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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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平生怕自己看錯了,忙將燈芯又挑亮了一些,細細將公文看了一下。見上面蓋的不是州府的大印而是欽差的印,登下放下心來——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事反而好辦了。再看一字一字讀了裡面所言,心自慶幸:虧得叫我先遇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也不難圓過去。

要他將朱神漢救出來是千難萬難的,要將自己從裡面摘出去卻不太麻煩。眼珠子轉了幾轉,於平已經恢復了平靜,將公文揣在懷裡,又取了串鑰匙,掌著燈,輕手輕腳地往存放籍簿文檔的屋子走去。

於平避開了巡夜的差役,開了鎖,就著微弱的燈光進去尋了幾件文書,或刪或抽,累出一身細汗。幹完這些,又將明天要回縣令的話從頭想了一遍,自覺再無疏漏了,天邊也泛起了魚肚白,於平匆匆梳洗過了,揣著公文去見縣令。

縣令將公文一看,道:「我記得誰家親戚姓朱的?」

於平陪笑道:「大人好記性!正是小人的姑母嫁給了姓朱的,不過與是個鄉間農戶,與神漢不相干的。如今姑父也死了,小人接了姑母來贍養。」

縣令誇了他兩句,說:「既這樣,叫他們去查一查這個朱神漢。」

於平道:「且慢!這朱神漢小人倒知道的,他祖上是逃荒過來的,也不算本地人氏。他沒有戶籍,若是據實報上去,不免要問您轄下還有隱戶逃戶,對您在部里的考評不利。反正沒戶籍,就報本地並無此人。何苦將自家卷進這巫蠱的案子里?」

縣令道:「胡說!這姓朱的神漢,在本縣就沒人認得嗎?設若欽差派人追查下來,豈不是要治個其瞞之罪?」

於平賠笑道:「大人想,這要真是樁要案,來的就不是文書而是欽差了!哪怕欽差人手不夠,也能支使州府派差人來。既然只是泛泛行文,可見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大人治下民風淳樸,斷不會有這等會使詛咒的惡毒之人!」

縣令的治下,不能有隱戶不辦,也不能有破壞教化的人,否則是縣令的責任。縣令當然不想擔此責。那就要把這事兒糊過去。

縣令一捋須:「倒有幾分道理,你擬個文書來我看。」於平已打好了腹稿,一揮而就,縣令邊看邊搖頭:「你這文墨究竟差了些,要多讀書。」抬手改了幾個於平故意留下的破綻詞句,命於平:「這就用印發了出去,不要耽誤了欽差辦案!」

一切如於平所願,此事在公家便算抹平了。反正朱神漢人在州府,與縣裡不相干的。過幾天再聽聽風,如果事情不難,就搭把手將朱神漢撈回來,賣個人情給祝三。如果事情不好辦,那就聽天由命,於平只當不知道這件事兒。也就是死一個朱神漢,與大娘子家姓祝的女婿沒關係!

日後翻出來叫祝三知道了,只須講自己真的不知情,許是旁人經辦的,也就過去了。祝三哪有本事找縣令對質?

於平越想越覺得再無紕漏,招了個差役過來命他將公文送去州府,又囑咐他:「去了州府別亂逛,小心打聽一下欽差在辦什麼案子,回來說與大人和我聽。」回來又如此這般回復了縣令,縣令也很滿意。

於平應付完這一件事,已是過午,他也不回家,就在值房裡擺幾碟小菜、灌一壺酒,自飲自酌,酒意上來時,想:祝三少一個爹,對姑媽反而是件好事。祝三也不虧,這樣詛咒巫蠱的案子,必會連累妻小的,將祝三母子摘出來,也是救了他們。都捅出來,才是要一家子倒霉呢!

我可真是辦了件好事!

