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處寒甚

第四章 高處寒甚

大秦元武二十七年正月十九

華山山道

華山天下秀,崎嶇險峻,冠絕五嶽

姬鵾獨自艱難地跋涉在崎嶇山路之間,前後遠遠吊著三三兩兩的石門學子,有意無意之間,與他保持着相當的距離。

他連連喘氣,拜這副虛弱身體之故,儘管早早出,可此刻卻是已經是落後了。算起來,除了身體實在不支,無法前來的李櫻,自己便是體質最弱之人。這樣也好,至少也能避開同門那尷尬的目光。他自嘲著,伸手掏出腰間一塊木牌,駐足凝視,默然無語。

制怒!

這便是木牌之上所刻二字。剛毅而猙獰,字裏行間彷彿有一隻怒虎為鐵索所囚,憤而咆哮!

沒有人能想到,如此雄渾文字,竟然出自閹人之手。若非親眼所見,他也絕不敢相信:

「崔文錦,散佈謠言,是你的安排吧。」

「七殿明鑒,文錦也是為了七殿着想。」

「哼,毀我名譽,孤立於眾,這也算是為我着想?那我真的要好好謝謝你了!」

「不敢當。若是放任七殿行事,唯恐七殿結交權貴,挑撥其中,徒惹事端,不利邦交。到時候文錦無奈出手,豈不可惜。如今七殿雖然聲名有損,並無大礙,正可虔心求學。文錦一片赤誠,惟願七殿熟思之。」

「滾——」

「縱使七殿不悟,文錦也又良言相勸。七殿年歲尚幼,正當潛心治學,國家大事,與七殿無干。至於聲名之辱,算不得什麼,又不是軀體受辱,謠言過上三五年自當消散。」

「你不走,我走!讓開。」

「豈敢,文錦告退,七殿且安歇。對了,文錦尚有一語,贈予殿下,望殿下銘記。」說罷,取出一塊方正的檀香木牌,運起指尖勁力寫去,「簌簌」之聲,不絕於耳。木屑紛飛,轉瞬之間,二字寫滿。將木牌放置桌上,欠身告退。

好功夫,好賊膽。示威是嗎?算準了能把我製得毫無還手之力嗎?一介閹人,竟敢如此囂張。姬鵾咬牙切齒,暗暗狠。

「既然不喜,何不棄之?」李松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姬鵾轉過身來,看到李松正悠悠地沿着山道前進:「若是棄之,豈非逃避。智計可拙,謀划可淺,唯有正視危局之勇,不可有須臾所離。」

「華山險隘,山路狹窄,唯有矢志向前,心無旁騖,方能一舉登頂。顧慮再三,一旦心虛,困於路中,可就進退不得了。」李松腳步不停,轉眼便過了姬鵾。

自己真的能夠信守對母妃的誓言,手刃姬隆?姬鵾搖搖頭,極力想要甩走這個消極的念頭。咬牙堅持,趕了上去。

山路崎嶇,面臨絕路還不得不手足並用。千辛萬苦,終於登上上了華山東峰朝陽台,正是約定之處。華山松天下聞名,此時雖料峭net寒不絕,然松柏挺立,傲然無懼。與一旁石半庸孤高身姿相應成趣。而眾多門人卻是侍立一旁,默然無語。

「師父,弟子來遲了。」李松拱手說道。

「若是爾等能相互扶持,也算得上進步。閑話少說,讓出一條路來,看看此時山腳風光。」

姬鵾恍然,難怪李松彷彿特意留下來等著自己。既可偷懶,又能在師父面前賣個好。如是想着,卻也走上平台邊緣,放眼望去。

華山北臨平原,南依秦嶺,東有潼關,西行兩百餘里便是長安古都。山川形勝所塑,天地造化鍾靈。姬鵾早已疲憊的jīng神不由一振,心情也不自覺地放鬆起來。凝視山麓,茫茫一片,難辨牛馬。

天之蒼蒼,其正sè耶?其遠而無所至極耶?

等等,那成群結隊彷彿螞蟻前行般不斷移動的黑點是什麼?如此漫長的隊伍必然事出有因。姬鵾驚訝回頭,聽到石半庸講解。

「這是被徵集的民夫,飽受糧草轉運之苦。大秦又要用兵了。」石半庸雙目湛然,高深莫測。

姬鵾一怔,難道這一切都在師父預料之中?

