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第二十一章(3)

寒假如期而至,夏冰拖着行李箱在車站遇到來接她的父親。

沈孝儒看起來瘦了許多,黑黃的臉上有幾道深刻的皺紋,他興緻勃勃地上前拉過女兒的行李箱,親切地問她期末考試成績,夏冰有些受寵若驚,她和父親一向不怎麼親近,高考的時候,父親連她要考哪幾科都不知道,今天卻特意來接她。夏冰喏喏地回答著父親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各種問題,跟着父親坐上回家的公交車。

客廳里的吊燈不知什麼時候壞了,沈孝儒讓女兒在門口等著,自己摸黑走到沙發旁邊,打開落地燈,房間里才算有些亮光。

夏冰小心翼翼地把行李箱拖進房間,轉頭看見父親搓着手站在門口望着自己。

「小冰,咱們出去吃飯啊——」沈孝儒興奮地看着女兒,「你和你媽都不在家,我一般都是幹完活在外面買點盒飯麵條什麼的,咱們先出去吃飯,一會兒咱倆再去市場上買米,買菜。」

夏冰點頭,心裏卻忍不住悄悄嘆氣,長這麼大,她對市場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她記得是奶奶帶她去過,還給她買過幾隻黃黃的毛茸茸的小雞仔,至於買菜做飯,呵,她可是個百分百的外行。

已經過了中午飯點,小飯店裏幾乎沒什麼人了,沈孝儒帶着夏冰挑了個靠窗的乾淨座位,破天荒地要了兩碗最貴的羊肉面,一盤上湯娃娃菜和一大碟醬豬腳。

服務員端上來兩碗羊肉面和豬腳,懶洋洋地說上湯娃娃菜要等一會兒。

沈孝儒答應着,接過面,向女兒讓了一讓,就自己狼吞虎咽起來。夏冰看着眼前像盆一樣大的面碗,不禁皺了皺眉,挑起麵條慢慢吃起來。

沈孝儒就著二鍋頭,吃了半碗面,卻捨不得動豬腳,夾了一大塊放在女兒碗裏,憨笑着催女兒快吃。

夏冰不習慣地看着油汪汪的豬腳,勉為其難地用筷子夾起來吃着。

一杯酒下肚,沈孝儒臉色發紅起來,他也像是放鬆了似的,不再像剛剛接到女兒那樣拘謹。他隨意地靠在窗邊,笑着跟女兒說起家常:爺爺身體還硬朗,最近養老金還漲了不少;自己現在除了上班以外,又業餘找了個給朋友飯店幫忙送貨的活計;媽媽今年過年回不來,但是錢都寄過來了,這兩年家裏的帳換掉了一半多,剩下的應該很快也能還掉了;還有——

沈孝儒像是有所顧慮地頓了頓,看着女兒的臉色,猶豫着說道:「那個,小冰,你王叔叔開了個小工廠,這兩年賺了不少錢,他兒子之前參軍,現在退伍回來給他幫忙呢,那小夥子,看着可真不錯,又結實又能幹。那天我們一起喝酒,他還說起你來,你看,你過了年到夏天就畢業了,你王叔說哪天想見見你,說不定還能安排——」

「爸!」夏冰板着臉放下筷子,「我今年大三,明年才畢業呢。」

「啊?」沈孝儒微微一愣,皺了皺眉,「你明年才畢業嗎?哦,我以為你馬上就能上班了。」他像是有些泄氣地點了點頭,嘴裏嘟囔了幾句,才又抬頭對女兒道:「那也沒事,不就是還有一年多嘛,也快了。」

夏冰沒有做聲,他知道爸爸說的那個王叔,從小她就對這個因為抽煙滿嘴黑牙的叔叔一點好印象都沒有,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小時候,經常被他強迫地抱起來,捏得她臉蛋疼,至於他那個空有一身蠻力,成績一塌糊塗的兒子,不是爸爸提起,她恐怕這輩子也想不起來。

父女倆沒話說,空氣顯得有些冷清,沈孝儒的面幾乎快吃完了,見要的娃娃菜還沒上,不禁朝不遠處坐着聊天的服務員大吼道:「我點的菜呢?麵條都吃完了!還不上!」

服務員朝這邊瞥了一眼,起身朝廚房走去,不一會兒端來一盤上湯生菜。

沈孝儒臉色陰沉地拍了下桌子,沖服務員問道:「我要的是上湯娃娃菜,你這給我上的什麼?」

服務員一愣,眨了眨眼睛道:「那個,咱們店的蔬菜都是這樣的,是上湯時蔬,不一定是娃娃菜。」

沈孝儒眼睛一瞪,「娃娃菜什麼價?生菜什麼價?你菜單上可沒寫什麼上湯時蔬,就是上湯娃娃菜!」

服務員堆了點職業微笑,「娃娃菜賣完了,這個也已經給您做好了——」

「我不要了!」沈孝儒大聲道:「我要的是娃娃菜,不是生菜!給我退了!」

服務員無語地看着沈孝儒蠻橫的樣子,朝不遠處的老闆娘招了招手。

一個剪了齊耳短髮的中年女人走過來,和氣地對沈孝儒道:「不好意思,今天中午娃娃菜賣完了,剛才我們應該問您一下再做的,您要是不習慣吃生菜,那我就給您退了。」

沈孝儒見對方軟下來,也沒說什麼,看也沒看那盤生菜,擺手對女人道:「退了退了。」

中年女人沒再說什麼,朝服務員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夏冰一言不發地看着父親剛剛氣急敗壞地一通發泄,放下筷子低聲道:「爸爸,我吃好了,咱們走吧。」

