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種導師

第三章 兩種導師

德蘭尼北部,阿丹姆斯特郊區的一棟二層的矮樓內,復仇信眾們正在集會。

矮樓被黃綠色的爬山虎覆蓋,月色照在這些鮮亮的葉片上,發出銀色的光輝。這棟樓雖然有主,卻已久未打理,牆皮脫落、院內雜草叢生,一名身穿背帶褲、白背心,裸露的手臂上覆蓋有厚厚體毛的男人守在被晚風吹得嘎吱作響的木門旁,雙手交叉在跨前,右手握著的是一把博查特手槍,這把槍異常笨重,但依舊致命。

「站住。」

門衛攔住一名匆匆跑入院內的蒙面者。來者一身黑衣,面部被薄紗布裹得嚴嚴實實,哪怕是白天也看不見此人的五官,但此時的他氣喘吁吁,絲毫沒有展現出夜行者應有的沉着和耐性。

「我是來報信的,讓我進去。」來客如此解釋,「順便給我杯飲料,我可是一路跑過來的。」

「這兒又不是酒吧,」門衛沒好氣地說,「把口信告訴我,我會轉告場內的聖徒。」

「喂!我!是我呀!」蒙面者兩把扯下遮住面容的布條,露出臉來。

門衛後背發涼,更咽了一下,迅速改換了語氣,「抱歉,聖·馬克沁同志,您請進。」

「飲料的有?」

「有!有的!」門衛急忙從腳后拎起自己帶來的一壺水,畢恭畢敬地用雙手遞給對方。

馬克沁也不嫌棄,接過金屬水壺,一記手刀將螺旋壺蓋削開。聖徒將壺倒轉,水嘩嘩流入他長大的口中,那足有一升多的水就這麼被他灌進胃裏。喝乾后,馬克沁重新裹上紗布,將壺還給門衛,快步走進樓內。

門外,那毛臂大漢險些失禁。他很清楚,若是換做馬克沁以外的任何聖徒,他此刻早已血濺三尺、和神明同在了。

復仇信眾的集會地設在郊區,但會場沒有安裝電話線,唯一兩部電話全都安在了市內,這一舉措的愚蠢不言自明,他們因此需要留幾個倒霉的傢伙在市內負責接電話,這幾個倒霉蛋一般比較好欺負、不會一言不合拔槍便射,所以守門的男人也不吝於刁難這些跑來報信的傢伙。但聖·馬克沁不同,雖然他是復仇教會中出了名的老好人,可他被尊稱為聖絕不是因為他脾氣格外好。

「是哪個天殺的、挨千刀的、不得好死的王八蛋,居然瞎了眼選馬克沁接電話……」毛臂男心有餘悸地自言自語,他兩腿打顫,后怕到無以復加。

……

一樓,小小的會場內站着約五十人,本就昏暗的會場又如此擁擠,場內的人自然躁動不安。會場唯一的光來自宣講台上的一盞煤油燈,燈後站着的是主持集會的聖徒。

「聖·馬克沁高舉起手中的手榴彈,說道:『全能的主啊,請祝福這枚手榴彈,將您的敵人炸得粉身碎骨。』

神回答:『首先取下栓,然後數到三。不要數錯了,既不能數到四也不能數到二,五是數得太多了。數到三,就向著你的敵人投出,阿門。』」

聖·萊尼奧合上教義,他那疤痕累累的面孔彷彿一塊黑麥列巴麵包,只不過烘烤之前忘記在上面划幾刀,隨着時間推移,麵包表面會自然皸裂,慘不忍睹……他看出台下有幾個後生在憋笑,這也在他意料之中。

「很可笑,對吧?我第一次聽到這福音時也覺得如此,」他用左手握著的祈禱用魯格手槍指向宣講台下,台下頓時鴉雀無聲,「但諸位有所不知,這段教義源自879年的斯潘塞帝國,它曾讓偽神的中焦審判所聞之喪膽。諸位!試想一下,在十五世紀的斯潘塞,而你擁有一顆手榴彈!」

