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下立嗣

第一章 天下立嗣

長安,秦宮偏殿,十一月十七rì

陳設簡樸而單調,氣氛莊嚴而肅穆。區區一個偏殿,便已然盡顯西秦朝廷的不凡威勢。然而此時卻沒有任何人聲讚歎,場中氣氛彷彿滴水成冰。

此時,趙國使節團正在面見秦帝——李默。

更詳細地說,入秦使節團早已在十一月上旬便已經西至長安,然而卻一直無法面見秦帝,遞交國書。正使盧心亮幾番交涉,無功而返,正是意識到秦人防備之心甚重,故而索xìng不再言語,坐等秦人安排,直到今rì。

場中趙國使團中盧心亮、姬鵾一行人等全數拜倒在地,卻久久不聞「平身」之聲,這讓素以「禮儀之國」自謂的趙國使者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盧心亮凝神片刻,略一思忖,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子,看着秦帝李默,緩緩言道:「趙使盧心亮,奉主上之命,賀秦帝壽。」

「果然是禮儀之邦啊」,左側一個清涼yīn冷的聲音響起,聲調不高,然而卻重重地落在了每個殿中人得心頭,「聖上未言,妄自起身,呵呵。」

盧心亮彷彿並不在意誰在言,只是微微一笑:「閣下此言差矣,禮之用和為貴。上古聖帝入三苗而裸舞,近古漢皇示西狄以斧柄,此非聖賢不知禮儀,實為yù和諧萬邦而已,豈可以禮害和?方才之事,若拘泥於常禮,不免尷尬。故棄禮而取和,此方為禮之大用也。」言談之間絲毫不以為杵,揮灑自如侃侃而談。

「哦,原來如此。在趙人心中,為了一時之利害,可以不顧人倫禮教。如此宏論,唯有是自詡禮儀之邦的趙國才能從經典中掘出來,我等西秦窮鄉僻壤,怕是永遠也難及項背。在下佩服,佩服。」語調平和,暗藏機鋒。

盧心亮深吸一口氣,神sè肅然,凝眉不語。他並不後悔之前的舉動,僵局遲早要打破,久拖下去對於趙國未必有利。但是這暗處嘲諷之人實在太過可惡,他忍不住想要在此處與那人好好辯論一番,可還是忍耐住了。

他是一國正使,舉手投足之間代表大趙國威。之前之事可一不可再,與他對話的,應該是西秦帝王李默,而不是這個故意想要挑釁他的無禮之徒。

「怎麼,貴使遠赴千里而來,卻是想要在這偏殿之上表演沉默是金嗎?」

「藏頭露尾之人,不足與言。」一字一頓,語調沉穩。姬鵾面沉如水,緩緩起身。

「哦,原來是趙七皇子姬鵾兄啊,久仰久仰。」嘲諷的語調又一次響起,與此同時,左側屏風之後緩步走出一個身着白袍的青年。只見那青年眉眼細長而凌冽,猶如鷹隼,鼻樑直挺,顧盼生威。舉止之間似乎恭敬嚴肅,卻又有幾分旁若無人的自在,卻是與殿中氣氛格格不入。

看到姬鵾,他彷彿是再遇舊友,顯得十分熱切地說:「聽聞趙帝七子,具是人中龍鳳。而這七人之中,在下心中七殿最為與眾不同。」他右手拿着一把裝飾用的鐵骨紙扇,「唰

——」地一聲打開,不住地扇動。

姬鵾一愣,雖說不知為何對方突然示弱,卻還是擠出了一絲微笑。

那人神sè誇張,盯着姬鵾,彷彿細細搜尋着他到底有什麼異於常人之處,口中話語帶上一絲特殊的笑意:「因為七殿下是趙帝七子中,唯一不曾封王的子嗣!能讓趙帝如此特殊對待的幼子到底是有何特異之處,在下可是十分好奇啊。」

姬鵾的笑容僵持在臉上,緊握雙拳,胸中無名怒火頓時燃起,彷彿要撕裂著自己的胸膛。在這秦殿之上,自己最不願被人提起的事情被人拿來取笑,彷彿是再告訴所有人自己是個不受父皇寵愛的卑賤皇子。

咬緊牙關,臉側的肌肉繃緊。肩頭微顫,袖中的拳頭緊握。他用力的呼吸,整個殿中彷彿都籠罩着他粗重的喘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看着他的反應。

