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風雪夜歸人

6、風雪夜歸人

地下城,是無用之軀的樂園、有趣靈魂的墓園。所謂一朝入極樂,萬劫永不復,其悲在於,所有人皆為自願,以生而為人之靈智,為地上同類提供海闊天空的修行資本,而終身不知。

[培說謬]入78-8站,俯瞰地下城,樓宇林立、燈火通明,八百一十二萬人屍居其中,逾99.999%為常人,逃避現實無聊、無望者,又96.3%。余為資源配額盡,遭強制打入虛擬世界。遊戲人生、循環往複,日久失智,不辨虛實,再難醒也,便如活屍。彼城中民之所居,多為一維生艙耳,以管分別導食、導尿、導糞,以微電流刺激保持肌肉活力,以納米光纖侵腦聯全息網。十二人為一組,十二組為一列,二十五列為一層。每幢樓上五分之四停放居民,下五分之一為分散式量子計算中心;磁單極懸浮高速交通真空管網穿梭其間;頂設輸導,集巨量廢熱入地上屬藩,供各式修鍊場用。

樓下亦有街,可運動,供間醒而資源配額仍不足復出者「認清現實」,然極少見人。外圈亦有平房,物資俱全,供舒適居住甚至生兒育女,需耗資源配額,亦極少見人。

[培說謬]暗自感慨:「兩百四十二億蛀蟲,只貪圖享受,註定成不了奇士,還浪費食物、能源和算力養着他們幹什麼呢?所謂的人文關懷?可笑啊!文明發展的方向都變了,世界可不同於公元時代,都快九百年了,為什麼還要這麼浪費資源?都分給我們這些願意修鍊進取的人多好!」

[撕力剰]等始料未及,搶人一役竟如此兇險,簡單任務竟折十四人——死六傷八。藩首【鴿招斫豈】慰藉初等一隊,令各自安歇,允一大屋予[扎赫拉]住,緊鄰[撕力剰],使其照料。[撕力剰]欣然領受,夤夜尚且陪伴在旁,見[扎赫拉]腦活動持緩漸強,體溫穩在36.2℃,雖昏睡未醒,時必不久,甚悅。輕撫其紅髮,心道:「你一定是個很特別、能帶給人驚喜的人。從來沒有封凍的人醒過來的,你是唯一一個,或許就是因為你曾經離『無界之主』那麼近,能在他的身邊待幾個月,你真幸運!你大概也會擁有非凡的修鍊天賦吧,說不定真能在你身上找到奇技升級的必然性要領。真令人充滿期待,好想你快快長大。」

晚21:40:29,[培說謬]達24-15站,並不直往鎮內,乃出站,於外漫步。時微風拂面,雪落無聲,厚積分米許。街道少人、綠地空曠,偶見閑逛男女一對,夜修鍛煉者寥寥。四顧熟稔,房舍樹木、一池一丘,皆同當年,自幼未改。二十歲成為奇士,入鎮長住,愈加勤學苦練,不復夙昔散誕。父母年逾七十,終遷常人之藩,后自墮地下城,娛樂後半生。想來此處別九年矣,自語道:「選擇離開還是對的,24藩的人就是懶散。要是在78藩,這麼早時間,外面還有很多常人在頂風冒雪地努力修鍊、互相搏鬥呢!」遂心下運念,施奇技奔鎮而去,一聲音爆擴遠,炸雪漫天。四十八秒至四號出入口,對空謂諾亞道:「告訴我外祖父【鴿招斫豈】,我回來了。」三秒,閘機開。

【鴿招斫豈】大喜過望,問近況,78藩待之如何,可習得甚新本領。[培說謬]亦興奮非常,道生活平順、修鍊穩進,同一級議長[瓶忑朴薛]相好,頗有關顧。又說近年新悟二技,皆實用。其一,指甲立長4.3~10.5厘米不等,然銳有餘而堅不足,疾劈可斷人骨,卻也磨損殆盡,再長,須蓄以近六時,

雖尚不及刀斧,但須時日,定可摧堅。【鴿招斫豈】笑曰實用,可切叵卉抑或水果,便利不磨,長用無妨,只不知腳指甲同效否?

