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壯士一去

第六章 壯士一去

三月九rì,太行山麓,兩軍對壘。

趙軍步卒在先,豎舉長戟,鋒利的刃面密密麻麻,如林之多,擺開一字長蛇的陣勢,遮蔽著后陣動向。

秦軍步卒居中,重盾大櫓,防禦嚴密。兩翼鐵騎護持,士卒立身,輕撫著戰馬,舒緩著大戰前緊張的心緒。

秦陣

姬鵾身處中軍,隨侍秦君,面sè不善地看着緩緩縱馬而來的李松。

「姬鵾兄昨夜安好?」李松悠然說道。

「托長孫之福,安好。」姬鵾語帶嘲諷,「嫌疑之人,復得生機,喜不自甚。」低頭看了看自身裝束,「又何敢抱怨敝馬殘甲,手無寸鐵?赤手空拳猶能與刀劍相搏,不是嗎?」

「哈哈,姬鵾兄怨氣十足啊。昨夜戲弄,着實是在下之過。至於今rì安排,還望兄台體諒,畢竟無人敢讓趙國皇子全副武裝於秦君之側。」李松一臉憊懶神情,說道。

姬鵾苦笑,轉移話題,指著遠方趙陣說道:「趙國如此陣勢,騎卒不知所處,引而不。我軍當如何處之?」

李松頓時面sè肅然:「我亦未解其意。步兵重陣,以密集為佳,而趙步卒陣勢綿延,看似浩大,縱深實薄,一處破之,自可包圍穿插,是無步卒也。」

頓了頓,繼續說,「騎卒重,馬匹亦需足夠之路程使之緩緩提。而現今趙步卒全其前陣,自阻趙騎衝鋒之徑。一陣而弊兩軍,以姬隆之明,奈何出此不智之陣?」

姬鵾也來了興趣,說道:「若是以步卒為餌,待我軍與之激戰正酣之際,突然殺出,以逸待勞,如何?」

李松冷笑:「姬鵾兄恐怕是沒有上過戰場吧。兩軍相交,兵多者自會向兩翼延展,包圍孤軍,同時斥候四散,徹查地形,敵軍如何突襲?兵銳者自會zhongyang突破,亂敵陣勢,縱有敵軍后至,如之奈何?再者我軍已佔太行高處,覘觀戰局。」說着,指向後方山上掛着的旌旗,「有怎會讓出此大紕漏,自限絕地?」

姬鵾追問:「若是事先遁於百里之外,算好時間,由遠處馳援,縱使是現,也來不及撤退。騎卒往來如風,正應此策。」

李松搖頭:「世間諸事難料,如何能一一算得准?若有延誤,豈不是被人各個擊破。此皆兵法旁門,擁勝勢者所不為。劣勢者甘冒奇險,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非聖賢孰敢言必勝?若是聖賢又豈會淪為劣勢一方?」

「如今之勢,我軍只要兩翼鐵騎相擊,迫使趙卒zhongyang集中,我中軍復擊之,其勢必潰;步卒即潰,趙騎卒失其依傍,有能玩出什麼花樣!此戰我軍五萬,步卒三萬,騎兵兩萬。而估量趙國此刻所能調集於此之兵力,至多不過三萬,大半還是步卒。」李松話語高昂,難掩自豪之sè。

果然,昨夜贊趙之語,不過故意探我虛實。姬鵾暗道。

「咚——咚——咚——」

秦國騎士翻身上馬,踩着鼓點徐徐提。

「左翼一萬騎兵,鎧甲jīng良,陣型嚴整,是關中羯漢jīng騎。君上倡導溶羯入漢,習武強軍,混編兩族軍士,擇其善者為騎卒。人馬俱甲,破陣穿插無往不利。」

「右翼一萬騎卒,身着皮甲,部伍鬆散,是雍涼羌騎,素習騎shè。君上招撫其領,收納其猛士,自相統御,以安其心。尤擅擾敵軍心,追亡逐北。」

李松目光掃視着這漸漸提的騎士,說道:「洛河一役,君上汲取教訓,以為步騎俱重,不可偏廢,數十年經營,方有此等規模。此兩部騎卒,俱不遜於趙騎,二者合力更是遠勝之。我大秦不僅步卒為天下之冠,騎卒亦不遜之。不過是與趙相較,步卒的優勢更為明顯而已。」

左翼羯漢jīng騎猶如猛虎下山,當先一將高喝一聲,手持大刀,撥開刺向他的長戟,人馬一體,沖入了趙步卒鬆散的陣中。身後騎士紛紛抽出彎刀,刀光閃處,頭顱紛飛,血sè四溢。

