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凶事
那日自撫月峰迴來后,白池就把自己關在了卧房裏。
清風拂過,午後日光正好。
穿着藍色道袍的小童坐在門外石階上,雙手撐著軟乎乎的臉看樹下的螞蟻,時不時瞧一眼身後緊閉的房門。
「阿烏,師尊已經把自己關在房裏三天了。」
小童皺着包子臉,憂心忡忡。
小黑貓阿烏卧在小童旁邊曬太陽,毛絨絨的尾巴有一搭沒一搭的搖著,半眯著碧綠色的瞳,懶懶地喵了一聲,權作回答。
小童鼓著白嫩臉頰,學着大人模樣,長嘆了一口氣。
還沒嘆完,肉乎乎的臉頰忽然被伸出來的手捉住,好一頓揉搓。
「誒?誰?誰?」小童忽的被捉了臉,驚的手慌腳忙,奮力掙扎著,像一尾離了水的魚兒。
「你猜。」白池抿唇笑,捂住他的眼,阻止了小童往後看的動作。
她在房裏就看見這孩子了,小小一隻,蹲守在她房門外。
「師尊!」小童驚喜地拉下白池的手,轉身撲到了她懷裏,眼角瞬間溢出了兩顆豆大的淚珠。
黑貓阿烏也繞着她的腿間打轉,時不時軟軟地喵嗚一聲。
白池摟住還不及她腰高的小童,又是好一頓揉搓,「乖烏童。」
烏童趴在她懷裏,緩了好一會兒,悶聲悶氣,「烏童會一直陪着師尊。」
「師尊,不要難過啦。」
白池聞言一怔,轉而失笑,也不解釋,笑着答應。
「好。」
烏童抿唇,從她懷裏退出來,牽着白池的手,拉着她往庭院走去,黑貓懶懶地跟在他們身後。
白池順着小童的力道往前走。
「師尊看。」
烏童拉着她走到了庭中石桌前,那裏,種著一叢新栽的幽竹。
白池愣了下,隨即蹲下身,摸了摸泛黃的竹葉。
「這是……我那日帶回來的?」
「嗯!」烏童眼裏掛滿期待,仰頭看她,烏黑的大眼睛裏映着的都是白池此刻的模樣,「師尊最喜歡竹子啦。烏童找了塊空地,和阿烏一起栽的。」
小黑貓驕傲的昂着頭,喵嗚喵嗚應聲。
白池忍不住擼了下小貓,黑貓阿烏伸著下巴眯眼發出呼嚕聲。
小童當即紅了耳朵,慌張低下頭,看着泛黃的枯葉,「但是,好像沒有救活。」
前幾日還見翠色的幽竹,今日便焉答答的,還染上黃意。
白池緩緩掃過枯竹,從根到葉。
這一尾紫竹,是她父親所贈,親眼看着她和楚珩親手種下的。
那時,父親身體還康健,他撫著長須,眯眼看着遠方。
他說,這一尾紫竹,須得同心同意的有情人才能種的活。
他還說,若哪一日,竹子枯了,竹葉落了,那就是你們緣斷之時。
她和楚珩本是不信,只當是玩笑話,隨手種下了,便拋之腦後。
沒想到。
白池在心內嘆了口氣。
她站起身,輕輕揉弄小童的發頂。
「不是你的錯,」白池笑着安撫烏童,「是緣分斷了。」
烏童眨著烏溜溜的大眼,仰頭看師尊,面上帶着懵懵懂懂,又似是若有所思。
有風吹過,那一叢紫竹被吹得東倒西歪,枯葉落一地。
白池垂下眸,摸了把烏童的臉頰,發覺觸手冰涼,便牽着他的小手轉身回房。
再沒看那枯竹一眼。
「師尊,緣分斷了,是什麼意思呀?」
「嗯……等烏童長大了就懂了。」
「好嘛……」
-
白池笑着哄了好一會兒,烏童這才依依不捨的回到了黑貓的身體里。
他是貓妖,修為不足,每日裏至多只能化形一個時辰。
白池看着蹭的她一身毛的黑貓,滿臉無奈。
沒一會兒精力耗盡,黑貓偏過頭趴在她懷裏,這才沉沉的昏睡了過去。
凡間大多視黑貓為不祥之兆,像烏童,很小的時候便被主人家扔了出去。
白池碰到它時,也是在一個冬日。
那日下着鵝毛大雪,河上結了一層冰。
有孩童在岸邊玩耍,起了好奇心,踮起腳看橋洞裏趴着的小黑貓。
