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氏父女

齊氏父女

一個老戰友來信說,他回了一趟沂蒙山,並且去了燕子崖……

我第一次到燕子崖,是日本投降那一年。半夜,下着大雪,隊伍走得很疲勞了,爬了一山又一山,到了這個高山頂上幾間石屋跟前。司務長和幾個揣着手的老鄉在村頭迎接我們,一個班一個班地叫,叫完一個班就由一個老鄉領走。叫到隊部時,一個半截黑塔似的大個子,瓮聲瓮氣地說了聲:「來!」就頭也不回地帶着我們拐進一個夾道,進了一個小院,打開一扇屋門。屋裏點着燈,地上鋪了草,閃着火亮的灶上沿着鍋蓋突突地冒熱氣。

「看看還缺啥?」

燈底下才看出,這瓮聲瓮氣的話語,竟出自一位花白鬍子的老漢。

我們謝了他,說啥都不要了。

「那就睡覺,有話明天說!」

老漢徑自走了出去,隨後聽到了堂屋門響。

第二天推門一看、滿山遍野一片白。

部隊的習慣、早上起來頭件書是挑水、掃院子。隊長是女同志,指導員把腳威了,挑水的差事自然就歸我這當通信員的。可是我就怵的是挑水,倒不是怕累,怕的是那套擔水的家什。這地方挑水不用木屑鐵桶,用的是瓦罐,兩個月來我的津貼全賠了瓦罐。

我在堂屋房檐下找到了鈎擔和瓦罐,硬著頭皮挑了出去。偏偏這地方沒有井,吃水全要下到山溝里挑泉水。上下二三里地,我把一擔水挑回來時滿身都冒熱氣,汗濕了的棉帽子一圈冰涼。我哆哆嗦嗦,一步一扭走到院裏,輕輕放下前邊的瓦罐,然後往下一蹲,就這時,腳下一滑,只聽「啪」的一聲,回頭一看,後面的罐子又沒底了,水流了一地。

我又氣又惱,望着那破罐子冒火。忽聽得背後脆生生的一個嗓子說道:「看啥咧?看也破了!」沒等我回頭,一個梳辮子的姑娘,穿件半舊紅花棉襖,月自棉褲,大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搶過鈎擔,扭身就往堂屋走。走到門口,又回身說:「不會挑就別挑,逞啥能咧!」

「咦,你怎麼這樣說話?」我本來就在火頭上,當然就頂撞上去,「罐子破了我賠你……」

「你們八路軍有錢哪!那錢沒地方花,專給你賠罐子哪?」

「再沒錢也賠你,我砸了罐子我去檢討……」

「你們八路軍有的是閑工夫啊!沒事幹專叫你檢討哪!」

這時堂屋和西屋,同時喊了聲:「回來,吵什麼?」房東大爺和隊長同時出了屋,一人推一個,把俺倆各自推了回去。

這晚上開生活會,我可當真作了檢討。倒不是為砸罐子,而是因為對群眾耍態度,我正紅著臉在那第一第二地作檢查,門外卻又吵了起來。

「人家隊伍上開會,你去幹啥?」

「我去作個檢討,我要不檢討就要叫他作檢討了,吵架本是我開的頭!」

除去我,屋裏的人都笑了。我這檢查也就半途而廢。生活會變成座談會,他爺倆和我們閑談了一個晚上。這才知道老漢闖關東去了二十幾年,走時光身一人,回來時帶着個四歲的丫頭。說是在外邊成的家,老伴半路上故去了。在家鄉又抗了十幾年大活,減租退押后才有了房子地。老漢叫齊五,姑娘叫玉鳳。

那時正是日本投降之後,解放戰爭開始之前。人們剛從八年抗戰中熬過來,又揚眉吐氣地推倒了封建地主,所以把每一天都當節日過。鑼鼓聲晝夜不停。找個理由就扭秧歌踩高蹺地熱鬧一陣。這一老一小都是愛熱鬧的,一開會齊老漢就練「斷魂刀」,玉鳳就扭秧歌,常常爺倆鬧得誰也不做飯,帶着滿臉脂粉蹲在灶膛口上烤地瓜吃。玉鳳不光是業餘演員,而且還包攬雜物。不論扭秧歌,演節目,少了綢子了,沒有油彩了,她都說:「找我要!」其實她也沒別的招,不過是到我們隊部來硬借。那怕你說出大天來,她要借的東西最後也得借走!