赧顏羞嫌,再言其二,頭鐵。眉飛色舞,得意道:「1.5厘米厚的含碳強化玻璃,一下就能撞破,加上我的速度,威力無窮!我讓你看看。」說罷大吼一聲,以頭搶窗而去。

【鴿招斫豈】哈哈大笑間未及阻攔,覺時晚矣。只聽「當」的一聲,窗無恙,孫痛苦捂頭,齜牙咧嘴,一血絲自指縫下淌。抬手視之,腫起一包。

【鴿招斫豈】扶坐幫揉,揮手喚諾亞,謂孫曰:「哎呀,窗戶早就拆了,那是整面氣凝膠牆,氫彈都炸不壞,你能看見外面,是因為電磁誘導透明原理啊!每座房子不都是這樣的嗎?」

[培說謬]委屈道:「可你的房子不是呀!以前明明有玻璃的,怎麼突然就拆了?你不是喜歡古代的低技術生活嗎?是你教我,太過依賴智能科技,不利於感受宇宙自然,不利於修鍊,連你都變了!」

一機械臂沿頂梁自滑來,對[培說謬]頭傷噴霧消毒、清洗,剃額上長發一綹,再塗醫用生物黏合劑,令傷口密合止血、細胞速生,自吸收,愈后隨體液排出,免縫免拆。

【鴿招斫豈】長嘆道:「你走的這五年,從不回來看我,又很少通話。其實坐車過來,才八十分鐘吧?唉——每次看窗外,就想起你小時候,經常趴在外面舔玻璃,說玻璃外面有酸味,裏面就沒有。其實,那是昆蟲和鳥的尿液被雨水稀釋了,又沒沖乾淨,日晒氧化的產物。」不禁又笑,「你那時候真是太可愛了,怎麼都忘不了。拆了,免得睹物思人、心裏難受嘛!」

[培說謬]默,見機械臂完工收回,便笑問曰:「怎麼你房裏現在連機械人也有了?你的生活方式大變樣了嘛!」

【鴿招斫豈】:「人老了,很多事都力不從心了,要是時時刻刻都使用奇技來支撐身體,有點太勉強了。」

[培說謬]:「可是那樣能加速修鍊啊!78藩的【愛划惜鸛業】在木星就一秒鐘也不放鬆。」

【鴿招斫豈】苦笑:「那你應該也知道,他停在8.9級已經多少年了?你不在的這五年,我從8.1級升到8.2級,一點都不覺得輕鬆。如果不能在僅剩的十一年內達到『無上』,那快點慢點就沒多大區別,搶進度也無意義了。以我的身體狀況,大概也就只能活十幾年了,還不如……」

[培說謬]無言以對,面掠憂思,祖孫二人半晌無語。無意瞥見一空瓶,忙說:「我還是給你表演砸玻璃吧!」話音未落,拿起便撞,又聽一聲悶響,頓時眼冒金星、暈頭轉向。瓶無恙而頭腫,二包並列,牽動前傷而下血兩股。機械臂復來,削髮、消毒、清洗、粘合。

【鴿招斫豈】:「哎呀,這個不是玻璃瓶,是我修鍊的小成果。把五十千克石墨徒手壓縮成了這個超壓態鑽石瓶,比氣凝膠牆都還要硬一百七十四倍呢!你拿的時候一點都不覺得重嗎?那你煉體確實有長進。」言語中,憐孫之疼亦透著洋洋自得。

忍淚不語,然心不服。【鴿招斫豈】無以慰之,說拿水果來,便去。[培說謬]見桌上一大珠,直徑十四五厘米,透亮無害,取之略覽,掂量不過兩百餘克。先以中力小試,不料一聲巨響,爆炸了!【鴿招斫豈】聞聲瞬至,拉而反護。屋內一應物具為衝擊波掀翻震碎大半,熱浪滾滾,得噴冰霧降溫方消。再看[培說謬],滿面紅腫,額前、額頂已有三包,舊傷復裂,血絲縷縷。削髮、療傷,前禿逾一掌。

[培說謬]昏昏沉沉,十多分鐘方回神清醒,怒質外祖父:「你家裏到底有什麼是能砸的?」

【鴿招斫豈】扶其雙肩,諦視,似無大礙,連道:「砸我,砸我!」

[培說謬]撞入祖父懷中,放聲大哭:「我要回來,我要當隊長!」

【鴿招斫豈】:「好好好,都聽你的!」

[撕力剰]久立窗前,紋絲不動,凝神觀雪,至止而可數,繼辨其棱,悉棱之叉,甫計一績,稍歇復始,如此運行往複。感受時空微分之妙,練就極速之本。夫極速之道,非力大加速可為,乃遂穿時空極小單位,數趨無窮大,時趨無窮小,接連不住,任意傳送,是為偽速真移。傳說終極之術,則以主觀之意,造客觀之愛因斯坦-羅森橋,縱光年也視之微毫,橫跨宇宙也不需一息,所謂時間、空間,皆為虛幻。當年「無界之主」便是自觀微止渺而始。

