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衣

地衣

從神山出發,穿過一片針葉林區便能到達鏡原邊緣。這片針葉林比起先前途中經過的森林而言,簡直稀疏到了無法算作樹林的程度。由於鏡原人跡罕至,樹林中沒有任何可以算作道路的痕迹,更沒有任何可供搭乘交通工具,步行是唯一可以前往鏡原的方法。

普萊亞低頭看著筆記本,卻突然被抓住手腕:

「別看了,這裡地上全都是石頭,小心一點走路。」

她抬頭,看看這個背著巨大的包還輕車熟路的人,又看看周圍沒有任何方向標記的樹林:

「你……怎麼知道我們該往哪裡走的?你去過鏡原嗎?」

那當然去過。

「居然會去那麼危險的地方?這本筆記上可是寫著鏡原十分危險的……我還以為你之前一直都是在村子里呆著的,原來……」

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那本筆記是自己寫的,他把自己過去的經歷改了一下,謊稱自己是外出冒險后回到家鄉發現自己的家庭已經不復存在,於是只能在村裡流浪……「但總之,我是去過鏡原的。」

她的眼睛里突然亮起一點點的光,表現出了先前從未表現出的活潑樣子:

「居然能從鏡原平安無事地返回——這本筆記上說就算是頭銜最高的冒險者都未必能從那裡活著回來!你可真厲害……那你一定見過很多其他人沒見過的東西吧,大叔?」

他的臉黑了幾度,「不要再看那本筆記了!還有,之前還一直叫先生,現在已經是大叔了嗎!」

都是因為冥神那傢伙,早知道讓祂捏副年輕一點、精緻一點的身體……

「啊,並不是說你年齡大的意思,但我覺得既然我們已經認識了這麼久,以後也是同行者的話,一直叫先生好像有些太死板了,而且你這麼厲害的話應該多少經歷過時間的磨鍊才是……你不喜歡的話那就還是叫先生好了,對不起。」

……這種莫名其妙的負罪感是怎麼回事?不要說什麼都不是謝謝就是道歉啊!

她還想問點什麼,抬腳卻踩到了奇怪的東西,停下了。他回頭湊過去看看,是地衣。在這種寒冷地帶,按照他們行進的方向,針葉樹木的分佈會越來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覆蓋在岩石之上的地衣。這裡的土壤很稀薄,空氣中的含水量卻很高,孕育出的地衣也和村莊周圍常見的不一樣,黏滑厚重,踩在上面像是腳底沾了史萊姆。

看起來很噁心,但能吃。如果在鏡原邊緣迷路的話,這些地衣可以成為重要的食物來源——當然,一旦進入邊緣的範圍就沒這麼幸運了,鏡原的冰層之上什麼活物也沒有。

「不要管它,走就好了——你在幹什麼?」

她合起雙手,像是在懺悔,輕輕念出一連串對不起,然後……

「都說了不要管了,也別和什麼東西都道歉啊!」

「可我踩到它了……」

他扶住額頭:「你這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踩到它,快走吧。」

接下來她一路都在觀察地上那些奇形怪狀的地衣,小心地避開它們,隨著樹木減少,地衣的分佈越來越廣泛,他們之間的距離逐漸拉開。

無奈地冒險者再一次回過頭,他恨不得把她提起來拎走,可轉念一想,自己又在著什麼急?既然是以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而踏上旅程……無意義的急迫反而可能會讓自己略過一些細節吧。心不在焉的少女蹲下來,伸手摸了摸腳下長在岩石上的葉狀史萊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

「我突然覺得我和它們好像。

啊?

「不……不是『我』,而是『我們』,我們所有人。」

那可不對,只有你,並沒有我。

她完全沒有抬頭,也沒注意到他放在沉默中的質疑,小心地站起來:

「會不會我們看它,就像天上的神明看我們一樣?」

到底從哪感悟出的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不過好像也沒錯?原來人類是神明眼中的地衣嗎?

她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太久,但還是小心翼翼地行走,生怕踩到舒展在地上的葉片。地衣和偽裝成地衣的人類前行著,空氣越來越冷,終於地面上已經連地衣的痕迹都看不到了。

「嘶……我們到了嗎?」普萊亞試著蹲下來,她好像很疲憊,被抓住抖了抖:

「別,千萬別停下,如果在這裡停下就永遠走不了了。」

「……這樣嗎……」她又努力站起來,拖動顫抖且沉重的雙腿,再也不用顧及自己會不會無意踩到匍匐生長的生命——根本就沒有。

「我走不動了……」

她的眼睛捕捉到一頂帳篷,厚實的布條在狂風中擺動,帳篷外還有曾生起篝火的木柴。

「我們應該已經進入鏡原了。」他沒回頭,用背影說著走不動也要走,「那片苔原和鏡原沒有準確的分界,但一旦進入鏡原,氣溫和空氣中的含水量都會急劇下降,所以你會覺得有刀在臉上划。」

「能不能去前面那個帳篷休息一下?」她追上停下腳步的冒險者,「明明說不動就會死,你不還是敢停下來站在這裡。」

「嗯……走吧。」

他們走過去,「您好,打擾了。」撥開篷布,裡面還坐著一個人。盤腿坐著,穿著單衣,面帶微笑,像是在苦修。

冒險者面色凝重,-試圖拉住想要鑽進去的普萊亞,她卻突然來了力氣,加快一些速度鑽進去:

「呃、先生您好?」

那人沒理她,她彎下腰去看他的臉。那人眉頭緊皺,說什麼也不回答。普萊亞下意識伸出手去拍他的肩膀,只觸到石頭一般的冰冷。

她覺得不對,小心地把手指移到那人鼻子下方,果然沒有任何一絲熱氣的感覺。

「啊……很抱歉打擾您的安寧……」

她想要後退離開,卻被冒險者按住。「進來就先別出去了。」她回頭看,他已經拿出打火石和不知從哪得到的油脂點燃了那位可憐的遇難者留在帳篷內的木堆:「這一帶會有很多這樣的帳篷,可以暫時取一下暖,不至於被凍死。」

「可是……可是……」

他看了一眼慌張不安的無知少女,伸出手拍了一下她的腦袋:

「我知道你很累,但是能活動還是儘可能活動一下。現在別想著可憐這裡的遇難者了……要是放你自己來,九成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或許是因為看到火光就會覺得安全,她不但沒活動還縮了起來,眼睛一直看著那位遇難者。

「謝謝你。」

他不知道她在謝謝誰,但……「他聽不到了。」

他抬起頭,隔著簡陋的篷布望向天空,他感知到了熟悉的氣息逐漸醒來;深海之下,有什麼睜開了眼睛,看著這片不許任何生命闖入的禁地中闖入的不速之客。像從前的地衣一樣,生者生長在死者的葉片上,不過這次的地衣……

好像有點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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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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