有一天,我們隊長拉住玉鳳說:「你整天來要這個借那個,今天俺要有來有往,找你借點啥!」

「重的不借碾盤,輕的不借雞毛,其餘的借啥給啥!」

「說了算不?」

「說一不二!」

「我就借你!」

玉鳳眨眨眼半天沒吭聲。

「俺們排個戲,缺個演小妮子的,把你借來怎麼樣?」

「這事不簡單,我得核計核計!」玉鳳一下子收起那副孩子氣的臉相,把眉頭擰了起來。

隊長很意外。在沂蒙山根據地,平日要缺個演員,識字班都搶著來,輪不上還興許哭鼻子。怎麼這個整天演戲入迷的小妮子反倒遲疑起來了呢?

「你們要借我多少天?」玉風問道,「上遠處去不?」

隊長說借兩個月,只在附近演出,不往遠處去。

「你們跟我爹說了嗎?」

「先聽聽你本人意見。你要同意了,我們再跟大爺商量,還要跟村政府商量-呢!」

「我同意。可是有個條件。」

「你說。」

「借給你們演戲去,可得保證叫我按時回來收拾家務,做飯挑水。能顧上家的地方我去演。遠了,夠不上家了,你們另找別人。」

「行。」

「還有一條。」

「歲數不大,你的條件還不少呢!」

「醜話說在前邊呀!我爹要來為我要求什麼,你別答應,我的事我作主,你們答應了也不算數。」

隊長認為這都是小孩子舉動,隨口就答應了。因此也沒急着去找老漢談。

第二天五里地外的一個村有集。玉鳳一早挎個籃子賣線去了。齊大爺就提拉着煙袋進了隊部。他先在當地打個踅磨,問了幾句不要緊的話,然後吞吞吐吐地說:「你們跟妮子都談妥了?」

隊長問:「您指的啥事呀?」

「你們不是借人嗎?」

「是啊,您的意見呢?」

「不同意!」

「為啥不同意呀?」隊長解釋說,「我們借她來參加演戲,也就在這三里五村轉,白天不耽誤她回家做飯,晚上照樣送她回來睡覺。按照規定,借用期間派人給您代耕,按軍屬待遇。您看不挺好嗎?」

「不好!」

「那依您的意見呢?」

「你們把她正式收了去。」

「正式收入要上級批准,我們光有借的權利。」

「借也行,那得正式八經地借。你們一邊借用一邊是個考察。孩子就是演習,演習就越像真的越好,位聽說參了軍還天天回家做飯的?既借去,就按你們的人對待,那怕還在這院住,家裏事不許她再來操持。」

隊長說:「那我們再跟她本人談談?」

「不用談,她的事我作主,你們接受我的條件,明天一早我把人送過來……」

正說着,外邊清脆地喊了聲。「爹,你去隊部了是不是?」

老漢一聽,慌張起來,忙問:「她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說:「她回來找手套,在外邊聽了半天了。」

這時王鳳在外邊跺着腳喊:「不用嘀咕,我不去了,我不去!」

老漢說:「你看,鬧夾生了不是?」急忙走了出去。爺倆相跟着進了堂屋,關上門,就嘁嘁喳喳地小聲爭論起來。

隊長一看事情辦砸鍋了,就找指導員商量。兩人又去找村長,問村長可有辦法把事情挽回過來。村長說:「不好說,他爺倆的事不好說,我去找識字班負責人談談吧!只要妮子點了頭,老漢好說,他家妮子是一家之主。」

這天下午我們去軍部聽報告,村長和識字班怎麼作的工作不知道。第二天一早,齊大爺笑嘻嘻地領着玉鳳到了隊部,說:「我給你們送人來了。」

隊長問:「你爺倆談判妥了?」

玉鳳說:「訂了條約了,俺爹答應的,隔兩三天回來攤一回煎餅,收拾一下家務。」

宣傳隊員的生活,比外人想像的緊張得多。出操,喊嗓,背詞,排戲,縫幕布,洗服裝……除去候場,沒多少閑工夫。隊長以為齊大爺就這麼一個寶貝妮子,又從小沒娘,該是嬌養慣了的誰知玉鳳竟是個很能吃苦耐勞的丫頭。任性也是有的,但那是在小事上。在節骨眼上,她竟比隊里年紀大點兒的孩子們還懂事。正式的工作很忙。一吹休息哨,別的孩子就像出了籠的鳥,連叫帶跳地玩去了,她卻不聲不響把駐地掃得乾乾淨淨,把內務收拾得井井有條。誰的領子破了,扣子掉了,她拿針就給縫上。起先因為她是借來的群眾,人們還和她爭啊搶的,日子一多,大家反倒成了習慣,一有事就喊:『鳳妮子!』就這樣,她家的煎餅還總是一疊疊存在筐里,柴火一捆捆堆在院裏。大家簡直都弄不清她什麼時候乾的。可我們隊部知道,那是在演戲閉幕之後,早上出操以前。自然我們也幫把手,主要的活還是她干。

