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忐忑
孟妍接到他電話聽見的第一句,是汽車喇叭聲中一句沉沉的低音,「你出門了嗎。」
她站在商場門口,看著淅淅瀝瀝的雨,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搖了搖頭,「沒有,正準備出門。」
許勁知聲音有些為難,畢竟放人鴿子不是什麼高尚做派,「今天就先不去了,我得回一趟上海。」
她握著手機的動作都緊了些,「這麼急,是出什麼事了嗎?」
他默了一瞬說,「我也不太清楚。」
剛才楊真電話里跟他說爺爺摔倒了,高血壓,讓他回去一趟,那邊醫院亂糟糟的,其餘他也沒聽清。
有人抱著小孩往台階上走,孟妍往旁邊讓,她拿著手機,點點頭說,「行,你快去吧。」
……
晚上十點四十五。
病床上的老人被護士招呼著坐起來,往身後墊了個枕頭,坐舒服了往這邊兒看一眼,「捨得回來了?」
許勁知大喇喇敞著腿坐在椅子上,手裡剝著個橘子,慢條斯理,「被你嚇回來了。」
眼前病床上這麼大歲數一老頭兒,不好好在家待著頤養天年,平時閑著沒事非要拎個袋子去超市搶什麼打折雞蛋,時不時還在小區里撿撿紙殼,小區里別人都叫他許老漢。
這回是去搶打折衛生紙,摔了一跤,一著急高血壓就上來了,把超市的人都嚇得夠嗆。
許勁知把手裡的東西遞上去,「吃個橘子。」
「我不吃這東西。」許老漢撇見他伸過來的手,沒拿,忍不住嘮叨,「看你爸媽也不知道一天天忙什麼呢,明明你小時候看著身上還有點肉,怎麼還能越養越瘦了。」
許勁知不太懂爺爺這輩人對胖瘦的理解,孫子輩兒非得個個都圓滾滾的才算有福氣。
許老漢不要,他掰了自己吃,身子懶洋洋往後靠著,「別操這閑心,還能餓著我不成,飯也沒白吃,這不都長個兒了嗎,比我爸高。」
想到許臣,也不知道他們離婚的事情爺爺知不知道,具體現在是離了沒有他也一直懶得問,愛離不離。
他正想著,許臣就從外面走進來,手裡提了兩個飯盒,一份給了爺爺,一份放他跟前,「都吃飯吧,不早了,吃完早點休息。」
許勁知不想跟他搭腔,但沒跟飯過不去,拿起來掀開蓋子看了一眼,不是外面買的,是楊真做的。
他越來越看不懂這倆人在搞什麼。
飯盒裡兩樣菜還有一個湯,全是熟悉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老爸一直在這兒站著的原因,這碗飯許勁知越吃越心煩,最終不耐擰著眉把飯盒放下,「吃飽了。」
他放碗收手,許老漢眼尖,看見他手心那道疤,拿筷子指了下,「怎麼弄的。」
紗布已經拆了,許勁知就忘了這茬,看著還挺明顯的一道,他站起來把手插兜里,「不小心玻璃划的,都好了。」
許老漢嘟嘟囔囔罵了他幾句,最後來一句回扣主題,「注意點兒以後,別糟蹋身體。」
他側了側身,拔了正在沖電的手機,拖腔帶調沒個正行兒,「知道了,謹聽教誨。」
許勁知視線從許臣身上略過,沒停留,徑直往外走。
他剛出病房沒幾步,許臣就跟了出來,隨手帶好門叫他,「你去哪兒?」
「我去睡大街。」許勁知懶散撂下這麼一句,腳步也沒停下。
醫院走廊的燈從頂上照下來,他穿一身黑,寬鬆的t恤套在身上,兩手插兜,清瘦挺拔的背影莫名有股韌勁兒。
他走到頂頭,抬手摁了醫院電梯,許臣沒跟上來,放他走了。
許勁知出去站在醫院門口看了會兒,快半年沒回來,在芝麻衚衕住慣了忽然又看見這燈紅酒綠的大城市,還有那麼點不習慣。
他像個流浪漢似的在醫院附近轉了幾圈,也沒真去睡大街,不知道最後出於什麼心態,回了趟家。
房門指紋鎖,他一摁就開了。
開門那一瞬間裡面的光照出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安靜的很。
許勁知進去時楊真正坐在沙發上,拿著手機不知道在看什麼。