心情一好,他又喝醉了,依舊宿在衙里,這一夜卻再也沒什麼能讓他驚醒忙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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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平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的時候,他姑媽於大娘子也沒閑著,她正跟張仙姑掰腕子。

於大娘子是個死了兒子的寡婦,縱使回到了生長的地方,街面極熟,也不得不關起門來安靜些時日。

這也正合了於大娘子的盤算,她對祝三母子說:「三郎以前也在城裡走動過,還在廟會上扮過童子,總有幾個人見過他。不如只在家過活,除開去念書,不往那些人多眼雜的地方跑。過上兩三年,他也長大了,模樣與小時候總會有些不同,叫人再認不出來跟腳才好。三郎、仙姑,你們說呢?」

張仙姑雖與於大娘子新生出些芥蒂,卻贊同她這個主意,很快贊同,又要勸說女兒,卻見女兒只在門邊坐著,拿眼睛往街上看著人來車往,連人拴在路邊的驢子她都能盯著驢蹄看好久。

於大娘子又問了一聲,張仙姑道:「這樣最好的!老三啊,別總往街上瞧了,熬過這兩年,你想同誰玩就同誰玩,不用再巴巴瞅著別人,怕他們不帶你了。」

於大娘子輕輕嘆了口氣:「阿平說的是啊,咱們一個寡婦,一個外姓人,他們都不肯帶咱們玩呢……」

祝三小時候過的什麼日子於大娘子多少知道一些。窮外姓家的獨子,家裡跳大神的,長得還比村童們好看些,三樣疊在一塊兒,他又不會蹭前擦后的捧村人臭腳裝丑討好,自然要被排擠。原有幾個天真頑童貪他好看不計較這些的,又要被家中大人告誡,挨上兩頓打也就不再與祝三玩了。

祝三是十分孤單的,既無玩伴又無朋友,除了「練功」也就是學著跳大神、幫家裡做各種活計,就是偷聽課,再閑下來,就剩下遠遠坐在一邊,看著村裡人玩耍、遊戲、熱鬧。

看著祝三白凈漂亮的臉,於大娘子心裡又多了一點對新認的乾兒子的憐惜,說:「三郎,別看那個了,你來,我與你講一講這街上的事兒,你好心裡有個數兒。」

既然祝三不是個軟麵糰子,於大娘子待他就與原本的打算不同了。立意叫他多學些東西,也好幫襯己等。

祝三聞言轉過頭來:「好。」

張仙姑心裡發酸,自己辛苦生養的女兒,以前只對自己這樣,現在又添了一個「乾娘」。看這新晉的「母子」二人相處融洽,張仙姑悄悄剜了女兒一眼,心裡罵一句:小沒良心的!

咬咬牙,張仙姑回了自己房裡,將藏在鋪下的一隻小罐子刨了出來,揭開封住罐口的花布,伸手進去摸出了幾串錢來——這是她幾乎全部的私房了,原預備著給老三裁新衣、家裡買鹽米之類。

翻來覆去數了幾遍,才拿出了一半——兩串錢,將剩下的依舊藏好,抱著這兩串錢再去找於大娘子。

於大娘子已教了祝三分辨戶籍文書,由此說開來,講些家長里短的官司,她的父祖兄弟侄子都是吃的公門飯,她自幼耳濡目染也粗通縣衙里的一些事務,擇要給祝三說了,好讓這個敢提斧砍人的乾兒子知道縣城的王法還算管用,叫他行事再謹慎些。

張仙姑「噔噔」地抱著錢走過來,於大娘子和氣地說:「妹子,有事?」

張仙姑將兩吊錢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說:「大娘子寡婦失業,也不容易,咱們互相幫襯,總不好吃穿住用的都花大娘子的錢。」

於大娘子道:「三郎還管我叫一聲『乾娘』,什麼佔便宜不佔便宜的?你們幫了我的大忙,我怎麼能沒點意思?你這麼算賬,就是生份啦。」

兩人十分推讓,客氣得彷彿親姐妹一般。

花姐在一旁看了暗暗搖頭,又偷看祝三一眼,祝三似有所聞,回看了一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正在爭執的兩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齊停了下來,於大娘子道:「三郎,你說呢?」