「小貓,小貓,過來呀。」孩童揚手大聲呼喚。
黑貓哪兒敢出去,它年幼懵懵懂懂時,也曾跟着人走。
大多數人見着了,便快步走遠,眼裏帶着嫌惡,嘴上再罵一句,「晦氣。」
還有些人,會勾勾手,引它到無人角落,然後一腳踹開它,將它痛打一番。
後來被打的多了,長了記性,小黑貓便整日縮在橋洞裏,再不敢輕信於人。
孩童見黑貓不轉頭,只是瑟瑟發抖,便往前走了幾步,連聲喚道,「小貓,小貓出來呀,我帶你去我家烤火。」
孩童望貓心切,腳下一滑,便撲通一聲落入了河裏。
薄冰碎開,冬日的河水冷的刺骨,孩童年幼,不過轉瞬間,便沉入了河底。
岸上有路人無意中見着了,忙大聲呼喊,白池幾人路過,便將孩童救了起來。
那家大人聞訊而來,聽人說了來龍去脈,涕淚交加千恩萬謝。
然後便攜著隨之而來的怒氣,帶了家裏人一起,進了橋洞,向躲著的黑貓打去。
白池見勢不妙攔下,救下了黑貓帶走。
楚珩笑她,「你當是撿破爛呢?」
她那時尚年少,只小心翼翼地捧著小貓,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心內卻默默反駁,才不是破爛。
腰間懸掛着的玉簡突然發起燙來,白池一頓,將黑貓塞進了被窩裏,蓋好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她取下玉簡掐訣施法,玉簡便懸在了半空中。
閃了幾下,投影出一個眉目俊朗,身姿挺拔的男人。
歸元宗宗主,戚灤。
「師兄找我?」白池問道。
戚灤皺着眉,面色凝重。
「兩儀殿議事,速來。」
*
兩儀殿是歸元宗主殿,若無要事,輕易不啟用。
幾位長老難得齊聚一堂,端坐於各自位上,殿內氣氛緊張。
「都來了么?」戚灤閉目靠在椅背上,袖間探出兩指按揉額間。
「回宗主,」有人於座上起身,拱手行禮,「除了在外歷練的三位長老,和閉關的兩位長老,都到了。」
「好,「戚灤坐直了身子,厲目掃過眾人,「那便開始吧。」
「近日,有弟子來報,歸元宗南下五百里處有一村落發生了一樁凶事。」
「諸位可有耳聞?」
戚灤眉關緊鎖,他一身黑色道袍,端坐在首位上。
「宗主說的,可是那件事?」有一長老摸著長須,謹慎發問。
「是。」被稱為宗主的男人睜開了眼,指骨不自覺地在桌上輕叩。
得到肯定的答覆,那長老驚的失手拔斷了自己的鬍鬚,瞬間疼得呲牙咧嘴。
白池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麼啞迷,有些奇怪到底是什麼事,能讓宗主和玄長老都覺得為難。
她才出關沒幾日,又因着雜事傷神了一陣子,對此事倒是毫不知情。
「別打啞迷了,到底是何事?」也有和白池一樣不知情的長老,見殿內眾人都一臉凝重,忍不住發問。
宗主凝眉,見白池幾人一副不知情模樣,他思索了一陣,緩緩開口,「你們可知冥婚?」
「這……」有人頓時被驚到了,「我說,不會……還有人弄這玩意兒吧?」
「是。我要說的事正與這一遭冥婚有關。」
「那村子裏有一戶姓王的大戶人家,幼子遭了橫禍,意外身亡,死相極慘,」宗主轉着手上指環,眉頭一皺,「那王家認為,孤墳不祥,於是給死去的幼子,配了樁冥婚。」
「用的活人。」
殿內眾人瞪大了眼,竟是不敢置信。
「新娘子是鄰村的,被她那好賭的爹賣給了王家。」
「得了十兩銀。」
殿內一片寂靜。
「那新娘,讓人用頭髮塞了嘴,再被針線縫上,又以鐵釘入手足,釘死在了棺材裏。」