借用了兩個月,大家對她很滿意,領導上暗地同意正式吸收她參軍了。不久,隊伍接到命令要轉移,隊長就把玉鳳找到了隊部來。

「你覺著咱們這工作怎麼樣?」

「再好沒有了。」

「想正式當個宣傳員不?」

「想!」

「告訴你吧傻妮子,上級同意正式吸收你了,就看你跟你爹的意見怎麼樣了!你同意不?」

玉鳳渾身一震,低下了頭。只見她滿臉通紅,太陽穴上青筋一跳一跳很激烈。等再抬起頭來時,兩眼含滿了淚,哽咽著說:「不,我不參加。」

大家都很意外。指導員問:「為什麼?」

「隊上同志對我好,我也捨不得你們,可是我不能參加。不把俺爹伺候入了土,我一步也不離他!」說完她蹲在牆角,嗚嗚地哭了起來。

玉鳳是獨女,本來就不該動員她參軍,只是看到她父親有心叫她參加,她又具備學演員的條件,隊上才這麼考慮。如今本人不願意,當然也就作罷。指導員和隊長安慰她一陣,送她回班裏去。臨走她鄭重其事地說:「你們要念我還有一點好處,答應我別把這事跟我爹談了,千萬別談。」隊長也鄭重地答應了她。

第二天,大家送了玉鳳兩身軍裝,一些日用品,還給老漢量了五斗麥子,算作玉鳳的津貼,熱熱鬧鬧地送玉鳳回了家。齊大爺雖說滿口感謝,殷勤張羅,可臉上隱隱地有些不自在,但什麼也沒講。

過了一天,部隊拂曉出發了。集合時,堂屋關着,父女倆誰也沒出來。我們以為他們沒睡醒,悄悄把鋪草捆起,屋子掃凈,背着背包走了出去。走出村有二里來地,天也亮了,只見老遠處一塊石頭上坐着個人在抽煙。隊伍走近,他站起身迎了過來,正是齊大爺。

大家向他擺手打招呼,他也擺手,直到隊長走近了,他才開口說:「我想問點事咧!」

「您談!」指導員和隊長出了列,我背着槍陪指導員站到路旁,讓隊伍先走過去。

「妮子在隊上有錯誤?」

「沒有,幹得很好呀!」

「她不是當宣傳員的材料?」

「很有天才、百里挑一呢!」

「那為什麼不留下她?」

隊長看看指導員,指導員說:「你老就一個女兒,按規定不能吸收她參軍哪!」

「唉,這是個啥規定哪?」老漢搖頭說,「我硬硬朗朗,用不着服侍。她跟我呆一塊能有啥出息呢?我就這一個孩子,看着她有個着落,這輩子我就沒掛心事了。怎麼你們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因為曾經答應過玉鳳,不把和她談話的內容告訴她爹,所以隊長只好安慰他說,現在隊伍已經開拔了,再改變也來不及,下次再走到這裏時,再和他老人家商量此事。

「一定你們跟她談過,這妮子不願意。」老人說,「你們瞞着我也知道。」

隊長和指導員只是笑,不表示肯定與否定。老漢搖搖頭,嘆口氣,連告別的話也沒說就朝燕子崖走去了。

宣傳隊隨着軍部開到臨沂城,在那裏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半年多。秋天解放戰爭打響了,我們在魯南平原打了幾仗,過了陽曆年,又轉身往北開,一夜之間回到了沂蒙山區。

這一夜,又下着好大的雪。天明之前,走到一個岔路口,通信員送來了宿營的通知,宣傳隊的駐地又是燕子崖。

當我們往山上爬的時候,天已大亮了,遠遠地聽到了村子裏打鐘的聲音。鐘聲很近,可是爬山要爬半天,等我走到村頭,那裏由村長帶頭已經又聚集了一大夥人。老鄉們一認出是宣傳隊,就連呼帶喊地圍上來跟這個拉手,跟那個拍肩膀。村長就在喧鬧聲中大聲宣佈:「得了,房子也不用再分派了,原來誰住哪還上那裏去。」