彷彿過了好久,姬鵾緊閉雙眼,「碰——」向著那高處的王座重重跪下,頭顱貼著冰涼的地面,出壓抑而冷靜的話語。

「陛下,姬鵾以為禮儀之道,並非空談,現於言談舉止之間。我趙使者入秦,風雪兼程,唯恐失期,此為敬長者之壽也;入就驛館,多rì不召而不以為怨,此信秦大國之邦也;入非正殿,言多諷刺,而尤且忍耐,此惜西秦文教之未盛也!我大趙誠意如此,若依仗國力,繼續相逼,所辱者恐非大趙一國,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沉默,一片寂靜,落葉可聞。姬鵾不敢抬頭,緊咬雙唇,心中忐忑不安。

「諸位平身——」看似平常的聲音響起。頓時,彷彿殿中所有人都呼出一口氣,驅散了殿中的寒意。

「謝陛下。」姬鵾和著諸使者的話語,一同起身,卻是將目光投向了那人,心中的忌憚不住湧起。冬rì持扇本是附庸風雅的可笑之舉,可由那人做來,卻帶給人一種說不出的yīn冷。

「在下李松,比起七殿來小上一歲,也差上一輩。若有冒犯之處,還望長輩海涵。」李松言談之間極為自在,彷彿之前對姬鵾冷嘲熱諷的是旁人而已。

「原來是皇長孫,失敬。姬鵾此番入秦求學,人地兩生,還望多多扶照。」姬鵾面sè嚴肅,口氣冷靜得讓人害怕。

「姬小子,這話你說得太早了。」那個聲音依舊是如此的平常,可此時此刻沒有人會忘記這個聲音的主人——這殿堂的主人,剛剛給了趙國使節團下馬威的秦帝李默。

姬鵾心中一緊,過早地得罪秦國這位不好惹的皇長孫已經讓他極為不安,如今秦帝的話中之意讓他不禁更為恐懼。他微微側着頭,望向盧心亮,只見對方給了個無奈的苦笑。

今rì衝動的不只是一個盧心亮啊!姬鵾心道。又有誰能夠料到秦國皇室成員竟然一個比一個喜怒無常,連送上門來的人質都還不置可否。不行,自己不能回國,已經和燕王撕破臉了,回去等待着自己的不知是什麼結局。無論如何,這個人質,自己是當定了!

「秦國的國子監可比不上趙國,怎麼教得了禮儀之邦的皇子呢?」

說到這裏,李默特地頓了頓,彷彿期待着盧心亮或是姬鵾迫不及待的插嘴。然而他失望了,底下人都是一副靜待其言的樣子。

「不過,寡人有三個問題,姬小子若是能答得讓寡人滿意,寡人便可為你引薦一位隱居大儒。」

「陛下身為一國之君,南征北戰,治政安民。七殿不過一未經世事之青年,學業未成,恐難答陛下之問。」盧心亮拱手言道。

「無妨,寡人之問,必是姬小子早就深思熟慮過的問題。若是連這些問題都答不好,那麼也別進學了。」看似隨便的答話,一下子將姬鵾逼到了懸崖盡頭。

姬鵾拱手向前,說道:「願聞陛下之問。」

「好。第一問,皇家立嗣,立賢,立嫡?何故?」

好個問題!任何一個皇子,都不可能不懷着無奈、猶豫、顫慄的心情思索過這個問題;都不可能不懷着僥倖、期盼、絕望的心情試探過自己的長輩。

姬鵾也不例外,在母妃剛死的那幾年,在那還很幼稚的年歲時,他就不斷地思考着這個問題。他不停地翻閱著史冊,尋找著那一個個皇位傳承的故事,幻想着也許有那麼一天,父皇會記起這個彷彿早已扔到記憶盡頭的幼子,把那顆象徵至高無上皇權的玉璽交到自己手中,把這萬里河山交給自己統治。那強大的權力將掃去自己心中所有的恐懼,讓燕王在自己腳下戰慄匍匐。

然而年紀越大,看書越多,他就明白自己的幻想是多麼的可笑。哪怕自己將這個問題想上一千遍一萬遍想到無比透徹,也只能得出這個看似中正平和的答案,沒有任何例外。

「大國立嫡長,小國重賢能。大國者,外患寡而內憂重,立嫡長,明尊卑,定人心,絕紛爭,人君但依法度而行,可保無憂。小國者,外畏強國之逼,則宗族之中唯有團結一心以求存,故立賢,少蕭牆之禍,有過人之君以補國力之不足,如中古趙襄子事。」

姬鵾低着頭,極力收束著還有一句話。「無論立賢立嫡,均以護國為要,斷無立幼之禮。敢言立幼者,必為權臣攝政,心懷不軌。」

李默皺了皺眉頭,說道:「還算有些想法,算了。第二問,試問趙國立儲,立賢,立嫡?若立賢,何以早定太子之位,輔佐之以東宮之衛?若立嫡長,何以封王餘子,各有任用,使其得以培植羽翼,以為禍亂之源?」