一番練習破費氣力精神,竟腹中作響、餒意襲來。轉身看[扎赫拉],酣睡香甜,今已夜深,當回。瞟見肉餅一盤置於床頭,冷香猶在,尚未品嘗。取一塊,入口鮮美,其味無窮,疲倦一空,實生平大幸!感而不禁想舞,失手落於[扎赫拉]臉。拾之,殘留大塊醬汁,色香誘人,惜之不可浪費。猶疑舐唇,終於俯身欲舔之。

偏不巧,[培說謬]已命諾亞開門,來在卧室,正撞見如此一幕,大聲驚呼:「她還是個孩子呀!」

[撕力剰]嚇得失魂落魄,猛然抬頭,見一長發半禿之人立於門口,容貌甚丑卻作義憤填膺之狀。屈身僵住,定約十秒,方小心道:「你是誰?」

[培說謬]怒氣上涌,同頭上三包之痛一齊抒發,立時破口大罵,滔滔不絕,凈是粗鄙髒話。語速之快、辭彙之豐,世無僅有,卻口齒清晰、字字鏗鏘,雖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卻令聞者無一遺漏、切切在心、難受之至。其實,此非尋常蠻人撒潑,乃之奇技是也。其意不在謾罵,在乎聲壓及共振:以聲波釋高能,又以高低多頻波雜糅,從五赫茲到五十萬赫茲廣域覆蓋,與多類物質固有震動頻率同時相合,產生共振,機械波疊加、振幅倍增,隳靡摧殘。而施此技須以怒為引,恰謾罵時情緒最佳,故而有此一怪。

[撕力剰]便知來人是誰,見屋內器物已多有裂損,己之身骨亦隱痛鑽心,耳鳴陣陣,生怕[扎赫拉]為之所傷,俯身護之,大喊:「別罵啦,求你快停下吧,我受得了,她受不了啊!」

互道原委后,兩人釋懷,坐於床邊,面面相覷,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撕力剰]遞一餅,[培說謬]略遲疑,接過一嘗,美從中來。

「聽說今天,你們打得挺慘烈的,具體都發生了些什麼?」[培說謬]細嚼慢咽,吃完問道。

[撕力剰]失望道:「你當時沒在全息網上看嗎?」

[培說謬]謊稱:「沒看。」又說,「你跟我講講吧!」

[撕力剰]眉飛色舞細講一遍。[培說謬]悉知,卻也聽得入神,眉眼含情,待其述訖,又冷艷蔑視,面轉[扎赫拉]而睥睨[撕力剰],謂之曰:「叫你平時不努力,輕輕鬆鬆的任務損傷那麼多人?」未等[撕力剰]開口辯解,接道,「竟然還動起小孩子的歪心思!」

「不是那樣的啊!」[撕力剰]忙說,「剛才不是已經說清楚了嗎?吃……吃你也吃了,嗯,再說今天的戰鬥……」頓感有口難言。

「好了,還是那麼啰嗦。」[培說謬]直截了當,「我要當隊長!」

[撕力剰]稍愣,沉思心算,起身踱步,望窗外說:「我們兩個同一年出生,同在二十歲那年成為奇士,住進了鎮里,從認識到今天是九年一個月零五天,但是你卻離開了五年兩個月零十二天。突然回來,就像當初突然離開。今天,也是為了提升修鍊吧?是為了她,也為了取代我?」

[培說謬]:「我可不是想代替你,我只想帶着你。至於這個純種智人嘛,我是很有興趣,以後對她的訓練和研究,我都要參與,但是,也沒抱太大希望。」

[撕力剰]回身說:「是嗎?可隊長嘛……就算我願意,也得隊員們都答應才行啊。」

[培說謬]起身向門去:「走,不管他們服不服,我先讓你服了!」

夜深西風急,霜雪卷追憶。二人來到一廣場,分立於「凝固時間」兩旁,一如往昔。一生音爆,[培說謬]踏雪飛馳,霎時間已轉過一巷。(註:「凝固時間」,一動態雕塑名,以電磁誘導透明原理之延伸應用,對特定不透明介質施以外加多重相干光場,迫使電子發生多能級躍遷,后瞬時撤消其中某些頻率的誘導激光,破壞能級耦合,使介質恢復不透明狀態,而致介質中既入光子為之禁錮其中,以此模擬黑洞奇異點。該塑象徵競速派之不可能的終極理想。)