隊部的幾個人跟着齊大爺又到了那間西屋,仍然是屋裏點着燈,地上鋪了草,閃着火亮的灶上,沿着鍋蓋突突地冒熱氣。

齊大爺招呼大家坐下的同時,他自己也坐了下來。叭噠著煙袋問我們這一年來在魯南作戰的情形,我們給他講了消滅國民黨二十六師、預三旅的戰鬥經過。他聽得又是拍大腿又是笑,一個勁地說:「奶奶,這才叫痛快!奶奶,這才叫出氣!」隨後他又問我們,這戰局將會怎樣發展?敵人會不會很快就進到山裏來?隊長說,仗打到最後,當然是我們徹底勝利,不過眼前怕要經歷一個艱苦階段。敵人何時進山,咱摸不準,來怕是一定要來的。

齊大爺沉思著點點頭。

我們問為什麼不見玉鳳?他說,玉鳳參加了戰勤班,上區里受訓、學習護理傷員去了。說是今天結業,但不知為什麼沒回來。

第二天拂曉,部隊集合出發。齊大爺穿得整整齊齊,背着一個小包袱也來了。原來村裏派他作我們的嚮導。隊長問:「帶個十里八里路就回來,您還背個包袱幹啥?」他說:「自從打仗以來,我這個小包上哪兒去都不離身,誰知情況有啥變化?萬一出了事回不來,我省得抓瞎。」

他領着我們爬過兩架大山,到了打尖的地點,隊長就請他回去了。臨走前,他從懷裏掏出個用線縫著的手巾包說:「這是帶給玉鳳的,我以為路上能迎着她,誰知沒碰上。我估計你們再往前走能碰上她,交給你們帶給她吧。」

隊長說:「她馬上就回來了,還帶這幹什麼?」

老漢說:「當爹的,就是這麼個心意。碰不上也不要緊。她們訓練班住在虎頭崖,你們是必得經過的,到了那你打聽一下交給她也行。到現在沒回來,興許訓練班延期了。」

隊長接過了包,放在自己的皮挎包內。

隊伍繼續行軍,始終也沒碰上玉鳳。下午路過虎頭崖,大隊在村外休息,隊長進村打聽一下,都說這村從來沒辦過任何訓練班。而且和燕子崖也不屬於一個縣份。隊長這才覺得自己做了件冒失事,把個無法轉交的包接在了手,只得打進背包背着它!

陰曆年前,隊伍開到了萊蕪附近。有一天半夜,走到一座高山腳下。嚮導說,爬到這山頂上,晴天能看到遠處的火車了。臨上山前,隊長下令休息一刻鐘,會抽煙的抽袋煙,不抽煙的嚼口乾糧緩緩勁。準備一氣翻過這座山去,以防天亮后還在山上行動,被敵機發現了目標,暴露了行動方向。

在休息時,就聽到遠處有人喊什麼。因為前前後後都有部隊在行進,誰也沒注意聽。休息完畢,背上背包要繼續前進了,一個騎兵飛跑上來氣哼哼地說:「你們宣傳隊都是聾子、瞎子呀?這麼喊你們也聽不見,丟了人也瞧不著?」

大家問:「誰丟了人,丟了什麼人?」

「你們的隊員!一個二道毛子,掉隊掉到俺們連!你們是等一下還是派人去接。」

隊長趕緊叫各班清點人數,查的結果一個也不少。就說;「你不調查研究瞎放什麼炮?我們沒有人掉隊,你找錯地方了!」

正在這麼說着,後邊一個脆生生的嗓子喊了起來:「隊長,等等我!」隨着,一個穿軍裝,剪短髮的身影就在月光下走過來。大家還在奇怪,那人雙腳立正,敬個禮說:「我是齊玉鳳!」

已經站成一列的隊伍頓時亂了,大家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亂喊,特別是女同志,哭的,笑的,尖著嗓子喊的,什麼樣的都有。隊長搖着手說:「紀律,紀律,這是夜行軍哪,我說同志們……」

騎兵氣呼呼地一邊嘟囔著一邊勒轉馬頭走了,他大概狠罵兩句這群自由兵,可誰也沒顧上聽,聽見的也沒工夫去跟他拌嘴。

隊伍肅靜下來了,一邊往山上走,玉鳳一邊問:「我爹呢?」

「你爹?」隊長奇怪地說,「你爹在家裏,怎麼到這兒來找他?」

「他沒跟你們來?」玉鳳站住了腳,把眼睜得老大。

身邊的人都說:「沒有啊!他那天送我們到了打尖站就回了!」

「這才叫怪事!」玉鳳說:「你們開走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大門鎖著。我問鄰居,都說我爹給宣傳隊當嚮導走了,留下話叫我馬上趕了來!連個路線都沒有,我上哪兒趕?我見到咱們隊伍就打聽,直趕了這些天!開頭我說我是你們的房東,人家都勸我回去,有時為了保密還不告訴我真話。後來我多了個主意,把帶的這套軍裝換上了,就說我是宣傳隊掉隊的!唉,這才靈驗,也沒人勸我回去了,也沒人對我保密了,碰上哪個隊伍哪個隊伍管飯。碰巧剛才遇上騎兵連,他們說才見你們走過去!真怪,我爹怎麼會沒來呢?」