「我雖隱居,大秦朝堂之事,消息倒也算是靈通。此番藉機讓爾等來此看看民夫匯聚,一來不願爾等成為紙上談兵不知軍行所耗的庸人,二來也是想問爾等,」石半庸用力一揮右手,指向遠處民夫。「此輩終rì勞苦田間,長年無休。戰事蜂起,則背井離鄉轉運四方;戰局不利,或是為敵所掠,或是死於戰場。此輩雖多,卻惶惶於未卜之前路,爾等以為如何?」

「萬民可憐——」一旁侍立的學子高聲作答。細細看去,正是李元熙。

「天生黎民,厚土佑之,本自良善,安土重遷。奈何以一人之yù,捐萬眾於沙場!其生也何罪?死也何辜?」李元熙臉sè沉重,話語激昂,顯然是心中早懷此念,乘着師長相問,直接脫口而出。

石半庸神sè不變,雙目掃視,看到李松微微冷笑,直接問道:「笑什麼?有何見解,言之無妨。」

李松側身,向著李元熙略一拱手,說道:「偏頗之處,還望元熙海涵。」不等李元熙有任何反應,便大聲說道。

「在下以為,亂世之民,可恨——」勃然變sè,咄咄逼人。

「天下征伐不休,豈是一二權貴之故?

庸民好逸惡勞,xìng喜劫掠,欺凌弱小,愚笨易惑。是故盛世絕而亂世起。

亂民貪利亡義,目光短淺。阿從暴主,抵抗王師。是故天下紛紛難定。

故而亂世之民,誠可恨。」

李松目光桀驁掃視同門,挑釁地望着李元熙。

「皇孫如此言語,非君王之德。」元熙回應。

「若萬民淳樸,用法何為?」李松冷冷地質問。

「姬鵾,爾意如何?」石半庸沒有理會兩人爭執,出人意料地問向姬鵾。

姬鵾再一次望向山麓那熙熙攘攘的民夫,他們將背井離鄉,接受戰爭帶來的未知前途,他們會想些什麼?我離開趙國,遠來此地,聲名俱喪,行為受制,前途未卜,此時又是想些什麼呢?姬鵾獃獃地陷入沉思。

「姬鵾,爾意如何!」石半庸的怒喝打斷了他紛亂的思緒。他霍然作sè,說道:「亂世之民,無謂善惡,茫然而已。」

「何解?」姬鵾出人意表的回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連李松也靜下心來聽着姬鵾進一步的表述。

「仁義正統,無不自詡;然是非善惡,如何能辨?

悠悠天道,無不秉持;然命運吉凶,誰能盡知?

生在亂世,為人渺渺,與天地相較,何異螻蟻?

萬眾黎民,不知何以生,何以死,且隨波浮沉。」

話語之間充斥着惡意與頹唐,彷彿暗夜中的烏鴉出不屑的怪叫,擊打着這群少年人的初生銳氣。

「哼,不愧是貴胄子弟啊。」石半庸諷刺道。

「萬民可憐、可恨、茫然,哈哈。在爾等心中,萬民是弱勢、無知、渺小的存在;爾等卻是高高在上的施捨者嗎?居高臨下地點評著黎民,卻從來沒有真正站在民眾的角度思索。」

石半庸顯然是不滿與學生們的回答,聲音漸漸高亢起來,來回走動。

「為師要說,黎民可敬!的確,黎民好佚惡勞、黎民目光短淺,但爾等為何不想想黎民為何如此?物力維艱,好逸惡勞方可挨過荒年;前路難料,目光短淺方能注重當下。種種弊病,種種不堪,正是黎民在亂世之中艱難求生之法!正是萬民之智!」

石半庸語漸快,話語中彷彿有種神奇的魔力,激勵著在場諸位。

「那麼,爾等如何?生來衣食無憂,前途光明,便可自高自大地鄙夷萬民無知了嗎?正是黎民一身泥水掙扎田間,才有了爾等的錦衣玉食,坐而論道。萬民有志求生,爾等何為?」

「公侯將相,無憂衣食,黎民供之。公侯子弟,無憂前途,世卿世祿。爾等膏粱子弟世代把持朝政,作威作福於萬民之上,殊不知多少平民餓死街頭?殊不知多少志士苦無晉陞之階?爾等既為公侯子弟,可知公侯有責?」

沉痛哀切的話語,直刺門人之心。

「公侯之責,在於善濟百姓,倉稟實方能知禮節。

公侯之責,在於明斷紛爭,刑律中方可明良俗。

公侯之責,在於一匡天下,混一四海,使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從此天下,再無戰亂!