「人盡可殺!」台下有人吶喊。

「沒錯!」聖·萊尼奧將荷彈的魯格放回教義中,「人盡可殺!」這是他們的核心教義之一,「諸位!聖·馬克沁同志用他無畏的犧牲粉碎了偽神的教廷,讓我們為他鳴槍三聲。」

台下立刻響起整齊劃一的槍響,簌簌落灰的天花板上又多了無數彈孔。

與此同時,二樓入夢的信眾們則酣睡如故,子彈能打穿脆弱的牆板,卻打不穿他們床底的鐵板。

槍聲停止,萊尼奧想要繼續傳道,卻看見矇著臉的馬克沁穿過人群,朝着宣講台走來。

「抱歉,借過,抱歉啊,抱歉……」馬克沁的闖入惹得台下一陣騷動,很顯然,信眾們和門衛一樣,沒有認出他聖徒的身份。他一邊道歉,一邊儘力避免踩到別人,慢慢挪動着腳步,好不容易才避開幾名惡意推搡他的信眾,抵達了講台旁。

萊尼奧是唯一認出他的人,只因他和馬克沁同為聖徒,認出了對方的聲音;他走到宣講台邊緣拉了馬克沁一把,將他拽上台。馬克沁喘著粗氣,在萊尼奧耳旁小聲說了幾句,說完便從台側跳了下去,消失在人群中。

「諸位!真是巧合,剛才那位正是聖·馬克沁十七世,我們先烈的後裔!」萊尼奧壓抑著怒火,在臉上擠出一個微笑,識相的信眾此時都不敢交頭接耳,原本嘈雜的聲音立即弱了下來,「今晚究竟是哪位慧眼識人的傻瓜,選擇讓我們的馬克沁同志接電話的?」

台下沒人做出回應。

「算了,有知道答案的同志,麻煩幫我照着那傢伙左眼開一槍。」

台下傳來砰砰兩聲,有兩個人同時開槍了。這兩搶都很准,子彈精準命中目標,打穿了腦袋,卻沒有傷及無辜,中彈的男青年捂著流水不止的左眼,朝那些看向他的同伴尷尬地笑了笑,趕在萊尼奧朝他發火前跑出了會場。這樣的傷勢,換做常人幾乎無藥可救,但對於殘廢王的信徒而言不過是刮傷一般,不痛不癢。當然,那男青年還得找人處理傷口,雖然感受不到痛苦,他還是會因為失水過多或傷口感染死掉。

「諸位,」萊尼奧拍拍手,示意眾人看向他,「我剛剛得到消息,我們遠在普拉斯國的支部破獲了一處異教徒神壇的具體位置,我們的刺客卡斯帕主動出擊、英勇作戰,但,很遺憾,未能獲勝,可憐的卡斯帕……他現在已經飲彈自盡,與神同在了。」他走回擺放教義的桌旁,繼續說道,「我們需要兩名志願者,破格在天堂里伏擊那名異教徒,活下來的那位將接替卡斯帕的位置,有誰願意嗎?」

台下的人紛紛舉起了手。

「很好,你,還有你,」萊尼奧就近選了兩人,「你們上二樓,聖·勃朗寧導師會給你們指示。」他想起什麼,又叫住興奮的二人,補充道,「等等,記得把槍留下,聖·勃朗寧同志不喜歡槍。」

走向樓梯口的兩人不以為然,但萊尼奧確實是為他們好:聖·勃朗寧當真不喜歡槍。不一會,兩人便滿頭是包地跑了回來,他們已經許久未嘗過疼痛的滋味了,這一頓打讓二人痛得嗷嗷叫喚。萊尼奧嘆了口氣,重新指派了兩個人。

新選出的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將腰間的槍解下。

二樓,鼾聲此起彼伏,百無聊賴的聖·勃朗寧倚靠在牆角,默默吮吸嘴裏含着的薄荷糖。因為房間內沒有燈,他理應看不清這躡手躡腳走進的兩人,但憑藉突兀的腳步聲,他斷定新來的蠢貨沒有帶槍。

「過來,報名。」勃朗寧絲毫不在意睡着的眾人,大聲嚷道。

「博洛尼,博洛尼·尼克。」

「卡維茨·范德胡克。」

兩個男人的身形隱沒在黑暗中,他們看不見牆角的勃朗寧,卻能通過聲音斷定其方位。見二人能在漆黑的房間里準確判斷自己的位置,勃朗寧覺得他們還算有點本事,便拉開了身旁的電燈,錐形的光打在他身上,顯露出他那魁梧的身材,博洛尼感覺雙腿發軟,卡維茨略好一些,只是打了個寒噤。