這個場景好像似曾相識,他當時離家出走那天,是附中期末考試,那段時間楊真跟他鬧得不愉快,他身體里的逆反佔了上風,出門直接就沒去學校,拿著電腦去了圖書館。
中午算著點兒回家,卻沒算到學校電話會打到的家裡,問怎麼沒去學校,是不是路上出什麼事了。
進門楊真就開始咄咄逼人地問他為什麼不去考試,一直積壓的情緒爆發,許勁知也是頭一次明面上的反叛,三句不合摔門走了,買票去了武堯。
直到今天才回來。
楊真在客廳抬頭,見到他什麼話也沒說,目光往他左手上看。
她這樣毫不吝嗇的關心讓許勁知不知道怎麼應對,他不自覺把手往身後放,眼神跟她交錯一瞬,上了樓。
許勁知雖然已經預感過了,但真進門還是怔了下,他房間除了床上睡覺的東西都還在,別的書亂七八糟已經全搬空。
都去他武堯那屋裡了。
……
約會沒約成,孟妍多少還是有點失落的,但更多的還是擔心,不知道他到了沒有,也不知道他那邊到底出了什麼事急急忙忙回上海。
她躺進被窩裡,拿著手機想著要不要問一下,在她打字之前,對話框里先跳了一條出來。
樹:【今天對不起啊,等我回去補上。】
一句話,彷彿就能把她這幾個小時所有的輾轉情緒一掃而空。
他至少,應該是到了。
孟妍睡前看到這條消息,接著回了句,【你那裡出什麼事了。】
樹:【沒什麼,都解決了,我應該還會在這兒待三五天。】
她看到那句「沒什麼」,心裡有點說不出的無力感。
他明明就是有事,只是不能告訴她,或者不想告訴她。
許勁知在對話框里輸入,【是我爺爺他今天……】
輸入到一半他又全刪掉。
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不愛跟人說這些。
關於自己家裡這點破事兒,別人也沒那閑工夫聽。
孟妍看著屏幕,暗暗嘆了口氣,【解決了就好,很晚了,早點睡吧。】
說完她又自認為很有骨氣的發了一句,【正好我也要睡了。】
得到的回復是一條妥妥的。
樹:【好,晚安。】
今晚有雨,孟妍一覺睡得很沉,但凡是雨天,她睡眠質量就特別好,連夢都沒有。
許勁知不在的這兩天,她早上醒來拉開窗帘,還是習慣性往對面看一眼。
每次看完才反應過來他現在不在那裡,她拿出手機翻了下昨晚的聊天記錄,幾下就翻完了,不知道他現在忙不忙,試探發了一個萬能熊貓頭的表情包過去。
然後洗漱,吃飯,閑著無聊還連追了幾集最近大熱的偶像劇。
快中午的時候才收到條他的消息。
樹:【上午在陪我爺爺下象棋,現在在路上,準備去吃飯。】
孟妍看著消息,腦子裡忍不住幻想了一下他離開芝麻衚衕生活了那麼些年的上海,那裡她不了解,也拼湊不出多少,她打了行字出去,【上海的路是不是走著得是步步生錢的感覺,我還沒去過。】
樹:【那先看看。】
消息彈出,許勁知直接播了個視頻過來,孟妍趴在床上點了接通。
畫面里他正走在外灘附近,身後西式的建築非常搶眼。
他拿著手機,點開是什麼樣就還是什麼樣,也就他這張臉經得住這種俯視的死亡角度,在攝像頭裡還不顯得胖。
孟妍在電視上見過外灘,現在白天看著還好,晚上的外灘才詮釋了什麼叫真正的紙醉金迷。
許勁知一邊往前走,忽然想起來隨口一提,「我之前那電腦還在嗎,那裡面有些照片我忘了刪,是以前學校在這邊兒做活動,晚上的外灘才好看。」
「應該還在,等會兒吃飯我問問我爸。」孟妍撥弄著手邊玩偶,小熊的衣服都快被她扒掉了,「如果在的話照片我能看看嗎。」
風吹亂他額前的碎發,他勾唇懶散一笑,「看唄,我可沒什麼不能看的。」
上回他也這麼說,結果看完那三年級的日記,尷尬的是他。
許勁知說完還仔細回想了一下,那電腦里,真沒什麼不能看的東西吧。
應該沒有。
孟妍看著他身後的背景不停在變,手拽著小熊衣服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直到孟重陽在院子里喊,「阿妍,下來吃飯了。」
