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之土

平和之土

神明總是自顧自做著自己的事,在短暫的百年間,誰也沒注意過這位新生的神明。

沒有人告訴祂該如何當一個神明,祂迷茫地在作為人類的自己死去的山中徘徊到了現在。他想不通,那位被幼稚的自己殺死的女神為何要將神力寄託給他。

無所事事地祂看著帶著自己遺留在世間的筆記本踏上旅途的普萊亞,略微猶豫后,又分離出一絲神魂緊跟在她身後,就像祂聽到她的祈禱時一樣。

祂看她翻開陳舊的紙頁。

冒險者在跟隨夥伴們離開故土后,首先去了索巴利王都西郊的冒險者公會。別說是去這個地方,從未離開過教會的普萊亞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這個驛站存在。內向的普萊亞只知道躲開來往的人群,她彆扭地行走,好在沒有人認出她是誰。

這樣可餓死都找不到那個驛站啊……

最終,她選擇了十分貴族的方法:叫一輛馬車,先到了王城西郊再說。

順利來到了王城西郊的馬車站。果不其然,這裡已經有公會嚮導接應遠道而來的冒險者們。她混入了冒險者們的隊伍,步行來到了冒險者公會。這是準備離開王國地冒險者們的第一個據點,也是從城外歸來的冒險者們的最後一個休憩地。在這裡,冒險者們可以進行最多三天的休整。獨身出發的冒險者可以在這裡尋找志同道合的夥伴,所有冒險者都可以從告示板上查看和接下合自己心意的懸賞任務——這些懸賞任務是曾經還未成為神明的冒險者、也是大多數冒險者的主要經濟來源。

普萊亞進入大廳,找了一張空閑的桌子坐下,儘管事先準備了低調的粗麻斗篷,她那頭醒目的金頭髮還是立刻引來了大廳內多半冒險者的目光:

「呦!哪裡來的……貴族小妞,在王都里過膩了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就這小身板出了城能活幾分鐘啊……不如讓哥哥們帶帶你,怎麼樣?哈哈哈哈……」

她垂著眼睛,仔細翻看這那本破舊的筆記。這是祂當年初出茅廬時從未聽到過的話,透明的魂體穿過那些留著胡茬喝著啤酒的冒險者,繞在普萊亞肩頭看著自己留下的陳舊字跡:

之前寫的字……好醜。

冒險者憑公會發放的冒險者證明和由告示板上取下的懸賞單至公會前台領取懸賞任務,新加入的冒險者則需要先在公會前台申請冒險者證明后才能接取懸賞任務。冒險者之外的旅者則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為發掘故事、撰寫傳說、傳教等目的踏上旅途,但幾乎不靠接取懸賞維持生計,因此只需要領取不包含頭銜的旅行者證明即可出發。由於旅者們大都不具有足以克服城外危險的野獸和怪物的戰鬥力,甚至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大半冒險者都不願與旅者為伴,當然,也有一部分強大的冒險者願意與不善戰鬥的旅者為伍來凸顯自身的強大。

儘管是跟隨著冒險者的筆記踏上旅程,普萊亞明顯屬於後者。不可見的神明默默回味著,自己曾經可是最高頭銜的冒險者,偶爾也會在旅途中救下無助的旅人,也正是這些旅人將自己的傳說加以編篡后帶到了整個大陸,他們……直接讓瀕死的自己有了信仰的來源,讓自己眼看就要消散的靈魂接替了死去的神明重生。

虛空中的祂笑了笑,即使是迷茫的神明,也總會有些小小的虛榮。

祂又看向普萊亞,她已經取來了旅者證明——一塊琥珀色的圓環形吊墜。她喝了一杯茶,最終決定放棄尋找夥伴,

孤身一人踏上旅途。

無論這樣的選擇是不是正確,首先,它一定不安全。祂回想著自己過去走過的路,像自己這樣強大到生前就擁有了堪比神明的地位的冒險者都難以全身而退的旅途……一個旅者,一個出身貴族的、嬌生慣養的、手無縛雞之力的薄弱少女,她,能活著回來?

普萊亞並非沒有考慮到其它的可能性,但從小看慣了身邊的貴族們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她,即便是被認為具有慈悲的神性,卻也不相信任何人。她不願意、也不敢把被奉為神跡的破舊筆記展露給其他任何人,更何況不少冒險者本就是沖著「冒險就能成為神明」的微小可能性才踏上旅途。況且聽到了神音的她堅信會有善良的神明拯救陷於危難的自己,祂搖搖頭,善良的神明……自從那位女神去世之後,世間真的還存在善良的神明嗎?