此為公侯之責,此為黎民rì夜期盼,節衣縮食奉養爾等之故。爾等可知!」

rì光從石半庸身後透出,讓人感到彷彿是聖賢傳道。

李元熙、李松、姬鵾、學堂眾人跪倒在地。

「學生誓不敢忘。」

公侯之責,一統之任,好名頭。殊不知,多少罪惡假爾之名。縱然是一片赤誠,也經不起歲月流逝,人心熏陶。善始著多,克終者寡,史書上的記載還少了嗎?姬鵾心中冷笑。

「聖上口諭,召見皇長孫與趙七皇子。」一個尖利的聲音突然響起。

原來是個太監前來傳旨。也是辛苦他了,送個口諭也得爬趟華山。不對,秦帝此時見我幹什麼,這山麓的民夫眾多,一眼望不到邊,顯然集結之地就在佐近。可華山位於長安以東,若是舉兵伐蜀,豈不是南轅北轍,難道……

「秦帝何故喚我,公公可否作答?」姬鵾起身問道。可對方臉sè尷尬,閉口不語。

「姬鵾,別逼他了,我告訴你。」石半庸緩緩說道。

「今年正月十rì,趙帝姬元崩。十五,趙河南總兵、都督兗、豫、司三州軍事,鎮南大將軍馮敬先,叛。以趙大將軍姬隆害先帝,欺幼主為名,yù興義兵,清君側,輔幼主。」

冷峻的話語道出了殘酷的現實,眾人紛紛望向姬鵾,猜測着他聽到噩耗的反應。

姬鵾抬頭望天,久久不語。

「哈哈——」狂笑聲從姬鵾口中出,笑聲如此蒼涼,讓人不寒而慄。

「厲害啊,厲害啊,好個姬隆,好個燕王!步步算計,高我一籌。難怪不怕我區區一人之力,原來大勢運籌之間,早已死死地壓制了所有的翻盤之機。我遠赴別國,千里跋涉,終究還是一場空嗎!」「哈哈哈哈。這是好事啊!父皇,你走得好啊——連你都走了,我寥此殘生,還有什麼顧忌!」不再顧慮旁人的反應,姬鵾放肆地狂吼。

「哈哈——,西秦起兵是嗎?公侯之責,稱喪伐吊,好,好,好啊——」狂笑中回頭看着滿臉憐憫的石半庸,語調帶着無所謂的自嘲意味。

眾人無語,任憑姬鵾泄著自身的哀慟。彷彿離群的孤鳥在絕望地哀嚎。

「夠了。」姬鵾面sè泛白,呼吸急促,以手扶胸,喃喃自語。掏出一粒丹藥服下。

「這很正常,對吧。你應該早有預料。姬隆喪心病狂,篡權奪位,又怎麼會放過父皇?這一切幾乎是遲早的事,你不該驚訝。終於如此,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心是那麼難受!」

他側身向東,迎著rì光下跪叩,「碰——」響聲沉鬱。

第一叩,謝母妃教誨之恩。

「母妃,韜光養晦無用,允執厥中無用,你交給鵾兒的是一條華山險道,唯有劍走偏鋒,方可絕處求生。請原諒不擇手段。」

第二叩,謝父皇生養之義。

「父皇,鵾兒答應過你,若是您無力整肅家門,鵾兒自當代勞。至於大趙社稷,與其落入燕王之手,倒不如就讓它為父皇您殉葬吧。」

第三叩,謝故土澤被之德。

「家國,無家何來國?姬鵾立身於世,已無所親,何談故國?河北風土,淪為敵國。厚土之德,來世或可彌補一二。」

三叩而罷,姬鵾起身凝望。朝陽峰下,萬丈深淵,一步踏錯,粉身碎骨。

他深吸一口氣,嘴角泛起一絲冷笑,自言自語:「身臨絕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若是心中寒甚,如何?」

甩開一旁太監的攙扶,喃喃自語:「唯有以恨意為柴,執念作風,誓言為引,點燃熊熊復仇之炎,捨身焚盡仇讎。」

「姬鵾兄,你這是何意?別衝動,權且忍耐,也許情況未必有你想像的那麼壞。」李元熙耳聰目明,聽到了姬鵾的話語,一時有些不忍,顧不得忌諱出聲勸道。

姬鵾搖頭不顧,大步下山。

「我姬鵾豈是自欺欺人之輩!寒風凜凜,山路料峭,步步驚心。我既能攀援而上,又如會下不了這西嶽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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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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