儘管她爹沒來,可也不能叫她回去了。路遠不說,幾天來戰局發展很快,燕子崖已成了敵人盤踞的地方。

隊長叫她隨隊行動,她說:「除去跟着你們,我也沒地方去。不過我還是不參軍,算借用也行,算民夫也行,我在隊上決不吃閑飯。有一天找到我爹了,希望你們還放我回去。」

到宿營地后,玉鳳仍回到以前所在的班裏去住。隊長打背包時看見了手巾包,拿去找到玉鳳說:「給你,這是你爹托我帶給你的,他還說我們能碰見你呢。他要是跟我們行動,還用托我呀,可見鄰居傳話傳錯了。」

玉鳳用牙咬斷縫著的線,打開手巾包,裏邊又是一個布包,打開布包,這才露出一隻銀晃晃的小孩戴的鎖來。大家「咦」地一聲都圍上去看稀罕,原來那鎖上鐫得有字:「崔玉鳳」。背後一個小簧,用手一撳,可以打開,裏面有一張小照片,是一個吃奶娃娃的頭像。

這東西在山村裏,實在太豪華了,出自一個窮老漢的手,人們更覺稀罕。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疑問用眼睛提向玉鳳,只見玉鳳卻渾身抖成一團,淚珠兒不斷線兒地往下滾,早已哽咽得不成聲。隊長使個眼色,讓大家散開,撫著玉鳳肩膀問:「孩子,有什麼話你說出來,別光哭啊!」玉鳳把頭扎在隊長懷裏,索興哭出了聲,一字一噎地說:「我參軍,我參軍。」

隊長仔細看看那張娃娃照片,依稀認出是玉鳳的模樣。齊大爺闖過關東,攢錢為心愛的獨生女打個銀鎖並不出奇,但明明鎖上鐫著玉鳳姓崔不姓齊,這可非問明白不可。

等到玉鳳收了眼淚,隊長把她領到隊部,輕聲問她:「玉鳳,到底這是怎麼回事,你跟我說說,參軍頭一條總得把出身歷史說清楚呀?」

玉鳳說,她小時候住在瀋陽,跟個姓陳的姥姥生活。那個姥姥給人家洗衣服,有個大舅拉洋車。人家都有爹媽,她沒有爹媽,玉鳳很奇怪,問那姥姥。姥姥說:「你爹出門混事去了,等他混闊了就回來接你。」玉鳳問:「我爹什麼樣兒?」姥姥說:「我也說不清。可我知道你爹來的時候拿着一把銀鎖,鎖上刻着你的名字,鎖里藏着你的像片。玉鳳你記着,將來要是沒有姥姥了,你要跟舅舅過,誰領你也別去,多咱見到有人拿着那把鎖,你再跟着走。」這話說過有半年時間,果然就來了個中年人自稱姓齊,說是玉風的爹,他一點也不闊,破衣爛衫,滿臉胡茬,可是他手裏拿着這把鎖。姥姥把玉鳳的衣裳打點了一個小包,交來人拿着,他把玉鳳背在身上就出門了。玉鳳問爹爹:「咱家在哪裏?」他說:「在關里。」又問:「關里在哪兒?」他說:「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們沿着火車道走。天明趕路,夜晚投宿。有時碰上個大村子,齊大爺就住下來找點短工活兒干。趕上集市廟會,齊大爺擺開場子練把式,收幾個錢,給玉鳳買個肉包子,油果子,自己則啃個棒子餅子就一小把蔥。攢下錢來給玉鳳做了件新衣服,自己也買件半舊的夾襖;也有既碰不上廟會又找不着短工活的日子,那時齊大爺就背着玉鳳伸手乞討,說是闖關東落了魄,女人死了,帶孩子回關里家的。好在一路上走的是農村,斷不了關里來的鄉親,誰遇見這一老一小,都給個餅子窩頭,總算沒碰上太大的難為。

