕輕搖頭，戚影身上的因果，他解不了。

因果是最高規則之一，強如天道意識都被其限制，更何況沒有飛升的江清寒。

「但不是沒有辦法，」江清寒忽然收起凌雲劍：「解鈴還須繫鈴人。」

姬懸愣愣地看着他：「我該怎麼做？」

江清寒眼神凝重地看向姬懸：「我要你入輪迴。」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別說是姬懸了，在場的人面面相覷，也沒一人知道時怎麼回事。

人死後會入輪迴，但江清寒看上去並不是要殺了姬懸。

江清寒繼續說道：「以仙身踏入輪迴可保持神志，你要在一次次的輪迴中，去挽救被你牽連之人的命運，你殺了多少人，就要解救多少人，直到所有人的命格改回原有的軌跡，解開所有因果，戚影身上的因果自然也消散了。」

「姬懸你要贖罪。」

僅僅一死，又怎麼抵得了數萬人的性命？

不夠，遠遠不夠。

雖然江清寒不過三言兩語，但任何人都能聽出話中的重量。

這一次次的輪迴去挽救他人的命運，才能解開因果。

姬懸殺了數千人，因他而死之人上萬人，姬懸恐怕要歷經百次，甚至千次的輪迴，才可能解開所有的因果線。

然而姬懸像是完全察覺不到其中的兇險，只是平靜地問道：「如果我不入輪迴，戚影的命是不是就這樣了？」

江清寒：「無論輪迴多少次，也改不了命。」

就連裴烈都露出不忍心的神情：「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不等江清寒回答，姬懸忽然痛苦地捂住額頭，銀白色的印記不斷閃爍，天道意識捲土重來，想要重新佔據身體。

兩人共用一具身體，甚至連因果都綁在一起，姬懸如果入輪迴，天道意識自然也要跟着進入輪迴。

要它如同凡人一樣經歷輪迴之苦，甚至還要解救凡人，不如乾脆一刀了結它來的痛快。

但姬懸顯然不這麼想，他死死壓制着體內的天道意識，一字一句回道：「好，我答應。」

緊接着身體傳出天道意識冷然而斷續的聲音，它在試圖爭取身體的控制權：「一旦入了輪迴，你要解開所有的因果才能出來，你知道這要多久的時間嗎？可能要千年萬年的時間，等你千萬年的輪迴走完，她早死了！」

它的聲音也變得焦急：「一旦轉世，她根本不會記得你，也不會知道你為她做了多少，而你卻要生生世世受輪迴之苦。」

仙身不同於肉.體凡胎，在輪迴中幾乎不死不滅，但這不代表精神不會崩潰。

相傳仙界曾有人鑄成大錯，被判生生世世輪迴之苦，但無盡的輪迴耗盡了他的精神，仙人在輪迴中失去了神志，分不清年歲，不知自己是在輪迴中還是已出了輪迴，最終選擇了自盡。

更別說姬懸只是空有一副仙身，他只會陷入無窮無盡的輪迴中，喪失神志，迷失了自己。

輪迴的次數太多，便佔據了太長了歲月，他以後甚至可能想不起來，他為什麼要不斷輪迴，他還會記得他們嗎？還會記得崑崙，記得戚影嗎？

姬懸咬着牙，眼中泛起猩紅色的血絲：「給我閉嘴！」

他最後看了一眼戚影，目光複雜，他好像還沒有同戚影好好告別。

而後，他抬起頭，面容堅毅：「還請江清寒送我入輪迴。」

天道意識終於慌了：「就算你救了她，你也見不到了她，不如趁現在還有時間和她在一起，你們還有很多話沒說吧，入了輪迴可再也見不到了。」

任天道意識如何花言巧語，姬懸不再搭理，只將全部心神壓制它。

戚影靜靜地躺在一邊，嘴角含着一抹笑意，像是墜入香甜的夢境。

強行將生者送入輪迴有違天理，這要耗去他一半力量，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平淡地撕開了一道輪迴的口子。