「聽弟子報,新娘子是被五花大綁,活生生封入的棺。」
「后,與新郎合葬。」
眾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殿內炭火不斷,這大冬日的,他們竟生生沁出一身汗。
「大凶!大凶吶……」玄微子睜開眼,手上掐算未停。
「可不是么,」有個知情的長老拿衣袖撫去額頭上的汗,嘆了口氣接上,「沒過幾日,有王家人夜裏路過,看見一副棺材橫立在墳頭上。」
「那棺材兩邊,佈滿了抓痕和血痕。」
「棺材厚重,能僅憑雙手便能留下指痕,豈不是……」一長老忍不住接了句。
知情長老點頭,面色凝重又古怪,「第二日村裏人發現,那過路人被釘死在了棺材板上。」
「也是針線縫嘴,鐵釘釘入手足。」
殿內一片安靜。
「到今日,那村裏已經接連死了十八人,都是一樣的死法。」
「針線縫嘴,鐵釘入骨。」
宗主眉頭緊皺,「再這樣下去,必成厲鬼。」
「這可如何是好?」玄微子嘆道,「若不除去,必將為禍一方。」
無人說話,殿內氣氛焦灼著。
那女鬼怨氣衝天,已經連殺十八人了,他們都知,這事兒,不好辦。
宗主緩緩掃過眾人,沉聲發問,「誰願前去?」
眾人低頭沉思,各有思量。
玄微子身負詛咒,不得離開歸元宗一步。
掌管戒律堂的衡儀長老重傷未愈。
應明子性子暴躁,恐會壞事。
葯峰的繆辛長老要為衡儀療傷。
如此,便只有在白池,楚珩,和煉器峰晁朔長老三人中選了。
白池抬頭,放下手中茶盞,徐徐起身,拱手行禮。
「師兄。」
白池抬眸,遙遙看向殿上的戚灤,「我去。」
她一身碧色長裙無風自動,面上帶着堅定之色,靜立於大殿中的模樣,險些讓楚珩看出了神。
「白池願為師兄分憂。」
「胡鬧!」楚珩反應過來,登時從座上立起,面上帶着怒氣高聲駁斥她。
「此行兇險無比,你湊什麼熱鬧?」楚珩甩袖,厲聲呵斥。
「楚珩,」宗主沉着打斷他,「你僭越了。」
一道威壓狠狠的落在楚珩身上,強行壓着他往下坐。
楚珩深深的吸了口氣,手指攥的泛白,險些沒站住。
「坐下。」戚灤吹開杯中茶葉,茶湯跟着泛起一圈圈水波。
殿內無人出聲,眾人神情各異。
身上威壓漸重,楚珩咬着牙,面色慘白,朝白池望去。
白池只抬頭,靜靜的看着宗主,不曾瞧他一眼。
楚珩低下頭,掩住眸中陰翳之色,緩緩鬆開攥的泛白的指,踉蹌了一下,不情不願落了座。
戚灤收回威壓,轉而看殿下立着的白池。
「你可想好了?」宗主放下手中盞,注視着她,一字一句,「如他所說,此行兇險。」
白池垂首應是,「我意已決。」
她容色鎮定,再無早些年的青澀靦腆。
「好。」戚灤收回目光,站了起來,閉目施法。
「此物贈你。」
戚灤揚手,那東西便被送到了白池跟前。
白池垂眸,打量眼前之物。
一隻古樸的銀鈴,鈴身上紋著兩條長蛇,極為漂亮。
「蠱鈴?」殿內有人失聲喊出了它的名字,「……此物不是?」
最後幾個字白池沒聽清,她捧著銀鈴,疑惑抬頭,「是什麼?」
「無需多問。」戚灤收回看向那人的目光,轉身回到座上。
「你只須記得,此物可辟邪。」
白池一頓,將鈴鐺收入儲物戒中,拱手行禮,「多謝師兄。」
「那村子守舊,不讓外人進出。你去了之後,先聯繫那處鎮守的弟子,他們會帶你前去。」
「是。」
戚灤端坐於高位上,沉眸注視着她,「去吧。」
殿內眾人這才紛紛站起,恢復了熱絡模樣,「那便祝白師妹,此行一帆風順,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