祂沒有動用神威阻止普萊亞,祂相信她自己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冒險者公會附近擠滿了售賣各類旅行用品的商人,普萊亞依筆記中的提示準備了羅盤、癒合葯、望遠鏡、地圖冊和適合遠行的鞋子,又經過了一晚的休整,第二天,普萊亞義無反顧地踏出了城門。

筆記上提到,王城外距離城牆比較近的區域,其實是聚集了大量平民的安全區域,這裡基本上是村莊和大片大片的耕地,運氣好的話還能遇見村民們的集會。這裡夜間偶爾會有野獸侵襲,但基本上是些只要躲進房子里就沒什麼危險的野獸,如果能和村民們好好交流得到一席之地以寄宿的話,這篇區域是絕對安全的。

村莊,就是冒險旅途中不可多得的避風港。

當年的冒險者在離開王城后的第一個目的地是被旅者們稱為星幕海的湖泊。這個湖泊位於索巴利邊緣,距離王都有相當一段距離,而馬車等可以用錢買通的交通設施只在王城和索巴利其他幾個比較大的城鎮存在,從這裡前往星幕海的路程大部分都只能靠雙腳,雖然放慢節奏就不會覺得勞累,只是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話是這麼說,一直以來足不出戶只是享受的僕人們的照顧的、甚至由於出身教會都不需要像同齡的貴族少女那樣穿著累贅一般的華麗服飾生活的普萊亞,只是從冒險者工會走到城門外就足夠讓她精疲力竭了。

不過這註定是一段還算平和的旅行,幾乎一路都從有人類居住的區域路過,星幕海本身的危險性也不高,也正因如此星幕海被許多冒險者和旅人定為旅途的第一站。

她眼睛里有勞累都掩蓋不住的驚異,她從未見過王城外的風光。在她真正腳踏在城外的土地上之前,她一直以為城牆外是除了野獸和可怖的魔物外一無所有的「一切生命的休止地」,但當她看到路邊沾著露水的花草、結滿半熟果實的樹木和附近村莊上空飄蕩著的炊煙時,她的認知發生了改變:

不只有被沉重的磚石和繁雜的條文規定束縛起來的人才算得上生命。

虛空中的神明搖了搖頭,自小出生於偏遠村莊的祂在踏上冒險的道路前,……在以不潔的信仰扼殺試圖拯救自己的神明前,可一直都沉浸在如此簡單且微小的生命的光輝中。

她顧不上疲憊,欣喜地前行,路邊的樹上掉下一顆橡子,這種鄉野孩童常見的「玩具」她也從未見過。她把它撿起來,抬起頭,在擦過枝椏的陽光的縫隙中,蹲著一隻松鼠。

「這是你的嗎?」

神明掏出了已經被遺忘了大半的人類常識:它並不想理你。

她聽不見。她舉起橡子想遞給松鼠,松鼠看了看她,跑了。

她有點沮喪,把橡子放在了樹下。

神明把目光移到了逐漸泛起茜色的地平線:若是自己也從未接觸過真實的自然,若是自己從未在鮮有人煙的荒野與數不清的野獸魔怪廝殺,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依舊像現在這樣繼承女神的神力成為神明?還是在百年前就同他人一樣老去、融進地母神靜止了的巨大身軀?

陽光逐漸變得緩和,普萊亞趕在太陽落山前來到了一座村莊,給了房主一點報酬后開始了成功安頓下來。她睡不著,推開房門來到房主的院子里,看到了漫天繁星。

神明想,她不會連這個也沒見過吧。

祂喜歡星空。無論在哪裡,無論自己是何等生命,觸及不到的天幕總是承載了與它的高深並不相符的溫度。是記憶的溫度,來自幼年時種在意識最深處的記憶——

離你遠去的人,都在那兒。

普萊亞還是回房去睡了,她要為第二天的旅行養精蓄銳。

祂分出的那絲神魂飄到了村莊外的山坡旁,這裡看上去有點像他的故鄉……儘管那裡再也回不去了。神明不需要睡眠,晝夜的輪轉對祂來說過於短暫,哪怕是承載了自己「找尋存在意義的希望」的普萊亞於祂而言也不過是滄海之一粟,只是祂仍不願接受神明的身份,只是祂想借她的腳步,以曾經的自己眼中時間流動的速度,去試著找回遺失在路途中的溫度。

這是難得的脫離了無趣的平和,村莊之上飄蕩的神魂閉上眼睛,祂龐大的神體依舊倚靠著棲息了百年的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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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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