黑色的漩渦不斷旋轉，像是吞噬人的怪物，姬懸起身跨入。

他的手仍抓着漩渦邊緣，銀白色的印記閃爍，不願踏入輪迴。

但最終姬懸的意志佔了上風，走向未知的輪迴。

這一分別，或許就是最後一次見面。

直至最後黑色漩渦消失后，眾人才莫名鬆了一口氣。

一切塵埃落定。

雖然沒有想像中驚心動魄，但好歹有了個算是不錯的結局。

幾家仙門陸續撤出崑崙，藥王谷是最後一個走的。

周臨向江清寒道歉，長亭和裴烈是一點好臉色都沒給他，他現在心情也複雜，誰能想到最後江清寒能晉階啊，他只是在當時做出最佳決定，不過也的確對不起崑崙。

他問道：「不知引月師妹如何了？」

長亭白眼翻出天際：「關你什麼事！只要你別惦記，我們師妹過得可好了。」

周臨只得尷尬地告辭。

等送完了所有人，長亭和裴烈才回去，房間內只有三人一藤。

裴烈道：「人都送完了。」

江清寒面色蒼白地回道：「辛苦你們了。」

長亭搖搖頭，然後圍着擺着桌上的碧色藤蔓轉來轉去，憂愁極了：「小師妹什麼時候才能化形？」

江清寒回她：「時機到了，自然便化形了。」

長亭：「師兄都不着急，你不想趕緊見到小師妹嗎？」

裴烈在身後道：「凈說胡話。」

唐引月試圖用妖身承載九根仙骨的力量，超出極限的力量本是必死的局面。

但江清寒的晉階讓他從中窺見了一絲天機。

一半力量將姬懸送入輪迴，一半力量用來保住唐引月，因為最高規則放水而虛得很的大乘期修為頓時跌到化神期，卻也是星辰大陸第一化神期。

只是小師妹虧空得太多，重新化形不知道還要多久。

「戚影還是走了。」

姬懸走後不久，戚影便醒了，她在得知後面發生的一切后，緩緩跪在地上：「戚影願鎮守魔淵，永世不出。」

女子身形清麗，面容堅定。

這是當初江清寒想要保住姬懸性命，向眾仙家提出的條件，卻沒想到戚影記在了心裏，他於是點了點頭。

長亭握著拳頭：「咱們三個要好好努力，爭取讓小師妹回來看到不一樣的崑崙。」

——

戰亂過後是旺盛的成長期。

崑崙一戰成名，都知道崑崙出了個飛升的江清寒，無數人想要前來崑崙拜師，其中不乏天賦出眾的弟子。

崑崙一如既往按著以前的標準挑選天賦出眾的弟子進入崑崙，崑崙愈加壯大，其他仙門難以望其項背。

只是就連長亭和裴烈都忍不住收了幾個親傳弟子帶在身邊悉心教導，唯有江清寒座下並無親傳弟子。

雖無親傳弟子，但他待門下弟子卻是很好，經常開課傳業授道，對弟子耐心教導。

只有一個怪癖，他沒事的時候總是抱着一盆藤蔓，就連授課時也要擺在一旁，保證藤蔓始終在視線之內。

有弟子好奇地問長亭和裴烈兩位長老，一個眨着眼同他們調笑說這是秘密，另一個冷冷地說不該打聽的少打聽，今天的功課練好了嗎？

等到崑崙一切走上正軌后，有一天江清寒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了一封書信給長亭和裴烈兩人。

信上只說他要去妖域，崑崙事務由兩位長老做主即可，如有要事再聯繫。

唐引月是妖族，她曾說過在妖域更自在，說不定回了妖域就能更快化形。

即便只是增加一絲希望，他也要去嘗試。

這麼多年，他已經盡到了掌門的職責。

長亭眨巴着眼睛：「師兄這是撂擔子不幹了？」

裴烈斥她：「胡說八道些什麼。」

「我就隨便說說，」長亭長吁短嘆：「小師妹你可要快點回來啊，我好想你啊。」

妖域內。

江清寒抱着花盆，看着天邊連綿的火燒雲，想起第一次到妖域時看到的風景同樣是火燒雲。

風景依舊。

他垂眼看着碧青色的藤蔓，人也依舊。

作者有話說：

正文到這裏結束了，會修下前面的錯字和小bug，暫定一個師兄師妹的番外。

因為這本書寫得比較坎坷，所以特別特別特別感謝願意看到這裏的小可愛，給留評的小可愛發紅包，給全訂的小可愛抽獎，感謝支持，我們下本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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