姬鵾定了定心,暗道秦帝此問似是尋常,卻是道破了父皇的失策之處。為何英明一世的父皇會犯下如此失誤,已無法細細求證。而今在秦殿之上,唯有強辯一二。

「我大趙武騎千群,幅員萬里,泱泱大國,自是立儲以嫡。然華夏之內,南有楚國,西有貴國;長城以北,夷狄柔然,屢屢進犯;故而宗族內外齊心協力,無憂禍起蕭牆之事。九月鄴城失火,儲君隕難,燕王率軍入城穩定危局而不自履尊位,尋皇侄於亂軍,立以為儲,明長幼嫡庶之道。此正為我大趙並取立賢立嫡之優,而棄二者之弊。誠明哉,吾皇!」

「哈哈——」李默放聲大笑,看着匍匐在地的姬鵾,語義調侃,「小子卻也難得。這一問也算答上了。」

「謝秦帝。」姬鵾抬起頭,正視這位喜怒無常的君王,凝神靜氣,等待他的第三問。

「世間萬物,自有天意。寡人為君王,自稱天子。則皇天若yù於諸天子之中,立一儲君,混一天地,囊括四方,當以賢耶?以嫡耶?」語調煌煌,氣勢蕩蕩,攜著殿外的嚴寒西風,迫人而來。

姬鵾皺緊眉頭,思忖片刻,又一叩:「姬鵾敢問秦帝,皇天立儲,以何為嫡,以何為賢?」

「嫡者,正統也!」

「賢者,國盛也!」

聽着李默的幾句解釋,姬鵾頓時心如死灰。而此時,殿中也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在場之人,都在心中暗道:此等問題,又豈是在此時此刻能夠回答!

自從洛河一戰以來,天下三雄並立。北趙繼承前朝禮儀典章,官員曲制,凡是所依,皆由古禮,自稱天下正統。南楚文教興盛,士子如雲,自稱華夏文教所在,且為前朝宗室,當為正統,北趙所為,不過是泥古不化的狄人行徑而已。唯有西秦,其君李氏出自羯族,雖強行入宗隴西李氏,然終無力與南楚北趙爭正統之名。若論國力,此時此刻,卻是秦國最強。

這麼一問,並不像前兩問一樣容易執中庸之道,勢必有所傾向。若答國盛者為天下儲,秦帝固然大喜,可自己身為趙國皇子,於眾使節前棄趙國正統於不顧,阿從敵國所願,必為天下恥笑,無論秦趙,皆無立錐之地。若答正統者為天下嗣,激怒秦帝,功虧一簣,前途更是慘淡。

姬鵾側着頭,撇一眼盧心亮,看看這位年長使節是否有所暗示。只見盧心亮直立殿中,看着姬鵾的目光,拱起雙手,腕部向下叩了三叩。神sè淡然,目光清正,並無一絲憂慮之sè。

面無憂sè,說明此問不難;身形直立,說明要守正不屈;腕部下叩,暗示要順從其意。這又如何算得上容易?姬鵾腹誹。

慢著,直立其身,不願屈從。以手作勢,其心已服。心雖服而身不動,何也?自重身份,不可輕易下於人也。姬鵾猛然回過神來,悄悄抬頭望向李默。只見他雖說笑意盈盈,可神sè之間還是有幾分不自然,略顯尷尬。

原來如此,福禍相依,誠如古言。

「姬鵾以為,天意悠遠,神機難測,其大智大能,非人力所及。故天所鍾愛之正統,縱有困頓,終能龍騰四海,國運昌盛。所謂皇天立儲,賢嫡具為一體。國勢長盛者必為正統,正統之國終得全盛,正統、國力不可分也。」

「有意思,強國者為正統嗎?好!不愧為為淵兄之子,松兒,帶他去拜見你師父。」李默舒了一口氣,輕快地說道。

「諾。」李松略一作答,便為姬鵾引路。

果然聰明,明白了秦帝其實yù收此人質,所提三問不過刁難一二而已。這第三問已經自知不妥,只要你說得過去,他便不會逼你說得太過分明。國盛者為正統,似言西秦;正統則國運終盛,彷彿北趙。兩可之間,讓人各取所願,妙。

盧心亮看着姬鵾遠去的背影,心中暗道。

只是,國盛正統為一體,並無立場。這究竟是你急智所思,還是本心所念?大將軍讓七殿入秦為質,是否太過大意了?崔文錦,真的能制住這位天資機敏,行事慎重,果於決斷的七皇子嗎?

還有,秦帝野心,蓬勃難抑;西秦國力,方興未艾。天下立嗣,果可問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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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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