看來勃朗寧同志不喜歡槍是有原因的:他的面部密密麻麻足有幾百處彈孔,坑坑窪窪的傷疤從額頭一直連到脖頸。此刻,這名身高約一米九五的壯漢正端著一隻小鐵盒,盒內是天藍色和粉色的兩種糖果,藍色的糖是橢球形,粉色的則是方糖,兩種糖果被一塊鐵皮隔開,他搖搖盒子,鐵盒與糖果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過來吃糖。」

勃朗寧的語氣沒有他的長相那麼嚇人,但前來報到的二人都不敢忤逆。兩人走近牆角,卡維茨率先抓了一顆粉色糖果塞入嘴巴,輪到博洛尼時,他錯誤地朝那些天藍色的糖伸手,於是被勃朗寧在腦袋上敲了一記。

博洛尼驚訝地發現自己被敲痛了,這種久違的痛苦很強烈,但他不敢出聲,改為抓一塊粉色方糖吃下。

「一看你就是新人,藍色的是我自己吃的薄荷糖。」勃朗寧也不瞞他,「記住,上天堂吃粉色的那種,下次別再犯錯。」他指向一旁空着的幾張床位,「過去躺下,平躺,注意調整好枕頭。」

說罷,博洛尼和卡維茨含着糖,各找了一處床鋪躺好,剛躺下不久,他們便感覺一陣天旋地轉,隨即動彈不得。

勃朗寧拽一下開關,熄滅頭頂的燈,黑暗再次覆蓋整個房間,他默默地往嘴裏塞一顆新的薄荷糖,看着新來的二人陷入了沉睡,輕輕吹一聲口哨。

一隻皮毛散發着幽藍色熒光的貓型動物從他身後竄出,咕嚕咕嚕地叫喚著,鑽進了他懷裏,勃朗寧收起糖盒,靜靜撫摸藍色小貓的後背。

……

艾里希為塞繆爾安排好了住處,他的九歲大的兒子吉羅對於堂兄的到來非常歡迎,從塞繆爾進門起便纏着他問這問那,塞繆爾無可奈何,他對小孩子毫無辦法,只能陪吉羅聊了半天,一直拖到了晚飯時間也沒機會和叔叔談話。

簡單地用過晚餐后,艾里希隨便找了個借口,聲稱要塞繆爾幫忙打掃一下地下室,他妻子沒有多問。於是,艾里希帶着侄子朝地下室走去,吉羅非要跟着一起去,但艾里希哄他道,「我們需要乾重活兒,吉羅,估計你搭不上手。」吉羅於是抿著嘴跑開了。

「小孩子就是這樣。」艾里希無奈地笑了。

艾里希家的地下室有吊燈照明,除了一些螺栓之類的雜物,這裏還有整整兩書架的舊書以及一套桃木桌椅。當時建築的防水普遍做得不好,地下室瀰漫着一股明顯的鐵鏽味,塞繆爾提醒叔叔,「書籍放在這種環境中會生蟲子。」

「哪怕是有耗子我也沒辦法啊,」艾里希聳聳肩,拉開一把椅子,拍落椅面上的灰塵坐下,「這些書都是我特意挑出來,不打算要的,放在這裏發霉也是無可奈何。」

塞繆爾上下打量一番,確實如叔叔所言,這些書大部分是通俗小說或者裝訂好的報刊,沒有任何人會出錢收藏它們。

「先說正事,雖然我很樂意親自指導你,但我有本職工作要辦,只能將你委託給其他人,」艾里希說着,遞給侄兒一封上了蠟封的信,「這是我的推薦信,明天你去信封背面寫着的地址,找一個叫米歇爾·馬丁的人,他會引導你學習許多知識,還能護你周全。對了,還有一件事,帶上這個。」艾里希從懷裏掏出一支鋼筆。

筆被漆成了白色,在普拉斯國,這種略顯浮誇的配色很少見,畢竟白色塗層很容易破損,塗層破損后,露出的灰色斑塊會很扎眼。但這支筆似乎保養得很好,暫時不受這種問題困擾。塞繆爾接過,沒有細看便裝進了口袋。