右翼雍涼羌騎彎弓搭箭,「嗖——嗖——嗖——」箭矢破空之聲連綿不絕,前排持戟士紛紛中箭倒地。騎士們從側翼掠過,騎馬來回衝刺,避開步卒的反擊,遠遠地持續放箭。

「長孫殿下,試問為何我方騎兵只是兩翼盤旋,擊其薄弱。既然未知趙騎動向,當先破盡步卒,以防萬一。愚鈍之處,還望賜教。」姬鵾恭敬地詢問著,自知自己對於軍略所知甚少,還是寄希望與對方解答。

李松笑道:「zhongyang陣容嚴整,兩翼相救較易,騎卒若有不利,陷入陣中折損過多,不免可惜。兩翼士卒薄弱,陣型稀鬆,正適合騎卒破之。騎兵雖利,然兵法有雲,勿邀正正之旗,勿擊堂堂之陣。折損過多,縱使破陣又有何益?羯漢二族素習農耕,訓之騎術耗rì持久,難以補充;羌族雖人皆善馬,然丁口稀少,亦是折損不得。」

說着,意猶未盡,望向敵陣。只見趙國中軍士卒正向兩翼移動,章法全無,顯得有些混亂。李松指著那些士卒說道:「趙國步卒,不過臨時征之農夫而已,戰力疲弱,紀律鬆散。使之固守其陣尚可,若要變陣,則是自亂其軍,你看,不需我軍復擊,敵軍中軍已然混亂不堪。中軍竟然露出如此大的空隙……」

話語戛然而止。蒼涼悠遠的號角聲猛然間想起,那悲壯之聲,彷彿在剎那之間懾人心魄。姬鵾與李松同時望向前方,看着漸起的煙塵,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四個字——

趙騎沖陣!

趙陣

他跪在地上,手中抓着一把黃土,閉目細細揉捻,久久不語。

「李義凌——」

「衝鋒之號未響,大將軍何事喚罪囚之名?」他並不回頭。

「敢死營士氣低下,你身為主官,當激勵軍心。」

「敢死營,顧名思義,士兵已無生還之理,談何士氣?必死之局,若非刀刃在後,又如何逼得了他們上戰場?李義凌縱有千般本領,尚且自顧不暇,有如何能給他們希望?」

沉默良久,堅毅的聲音再度響起:

「軍令:猛士當死於戰場——;李義凌,你好自為之。」撥馬而去。

「哈哈。」李義凌睜開眼,低聲嗤笑,「猛士死於戰場,猛士?戰場!好吧,也算最後一戰。」

說着,牽着馬,趕回敢死營眾人暫且歇息之處。望着眾人空洞的眼神,他高吼:「諸軍,敢死營何在!」

「在。」三三兩兩的士卒應和著。

落雕將軍李義凌,整軍之際三聲大呼,眾人皆知,並不想搭理他。只有些舊部下還竭力維持着將軍應有的體面。

他笑了笑,不可置否,繼續說:

「諸位,你們有的是隨我多年的御林衛殘部,」眼光掃視着那些熟悉的面龐。

「有的是違逆軍規的驕兵悍將,被大將軍拿來立威,」一旁不少士卒罵罵咧咧著。

「有的甚至是馬匪、強盜、乃至山東叛軍,」說到這,一個光頭不屑地撇撇嘴。

「來歷,xìng格,家境,千差萬別。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都是跨得起戰馬,揮得動大刀的河北猛士。所以,哪怕是當炮灰,每人也配了一匹馬,能作為一名騎士戰死沙場。所以來之前大將軍對特地我說,猛士當死於戰場——」李義凌拉長著語調,話語間充斥着譏諷之意。

「我呸——」他吐了口唾沫,狠狠地說道:「去你媽的狗屎!什麼猛士!狗屁大將軍。如果你把我們當猛士,會只給每人只配一把單刀,一身布衣嗎!如果你把我們當猛士,會讓我們第一批沖陣,用血肉硬生生砸開秦**陣嗎!別開玩笑了,別騙人了,別自欺欺人了,只是把我們當炮灰而已,炮灰而已!」

抽噎聲不知從何處響起,更添凄涼。

李義凌嗤笑:「哭什麼,我說錯了嗎?我們是炮灰,必死的炮灰!向前,有秦國號稱虎步的天下第一步卒,鋼刀長槍,鋒利得很啊。向後,有趙**旅的驕傲,幽燕鐵騎與五軍將士,弓箭快准狠,不墜威名。無論今天這場仗誰勝誰負,無論趙國是存是滅,無論天下是否會一統,都與我等無關,因為我等註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不敢承認嗎,我就再說一遍,我們是炮灰,必死的炮灰!」

「今rì之戰,無論如何必當銘記史冊。那麼你們想知道,史書上會如何記載,我們這群敢死營炮灰嗎?」眾人有些好奇地望着他,迫切地想從這位著名的將軍口中獲得一絲慰藉。

「沒有,沒有。沒有!」他張開雙臂,高聲呼喊,聲嘶力竭!