祝三道:「乾娘,收下吧。」

於大娘子嗔了一句:「你這孩子!」也不說什麼生份不生份的話了。張仙姑心中微有得意,清咳一聲:「這就對了嘛,咱可不是那些喪天良的只好佔便宜的鬼!」

於大娘子讓花姐將錢收好「都做家用」,卻又派了小丫去外頭買了好些肉食糕餅一類回來給祝三吃。又說要為祝三在衙門裡謀個差役的活計,好有份安身立命的活計。張仙姑臉上不免帶出些焦慮來,於大娘子只當沒看見。

祝三卻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晚上,看於大娘子等人院里燈滅了,祝三悄悄起身,將張仙姑的門板敲了兩下。這節奏張仙姑極熟悉,祝三在家的時候就這麼敲門,張仙姑披衣起來,將門打開:「有事?」

祝三道:「嗯。」

張仙姑將女兒讓進屋裡,祝三摸出火絨火鐮點著了油燈,張仙姑小聲問道:「幹嘛?這會兒不睡覺,倒想起你親娘了!是看過你乾娘了?你還記得你是誰不?與外人走得近了,叫人看出破綻來,你可怎麼好?!」說著,往床上一坐。

祝三將燈放好,在桌邊坐了,問張仙姑:「我看娘不大喜歡乾娘,咱們現在就與乾娘散夥,娘有什麼打算?」

一句話把張仙姑問住了,她還真沒個什麼計較。祝三又問:「娘把我裝兒子十幾年了,以後又有什麼打算?」

有什麼打算?沒有的!張仙姑咬著牙輕聲罵道:「來拷問我來了!我不說你是兒子,你死鬼爹當時就淹死了你!我能扯謊留下你的命就不錯了,你還問我要什麼打算?你這是怪我了?我這是造的什麼孽,養下你這個白眼狼,就會逼親娘,倒親近個半路來的乾娘!」

罵到最後也灰心憂愁了起來,是啊,孩子一年大似一年了,要怎麼收場?!總不能叫老三就這麼過一輩子吧?等自己死了,老三可怎麼辦?再看女兒一臉死人樣,半點兒表情也沒有,張仙姑心裡愈發不是滋味了。

祝三從腰裡摸出一塊堅硬的物事來往桌上一放,發出一聲悶響。張仙姑看過去吃了一驚,將東西拿過來對著燈火仔細把看,又咬了一口:「你哪裡來的這個?」

祝三道:「娘沒打算,我有。」

「啊?」

「娘也不用焦心我親近乾娘,我心裡都明白。」

「你又明白什麼了?」

「沒有乾娘這件事,我也沒想在那鄉下熬一輩子。」

張仙姑沒想過女兒小小年紀竟有這樣大的主意,不由吃了一驚:「什麼?你什麼時候有的這樣的念頭?你怎麼有這樣的念頭的?」

「不記得了。」祝三知道,有些話是不宜說出來刺親娘的心的。她只說:「要離開鄉下就得要錢,我就攢一些。娘的錢給了乾娘,這些就都放到娘這裡。」

張仙姑白天的酸意全被熨平了,心裡暖洋洋的,又心疼女兒,說:「我曉得事兒,我不與大娘子那個母夜叉再吵嘴就是了!免教你難做!你心裡有個數兒,別看她現在給你又是裁衣裳又是買肉吃,她要是個真正的老實人,現在早連骨頭都不剩了!她舍過葯錢救過你,行,咱也認,你這回也幫了她,扯平了!你說花姐人好,也不用將自己折在裡頭,她有她自己的命!別看她這樣,她比你命好。」至少花姐能光明正大嫁人。

「嗯。」

「等你爹有信兒了,咱就與她們分開過。大娘子心眼兒忒多,我可不想與她歪纏。」

「嗯。」

張仙姑又想起丈夫來了:「殺千刀的!也不知道浪去哪裡了!可別死在外頭!一個家,還得要個頂樑柱才行,還得求於大官人給打聽打聽,也不知道大官人什麼時候得閑再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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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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