「這筆是做什麼的?」

「一個唬人的小玩意,拔掉筆蓋能當武器用,僅此而已。即便空手,我也不害怕異教徒的偷襲,但鑒於今天的遭遇,我覺得你需要一件防身的武器,遇到歹徒可以拿來搏鬥,這個就很合適。」說罷,艾里希打了個哈欠,「下地獄讓我身心俱疲,如果你沒有什麼問題的話,我想先去休息了。」

沒等塞繆爾搞明白那鋼筆的用法,叔叔就拍拍他的肩,慢悠悠地往台階走去。

第二日,塞繆爾吃過早飯,向嬸嬸打完招呼便上路了。他的目的地是蒙加佩博物館,這座博物館在去年剛剛竣工,想要到達那裏需要走很久,塞繆爾選擇乘電車,到達博物館小島附近后才轉為步行。

「或許博物館也能作為仁慈王的神壇。」塞繆爾暗自想到。他過了橋,從報亭那取來一幅島上的地圖,漫步走向目的地。

約半小時后,塞繆爾經過一扇敞開的防火門,如願走進了蒙加佩博物館的西亞細亞館。因為他來得很早,這個時節也少有人來逛博物館,偌大的博物館內居然只有他一個遊客,或許是因為最近少有人參展,展館內只開了幾盞照明燈,許多展品都被陰影覆蓋,塞繆爾根本看不清,也就無心多看。至於那個名叫馬丁的男人並不難找,他就是這個展廳的負責人,此刻,這個穿着棕色格子大衣、戴着單片眼鏡、梳着油頭,一副紳士模樣的鷹國人正待在亞述展館的一角打盹,塞繆爾掏出叔叔給的介紹信,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

此人正坐在一隻高腳圓凳上、耷拉着腦袋熟睡,塞繆爾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素質太高,以至於做不出叫醒熟睡中的人這樣的事,但他站在旁邊等待良久,馬丁仍沒有醒來的跡象,塞繆爾覺得這麼拖下去不是辦法,只好開口道。

「先生?先生?」

馬丁猛地驚醒,挺直了腰板,慣性讓他險些翻到,但他還是憑藉良好的平衡感穩住了重心,「真是抱歉,約瑟菲娜女士……」他扶了扶夾在眼眶處的單片鏡,意識到叫醒他的人不是自己的上司,「咦?」看着眼前穿着打扮只可能是遊客的塞繆爾,他感到很驚奇,「你……你怎麼到這裏來的?」

「是我來的太早了嗎?」塞繆爾還以為馬丁驚奇的是有人這麼早就來逛博物館,絲毫沒有意識到他是從側門走進來的,一來沒有買票,二來,今天根本不是博物館開放日,他能暢通無阻、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確實很奇怪。

「不,我是說,這個時節,居然還有人有閑情逛博物館?」馬丁剛剛醒來,還不太清醒,他被塞繆爾帶偏,一時沒有抓住問題的重點,但他好歹知道博物館的規矩,立刻反應過來,「不對!今天沒有展覽!你是怎麼進來的?」

「是阿斯頓放他進來的。」

說話聲是從天花板上傳來,雖然使用的是標準的鷹語,那聲線卻不像人聲。塞彌爾朝着聲源看去,卻因為照明過於微弱,看不清那說話的生物究竟長什麼樣。

聽見這句話,馬丁連忙站起,朝着天花板喊道,「喂!你不要亂來啊!」

「阿斯頓沒有亂來,阿斯頓聞到這傢伙是朋友。」終於,說話的怪物一躍而下,出現在二人眼前。這是一隻長著白色羊頭、犄角彎曲的怪物,即便有些駝背,它還是比塞繆爾高出約十公分,穿着一身正裝,打扮得人模人樣,可惜它的蹄子和利爪將那西服帶來的唯一一點斯文氣息也泯滅了。怪物用一雙羊眼睛盯着塞繆爾,長方形的瞳孔內沒有任何波瀾,塞繆爾屏住呼吸,右手伸進口袋,握緊那隻白色鋼筆。

「阿斯頓幫你開的門,」羊頭怪繼續說道,「你認識丟勒。」說完,它伸出長長的粉色舌頭,舔掉了塞繆爾額頭上滲出的汗滴,塞繆爾被嚇得向後連退三步。

「不好意思啊,這傢伙就喜歡亂舔含鹽的東西。」馬丁說着遞給他一塊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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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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