「沒有!你們想得美啊。青史丹書,何其簡短,記載下的不過是王侯將相數人而已!今rì之戰,要寫,也是寫趙國的幽燕鐵騎,五軍將士,何其剽悍!秦國的虎步營,禁衛軍,羯漢jīng騎,雍涼羌騎,何等勇猛!一群開戰不過片刻,便全軍覆沒的敢死營,有什麼好寫的!」

「我們是炮灰,必死的炮灰。別人會如何看待我們?鄙夷?怎麼可能。我們只會被遺忘,遺忘,遺忘!幾年之後,將沒有人記得這群人曾經在這裏干過什麼!只會記得,大趙的jīng銳騎士,在不知名的炮灰衝鋒之後,踏破了敵陣,英勇地倒在了敵人的武器之下。至於炮灰,誰會在意?誰會在意!」

「夠了,」一個光頭大漢叫道,「老子都要死了,不想再聽你聒噪!你想怎麼干,快說!我,蔡良確,這百八十斤肉,就交代給你了。反正老子也沒打算活着離開這!」

「好漢子,那我就直說了,各位都是猛士,都是響噹噹的漢子。我們應該穿着最堅固的鎧甲,騎着最矯健的戰馬,睡過最漂亮的娘們,生下最棒的小子。然後在全軍的呼喝聲中,痛痛快快地與強敵殺上一場!活着,拿刀捅進敵人的胸膛;死了,也要硬生生咬下他一塊肉。兄弟們說,對不對啊!」

「對!對!」士兵們高聲呼喊著。

「所以,姬隆那小子錯了!趙國全軍上下都錯了。我們不應該是炮灰,不應該是炮灰。我們是以一敵百的猛士,應該作為壓軸一擊而不是炮灰。他們錯了。」

「錯了,錯了!」

「滾!狗屎。誰說錯了,憑什麼。就憑你,就憑你,就憑你。連秦國前軍都沖不垮,你憑什麼說你是勇士?這種廢柴就應該當炮灰。」

「nainai的,你玩我啊。大家跟着我張仲康沖,豁出這條命,也要把秦國前軍撕出一道口子。讓他們看看,什麼叫猛士!」一名身軀碩大的漢子吼叫着。

「瞧這點出息,破前陣,那算什麼。只能說明大將軍明斷,讓這批廢柴物盡其用而已。我們要證明的是,他姬隆錯了,他姬隆錯將珠玉作泥沙,他姬隆錯將瓦缶當雷鳴,他錯將天下無雙的猛士當成了炮灰!他姬隆大錯特錯!」

「那你呢?有什麼辦法!」張仲康反問。

「哈哈——」他慨然大笑,「御林衛將士,告訴他們,我的名號是什麼——」

「落雕將軍李義凌!」舊部齊聲高喊。

「當我手握強弓,身懷利箭,箭矢所向,最遠可殺幾步之敵?」

「三百步!三百步!」舊部們彷彿明白了李義凌心中所念,興奮地高呼。

「敵軍陣中,何人為?」

「秦帝李默!」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李義凌的打算,一個個彷彿痛飲美酒一般,狂叫着。

狂熱的心情彷彿也感染著李義凌,他右手高舉起龍寶雕弓,左手拿着三支特製的狼牙箭,嚎叫着:「常人持弓shè程不過百步,百步之外,勁力不穿縞素。故而百二十步可謂一箭之地,以距以外,無中箭之憂。縱有猛將,亦不過如此。秦帝以常理揣測,三百步處,必不為備。孰知我天賦異稟,臂力驚人,尤善騎shè,順風引弓,事必諧!」

「弟兄們,且護我沖至李默駕前三百步。讓那大秦帝國之試試,他如何能以滔天權勢,敵我這封喉一箭;讓那趙國大將軍明白,我等不是一文不名的炮灰,而是以一千破五萬,陣斬一國之君,潰敵無算的,無——雙——猛——士——」

「嗚——」蒼涼的號角聲從后陣響起,點燃著敢死營眾人的決然與豪氣。

李義凌翻身上馬,高呼:「古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時rì已至,弟兄們,我們就算是死,也要讓秦人、讓大將軍看看,誰是河北當之無愧的猛士!」

「諾!」眾軍高喊,催動着胯下戰馬,緩緩成陣。

蔡良確手持單刀,一騎當先。

張仲康護持着李義凌,隱於陣中。

不知是誰,和著那蒼涼的號角,低聲地唱着那趙人最愛的古曲: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號角聲,吹響了已足足停滯二十年的秦趙天下之戰,吹響了趙人那雖歷經磨難,尤不甘俯身為臣的勃勃雄心,吹響了秦國那最強對手遲來但最堅決的反擊!

天下之勢,定於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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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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