走了個把月,到了河北地帶。這時正是初秋季節,一陣西風過去,落下雨來,父女倆正走在半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爹爹雖說盡量敞開懷包住玉鳳,到底爺兒兩個還是全澆透了。當晚投宿到一個鎮上小店裏,玉鳳就一個勁咳嗽,到半夜就燒得像火炭似的。齊大爺一夜照看沒合眼,第二天早上一看孩子燒得迷迷糊糊,再趕路是不行了,就央告店東幫他看着孩子,他出去找大夫。半晌午大夫接來了,連着吃了幾付葯,玉鳳才治好,可爺兩個再想走也走不成了,因為當初請醫時齊大爺就和人說好是要當一年長工還葯錢的。

他們在這地方整整住了一年多,清還了帳目,這才又動身往南走。因為結算下來多少還余幾個錢,他們坐了一段火車,春末時分趕到了濟南,在濟南城,齊大爺打聽着地址找到一個中學堂,說是要找位姓崔的先生。當時門房前恰好站着一個穿西服戴禮帽的人,一聽說找姓崔的,就上下打量這父女倆,問:「你們是哪兒來的?」齊大爺說:「從關東!」那人問:「你是他什麼人?」齊大爺說:「鄉親。」那人把手一甩說:「走,走,這兒沒姓崔的!」齊大爺說:「沒姓崔的你問我個底朝上幹什麼?我是你耍笑着玩的?」那人說:「在這兒問還便宜了你,換個地方就不是這麼個問法了。」齊大爺還要爭執,一旁看門的老頭使勁地搖起鈴來,同時還連推帶勸地對那戴禮帽地說:「主任,您跟他個鄉下人生氣太失身份了,到點了,朝會上還等您訓話呢!」

那人瞪了父女倆一眼,連說:「攆走,攆走!」掉頭進了院裏。齊大爺還在生氣,搖鈴的老頭悄聲說:「老兄弟,快走吧,崔老師去年攤上事了。」齊大爺問:「怎麼,吃官司了?」老頭把嘴伸到齊大爺耳邊說:「共產黨。叫韓復榘槍斃了。」

齊大爺伸手抱起玉鳳,踉踉蹌蹌走出學校。玉鳳覺出爹爹渾身發抖,害怕地偷偷瞧他的臉,頭一次發現,爹爹在哭,那麼大的淚珠順着腮幫流下來。玉鳳哇地一聲也嚇哭了。

「別哭,別哭,我的乖孩子。」齊大爺用淚濕的臉貼著玉鳳淚濕的臉說,「咱爺倆一塊過吧,從今後我這脖頸子要低一低,學着忍氣了……」

隊長懷疑地問:「那時候你才四、五歲,怎麼能記得這麼清呢?」

玉鳳說:「我沒記清,有的事早已忘了,有的事記得恍恍惚惚。兩年前,我上了識字班,有一回組織秧歌隊要用綢子,我記得俺家箱子底有一塊從地主那裏退押退來的綢子,正好我爹不在家,我就翻箱倒櫃地找弄。找著了綢子,也就找到了拿綢子包着的這個鎖。見着它,勾起我小時候一星半點兒的印象。後來看到上邊刻着我的名,又不姓齊,這才想起我爹領我到濟南學校找姓崔的老師的事。我正在看那個鎖,沒提防我爹從外邊走來了。他一把從我手裏搶過去,臉脹得通紅,我從小長這麼大,沒見他對我這麼生氣過,追着問我瞎翻什麼?看到什麼了?我說我找綢子,無意間看到這麼個稀罕物,看見的就是這把鎖,再也沒見別的。他把綢子扔給我,把鎖揣進了腰裏。」

「那天晚上,我翻來複去睡不着,聽到俺爹在那屋裏也咳嗽嘆氣地一宿沒安生。快到天明,我把這些事聯起來,才明白他不是我的親爹,原來老人家怕我知道底細跟他變心呢!其實,從我記事就是俺爺倆心連心、命連命地過,要我變我也變不了啊!何況那姓崔的爹已經死了!我裝作不知道,從那以後倒是格外地對俺爹更親熱、更孝敬些,他看了我幾天,臉上的彆扭勁又不見了,俺爺倆又像以前一樣風平浪靜地過日子。從那,我就立了志願,不把我爹伺候入土,哪裏也不去,一步也不離他。」