她這才跟他說先不聊了得去吃飯,視頻電話也匆匆掛斷。
趁著吃飯空檔她找機會問了句,「爸,之前許勁知那電腦,還在嗎,在的話給我用一下。」
她想看看他以前的照片,關於許勁知的點滴她都想抓住。
電視機里播放著一個普法欄目,這段時間孟重陽老愛看這個。
「還在,這麼長時間沒開店,一直在店裡放著。」孟重陽給碗里的面攪和了一筷子辣椒醬,拌兩下說,「我下午正打算去收拾收拾開店,回來給你拿上。」
「謝謝爸。」孟妍看了眼電視,裡面有一個類似於寺廟的鏡頭,她手裡杯子的水放太滿,不小心漾出來幾滴打在手背,很燙。
不知怎麼的就想起那支簽。
衰木逢春少,動身無所託,百事不亨。
……
孟妍下午沒事,翻了翻以前買的書畫集,沒有字,全是圖片,都是當代中國畫家的成名作,收錄在一起看著還挺賞心悅目的。
她小時候還真想過以後要不要當畫家,可是越長大越知道那遙不可及,尤其是在這種小城市務實為主的家庭里,追求至高無上的藝術容易吃不上飯。
她草草翻完一本,泡了壺茶裝保溫杯里拎上去市場找老爸,上回她就是這麼去的,還在二手數碼店裡碰到一個進門束手束腳的落魄少爺,許勁知。
孟妍剛進市場,就看見裡面停了兩輛警車,頂上紅藍的燈閃得讓人心慌。
後面幾個穿制服的人走出來,帶著幾個鬧事的往這邊走,她目光隨意掃過,視線落在孟重陽身上那一刻,手裡的保溫杯都險些掉在地上。
她大腦空白一瞬,像是腳下生了根,好半天才往前走了幾步,出聲叫他,「爸。」
孟重陽聽見聲音往這邊看,也有點急,張嘴就攆她走,「你回去,爸又沒犯法,犯法的是他們。」
孟重陽為人老實本分,她不知道這是跟什麼人摻和到一起了,看著警車著急也害怕,一時說不出別的話,聲音都跟著有點顫,「爸。」
她沒能往前,被警察攔下,孟重陽在那頭說,「回去,聽話。」
後面表鋪的張叔過來拉她,「你爸沒犯事兒,就是店又被人砸了,去說清楚就回來了。」
她看著孟重陽和那些人被帶上車,後知後覺回頭看著張叔,什麼叫,又被人砸了。
張叔嘆了口氣,告訴她說兩三個月前有個雨天,孟重陽正開著店,忽然門口來了一伙人,拿著棍棒傢伙就開始砸,孟重陽也是上去攔反被人推了一把,摔倒在地傷了胳膊。
孟妍在回家路上一直都想著這番話,所以孟重陽之前說雨天路滑摔了一跤都是騙她的,是店被人砸了,這麼久一直不開門大概率也是在躲著這群人。
她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能回家坐著等,等老爸那邊處理完了回來告訴她。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像潑天的墨,黑壓壓的。
孟妍找了根頭繩把頭髮紮起來,心裡有點煩,未知的忐忑不上不下,磨人得很。
她就想找人說說話,翻著手機猶豫了一小會兒,這個電話最後還是打給了許勁知。
那頭很快接通,他嗓音疏懶帶笑,沒個正經,「喂,想我了?」
他聲音很好聽,尤其帶笑的時候,好像世間充滿希望,萬事都能用一句「沒什麼大不了的」概括。
孟妍握著手機,要張嘴的時候又欲言又止,「許勁知,我下午去二手市場找我爸……」
話說一半,電話那邊有人在喊,「九床家屬在嗎?九床家屬?」
他拿著電話轉身,應了一句,「在,我是。」
「上回還不是你,你是他什麼人……」
孟妍聽不太清他們說話的內容,大概說了有一分鐘,許勁知才清了清嗓子,跟他這邊重新撿起話茬,「我爸吃飯去了,就找到我這兒了,你接著說,剛才想說什麼。」
「沒什麼,我也忘了。」她隔窗看著對面沒有亮燈的房子,這麼些年它一直就這樣黑著,直到許勁知忽然回來,它才似迴光返照般亮了半年,現在只不過是和從前一樣,如華麗的劇場落下帷幕,她微垂下眼,指尖在窗台上輕敲著,「明天就出成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