[撕力剰]急追,緊隨身後小聲道:「別這麼干,聲音太大了,會吵到別人睡覺的。」當下萬籟俱寂,聲播極遠,所慮不假。

[培說謬]喊話:「你嘟囔什麼,聽不見!」說着便是一頓快攻,朝[撕力剰]頭胸砸去。[撕力剰]上下招架,反而愈快,於敵未發而先動,每每提前攔截,幾成反制之勢。[培說謬]矮身掃腿,[撕力剰]躍起,落時卻見彼腿繼續不停、越轉越快,秒百圈,起旋風,為之吸入,轉得天昏地暗。[撕力剰]便施凝滯時空之技,洞見入微、身幻若隧,瞬時消失與還,挪移數微米,點點穿行,於是不及一眨眼,便已身在別處,擺脫了那雪龍捲的束縛,又變作他逃她追。

互逐互斗不數秒,已過十幾條街,其聲之擾,數窗亮,雖房隔音,奈何競速派就是耳聰目明。[撕力剰]又說:「這樣太吵了,你這是煉體派的暴速,違背了我們的技術原理。」[培說謬]趁他說話時偷襲,指上打下,一腳踢中其腘,說:「那又怎麼樣?這才更有力!」[撕力剰]跪而滾避,說:「你知道,他們的方法是達不到極速的,相對論質量會隨速率增大而增大,再想提速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你也要考慮空氣阻力和自身慣性造成的傷害。」[培說謬]招招傲慢,常照眼耳口鼻而去,無所顧忌,說:「只要力量夠大,什麼都能摧毀,用不着那麼快!五年前你就不服,今天非要你承認。」說罷,拳腳展開無死角硬攻,暴風雪一般,然速果不及,被[撕力剰]盡數避開。[培說謬]漸惱,指甲速生,以手刀疾划[撕力剰]咽喉,竟見不呆候不躲,猛地收力剎止,懸距其頸兩毫米處。二人且愣。

「你怎麼不躲?」[培說謬]罵道。

[撕力剰]咽口唾沫,說:「當然想躲,但一時奇技沒使出來……熟練度還不夠高嘛。」

[培說謬]抽手換拳,說:「看你還不努力,再來!」遂繼,更快更狠。

[撕力剰]急轉意念、連番提速,幾個后翻,退後二三十米。手抓兩把雪,用力一捏,便為冰珠,徑不及厘米,晶瑩剔透,硬似玻璃,射如子彈。[培說謬]不避,直面受之,宛若雪花,嘴角哂笑。[撕力剰]再接再厲,秒發冰珠六十七粒,其一正中彼額頂。即刻聽得一聲尖叫,[培說謬]捂頭喊疼。[撕力剰]停手,忙問如何。她卻不由分說,忿詈決堤。多頻率、大振幅聲波交替震蕩開來,聲壓強似洪水,鄰里競相亮燈以察。[撕力剰]覺身為風牆阻而不得近,五臟六腑好似開鍋涮肉一般。

「誰呀?這麼晚了大吵……哇!」一人開窗探頭,毫無防備,被這一震,全身裏外不適,癱軟無力。腸胃倒是勃然大怒,欲還以顏色,嘔出三日所食,酸**人,掙扎還道,「瘋女人,罵得……這麼難聽……不講武德!」

[培說謬]聞之怒甚,聲浪愈發洶湧。[撕力剰]見狀不妙,唯恐犯眾,卻不知何解。迅以觀雪止落之技阻滯時空運行(非,實則己臻速之極,相對等效耳),竟逞,彷彿其聲同萬物皆靜而止。雖僅數納秒而足矣,瞬達彼之身前,唇齒相迎,擁吻息之。[培說謬]愕然受之,悅而領之。是夜,終得安寧。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寒空之上,7.7億千米之外,【卜波么波】氣息微弱,思維略蘇,今日之險,餘悸猶夢。迷濛睜眼,心道:「原來,要有光……」一念閃過,便又昏死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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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向未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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