沈孝儒看了一眼女兒碗裏剩了一半的面,嘟囔一句:「真浪費。」起身一邊嚷着結賬,一邊讓服務員把還剩了一多半的豬蹄打包。

夏冰跟着父親走出餐廳時,兩人之間的氣氛又回到從前的模樣。父女倆一起到附近的市場買了些米面,肉菜,一起沉默著回家了。

第二天,沈孝儒便又上班去了,他要在單位住上一個星期左右,直到年前才能回來。臨走前,他囑咐女兒分別要去看看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自己在家注意安全之類,熟悉得讓夏冰幾乎能背出來。

接下來的幾天,夏冰完成任務一般,去看了幾位長輩,又跟許久沒有聯繫的幾個高中同學約了兩次飯,然後就只是在家裏待着看書了。

臘月二十二的那天,夏冰晚上吃完自己煮的面,例行公事般給母親打完電話,正準備鑽進被窩看書,手機突然響起來,她以為又是母親想起什麼打來囑咐自己,於是看也沒看就接起來道:「媽媽,還有什麼事?」

電話那頭,稍稍遲疑了一下,接着響起一個男生的聲音:「是我。」

夏冰猛然一愣,連忙重新看了號碼,不由得臉頰發熱,是祁震。

「哦,」夏冰遲疑着,抱歉道:「我,剛才——」

「沒事。」

電話里傳來的聲音溫柔又疲憊,好像是閉着眼睛在和她說話。

「你,有什麼事嗎?」夏冰小心翼翼地試探地問道。

像是長長地舒了口氣,沉默片刻,祁震開口道:「沒什麼,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

「說什麼?」夏冰心臟突突地跳着,不自覺地咬住嘴唇。

又是一陣沉默,祁震開口道:「那天晚上我接到電話,公司里出了點事情,比較麻煩,而且,我爸突然住院了。」

「是嗎?那現在一切都好了嗎?」

「沒有,公司的事情很麻煩。我爸,一周前做完心臟手術,前天出院去療養了。」

「哦,那還好。」

「嗯,他手術做了七個多小時,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我以前以為我不在乎他,可真的看他被推進手術室,我竟然會忍不住想哭。」

祁震聲音里沒有更咽,冷靜平淡地語氣彷彿在檢討某種讓他十分蔑視的情感,夏冰聽着,覺得有些莫名地揪心。

「怎麼不說話?在聽嗎?」

「聽着呢。」夏冰道。

「你是不是想說我冷血?對自己父親竟然這麼冷漠。」祁震的語氣里有幾分自嘲。

夏冰微微皺眉,咬住嘴唇道:「如果你真的冷血,就不會這麼問我。」

電話那邊沉默片刻,像是嘆了口氣,隨後祁震轉換了話題,「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夏冰微微一愣,剛剛因為緊張站得筆直的身體這才鬆懈下來,她輕輕坐在床邊,用手把玩著床頭柜上枱燈的開關,輕聲道:「沒做什麼,準備看會兒書,然後睡覺。」

「之前那本有關明史的,看完了?」

「嗯,大致看完了。」

「有不懂的地方嗎?」

「有。」

「跟我說說。」

「你看過嗎?」

「看過。」祁震語氣輕鬆地道:「寫那套書的教授我認識,他和我爺爺是老朋友了。你既然說你看完了,那我要考考你到底看懂了多少。」

夏冰輕輕抽了口涼氣,有種突然被老師點名的感覺,她不服氣地輕哼一聲道:「那你等著,我去那書,我也要看看,你這麼大口氣,是不是在吹牛。」

夏冰一本正經地打開枱燈,坐在寫字枱前,翻出書里折頁的地方,兩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

寂靜的冬夜,房間里安寧靜謐,夏冰從來沒有這樣舒暢自如的感覺,她以往都是自己看書,時間久了也都是自問自答,雖然不乏樂趣,可到底生不出多少新意。她從沒想到和一個志趣相投的人聊天會是這樣的樂事。祁震耐心而溫柔,思維縝密又廣闊,很多自己想不通的問題,祁震往往一兩句就讓她如撥雲見日,她於是又一次驚訝於他準確的邏輯和豐富的史料積累,她甚至覺得有那麼幾個瞬間,自己幾乎要被他優雅的談吐和宏偉的觀念所折服。她也是第一次發現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四個小時,她手機電量告急,兩人不得不掛斷電話之後,她才緩過神來,發現自己坐得太久,連膝蓋都凍僵了。

窗外北風呼嘯,夏冰蜷縮在被窩裏,雖然沒有來得及告別,可她心裏裝滿了從未有過的快樂。枕邊就放着那本剛剛寫滿了筆記的書,她關上枱燈,用手輕撫著書的封面,微笑着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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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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