隊長問:「那以後你再沒見過這把鎖嗎?」

「沒有,他藏得嚴嚴的不叫我見。可是去年,自衛戰爭打響后不久,有一天他鄭重其事地把這鎖拿出來了。對我說:『你好好看看它。』我說:『看過一回來,沒啥看頭。』他說:『你看仔細吧。以後打起仗來,咱爺倆說不定有走散的一天。萬一走散了,你記住,我要託人找你,就叫他帶着這把鎖,見到這鎖如同見到了我。誰拿着這把鎖你就跟誰走,不是萬分牢靠的人我不會把鎖交給他。』當時我隨口答應着他,心想老人家年紀大了,竟說孩子話,哪會有這一天哩!沒想到這話今天應了。原來他是怕我不肯舍開他參加宣傳隊,使下的一計呢。」

隊長聽罷,安慰玉鳳說,她對老人關心負責是對的,不過齊大爺身強力壯,眼下離開不會影響他生活,日後他身體不行了,組織上會設法幫她盡到自己的義務。

玉鳳成了宣傳隊的正式隊員。宣傳隊多次幫她打聽齊大爺的消息,但因為燕子崖已成了敵後游擊區,沒打聽到任何結果。

一九四七年,敵人對沂蒙山發動重點進攻后,正常的演出活動不再能進行,宣傳隊分成小組下到部隊去作戰勤工作。

孟良崮戰役的時候,我跟着隊長護送一批傷員從前線下來。戰鬥打得正緊,敵機封鎖着我們通往後方的山路,我們帶着三副擔架,走幾步一隱蔽,前進的速度很慢,直到天黑透,才來到沂河渡口,用電筒照着一看,那座用木樁和秫秸臨時搭成的橋已被敵機炸斷了。三副擔架上都抬着傷員,不允許有任何冒險的行動,隊長命令在河邊停下來,大家商議個妥善辦法。

有人提議往下游繞二十里地,從開闊處蹚過去;有人提議到村裏找人幫着把炸斷的橋修補上,說這樣比繞行二十里也不費時間;也有人主張先派個會水的蹚水探探路,也許能找到一條水淺的路線。正在爭執不下,聽到河水的流動聲有了點異樣,隊長說:「別吱聲,好像有人蹚水過河來了。」

大家聽了聽,確像是蹚水聲,隊長打起電棒朝河裏照去,就聽有人喊道:「關上,關上,把我眼都晃花了,我咋走法?」隊長立刻關上了電棒,在這一瞬間,大家看到一個軍人用手擋着眼正在水中跋涉,那水沒着他的膝蓋。幾個擔架員就跑向河邊,大聲地問:「喂,擔架能過去不?」

沒有回答。只聽到嘩啦嘩啦蹚水的聲音。隊長招呼我一聲,我們也趕到了河邊上,這時那人已上岸了,正被圍着他的擔架員們追問著:「你倒是說話呀,擔架能過不?」

「也能也不能!」

「這是咋說?」

「有人帶路找淺處走就能,沒人帶路瞎闖就不能!有勁兒把擔架扛在肩上走就能,還掛着拌帶用手抬着就不能!」

那人一邊說一邊撲拉身上的水,聽得出,他冷得牙齒在打戰。

擔架員們議論說:「把擔架扛上肩這好辦,三副擔架的人集中一起,扛過去一副再扛一副就是了。可深更半夜上哪兒找認識路的人去?」

那人說:「只要你們能扛起擔架,帶路的人不愁。」

人們說:「哪裏有?」

那人說:「我不就是一個?」

人們問:「你才蹚過來呀!」

那人說:「這才記得准啊!」

人們問:「不影響你的工作嗎?」

那人說:「回頭我快跑幾步就是了,凍成這樣不跑也暖和不過來呀!」

問題就這麼決定了:擔架員集中起來扛起一副擔架,由那人領着過河,隊長和我在這岸照看這兩副擔架,等第一副抬過去后,人們能找著路了,就請那位同志照看着河那邊的擔架,大家過來再扛這兩副。接着,人們脫了衣服扛起擔架,就隨那人下河了。

三副擔架,往返用了有一個多小時。抬最後一副時,我才和隊長隨着過河。河水又急、又冷,腳下的石頭堅硬、溜滑,水深的地方漫過胸口,不互相拉緊了,想站穩很不容易。到這時我才體會到,那位同志一個人能摸黑蹚過河去,得很有點毅力。而蹚過去后又自願地領着我們蹚回來,隨後自己還要蹚第三次,沒有高度的革命責任感是辦不到的。

我們靠近對岸,那個軍人已經迎面走了過來,大聲問道:「全過來了嗎?那邊還有沒有?」

我們說:「全過來了。」

「那我就走我的了!」說着他下了水,一搖一晃地沖着我們走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道謝。

「瞎扯瞎扯,八路軍對八路軍還用這一套。」

可是隊長還是奔了過去,打開電筒照着,握起他的手說:「不,同志,你幫助我們完成了任務,哪能連聲謝謝也不說!」

「咦,你是……」那人不由分說,搶過電筒,照到隊長臉上,大聲說:「你不是宣傳隊長嗎?」

「是啊,你是……」

「我就是我嘛!」他舉起電筒,照亮了自己的臉,我們看了一陣,意外地發現軍帽底下竟然是一臉鬍子的齊大爺。

隊長問:「大爺,你這是……」

「都當了兵了,還叫啥大爺!我跟你們那天,出來就沒回去,離開你們,我找到了個衛生隊,先是隨着衛生隊的民工抬擔架,隨後幫着伙房做飯,等他們的民工換防了我還沒走,他們才知道我單挑一個,不是民工隊的。他們叫我回家,我說家叫中央軍佔了,沒地方回。我拿出區里發的宣傳員獎章,他們這才留下我,批准我參軍。」

「你怎麼不給玉鳳來封信?」

「我沒參軍前不能寫,怕她知道我還是個老百姓,又找來照顧我。現在就帶個口信吧,我是有組織的人,不用她挂念,叫她安心革命就是了。」

「就這幾句話?」

「還有,不過告訴你就得了,用不着跟她說,我被偽滿洲國抓去當勞工時,在勞工隊認識個姓潘的老頭,俺倆在窩棚裏頭挨着頭睡,後來這老潘給折磨的得了重病,臨死他託付我一件事,說是他的朋友有個孩子在瀋陽,在一個老太太家養著。孩子她媽原來和老太太住同院,因為抗日被日本憲兵抓去槍斃了,老太太把孩子收了下來。孩子他爹在濟南當教員,離不開身,托老潘趁上東北出差的機會把孩子帶回來,可老潘辦完公事沒等去接孩子就叫鬼子抓了勞工。老潘說:『人家在為中國人民拚命流血,我連這件事都沒辦成,死也閉不上眼。你年輕,要能活着逃出勞工隊,看在共患難的分上,無論如何幫我了卻這份心愿。』那年冬天我們奪了看守兵的槍,殺出條血路,逃出了勞工營,我拿着老潘給我的信物,找到了那孩子。可等我帶着孩子奔到濟南,才知道她親爹也革命人,為國犧牲了。這樣,我這個一輩子沒成家的人,從此就有了個家。也才嘗到有個親人的滋味。本打算今生今世爺倆就相幫着活下去,可是你們來了,我犯了猶豫,她是共產黨的後代,我怎能鬧私心把她永遠拘在自己的小門小戶里,昧為己有呢?從上回你們借她的事,我看出來,善說善勸她不會舍了我走,就想了那麼個主意。我難過是難過,其實這麼一來,把我的手腳也放開了。我年輕時,練拳好武,見不平就打,從不肯吃一口窩囊氣,趕上不順心,打一仗就跑,所以一直沒成過家。自從有了她,我什麼氣都得忍,把我這性子都磨沒了,她一離開我,我可又有了膽氣,國民黨進山,地主反攻倒算這口氣我不能忍,還是參加八路軍為全國人民打個大抱不平吧……」

老人說着笑了。岸上有人喊話,隊長才發現別人都上了岸,我們還站在水裏。

「唉,咱們都瘋魔了!」隊長笑着說:「快!到岸上去說。」

「不行,我耽誤的功夫不少了,還有任務呢!」齊大爺說完,學着當兵的習慣招招手,往河裏走去,又回頭喊道:「不必對玉鳳念叨這些,免得孩子知道了傷心。就說我挺想她,以後有機會就去看她。」說完就向河深處走了去。

我向隊長說:「告訴他,玉鳳都知道了。」

隊長用手捅了一下,小聲說:「不必了,說不定那麼一來他反倒會傷心呢!」他又用電筒照着齊大爺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河水聲里。

此後,我沒再見過齊大爺,並且不久我調出宣傳隊,和玉鳳同志也分開了。

我問最近去過燕子崖的同志,可曾聽見齊氏父女的消息,他說沒有,年輕人都不知道村上有過這麼一家人;年老的人說那爺倆在同一天消失后,誰也沒再見過他們。玉鳳今年該有四十六七歲,老人要還在,怕是八十齣頭了。她也許爺倆早團聚一起了吧。

一九七九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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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畫兒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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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氏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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