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君子

第47章 君子

正月十五雪打燈,到了十六這天,天居然晴得不錯。晴空之下,萬物壓著一層白雪,都顯得極有詩畫之意。

祝纓的囚服罩衣已經脫了,抱著個小包袱站在大獄面前,一時沒有控制好臉上的表情,露出點似笑非笑又有點哭不出來的樣子。

年輕的獄卒送她出來,從後面碰了碰她的胳膊說:「怎麼?放出來了,歡喜得不知道怎麼好了?快點回家去吧!趕緊的,以後躲著點兒那些貴人,別再叫抓了進來啦!以後要是落到別的獄里,也沒有我和老叔這麼好的人肯照看你啦!」

祝纓抹了一把臉,表情恢復了平靜,抱著包袱問他:「牢頭挨打了嗎?」

獄卒道:「你盼他點好的!」又有點喪氣,「大人說,先記下了,戴罪辦差,要是辦不好,一併處罰。連我也是這樣呢!」

「那就沒大事兒。」祝纓說。

獄卒搖頭道:「不是的,別的大人這麼講,多半就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了,這一位可不好說。」

「不會吧?」

獄卒道:「害!怎麼不會?頭先刑部出的偷換死囚的事兒知道不?」

「那事兒不是已經辦完了?鍾欽差都結案了。」

獄卒一聲冷笑:「那個事兒,主謀是幾個文吏,你猜怎麼著?他們乾的事兒,叫我們一起吃瓜落,他們好歹賺了錢,享受了幾日,我們這些苦哈哈的,一天到晚守在獄里,年輕輕輕的關節都有了病,不過喝點他們的剩湯,挨的罰卻不比他們少!好容易案子說是結了,得把之前的損失撈回來吧?這不,又來了這位大人。」

他也是憋得狠了,剛才還催祝纓早點回家,現在又在外面跟祝纓嘮叨上了,說上了癮還說:「罷了,我給你送回家去吧,免得你半路上再叫人給抓走了!就算有人抓了你,我還能知道,給你爹娘送個信兒。」

祝纓道:「多謝。」

一路上就聽獄卒說了許多他們的門道,什麼「好處沒幾分,挨打比別人挨得還多」之類。也算是知道了為什麼明明刑部出過問題,應該整頓了,這獄里還是有點亂。無非是之前損失了,現在得補回來。

祝纓要往金良家去,獄卒也給他送到了。

到了金良家門上,祝纓一敲門,裡面來福問:「誰呀?」一面打開了門,看到了祝纓都不敢認:「您是?」

獄卒罵道:「怎麼不認識你們家小郎君了?狗……」

祝纓一腳踩在他的腳背上,對來福說:「是我,祝。」

「哎喲!您怎麼出來了?!!!」來福門也來不及關,飛奔進去一路大喊,「娘子!娘子!祝大官人、張大娘子!郎回來啦!放出來啦!」

連金良那個兒子金彪都出來了,一齊圍觀祝纓,祝纓把包袱交給來福,先對金大娘子道了謝。金大娘子道:「哎喲,別來就好!快,跟你爹娘進去好好說話!哎,丫頭,燒熱湯!找新衣服,給郎換上!」

祝纓道:「那個先等等,給我燒個火盆兒吧。」

張仙姑握著女兒的手一直流淚,聽了這話趕緊說:「對對!跨個火盆,辟邪!」

祝纓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算了,也是該祛祛晦氣了。」

那邊金大娘子又拿了拿來給獄卒,獄卒也收了,笑道:「我跟老已經很熟啦,本不該收你們的錢,不過這是好事兒,是喜錢,我就得拿了!」

金大娘子道:「那是該拿的,家裡這個樣子我就不招呼你啦。」

獄卒道:「我也還有別的事兒呢,你們好好一處過日子,這幾天先別出門兒啦!」

金大娘子與他寒暄幾句,獄卒抱著錢高興地走了,留下金大娘子等人圍著祝纓問長問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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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仙姑一個勁兒地問:「沒受虧吧?沒受虧吧?怎麼出來的?」

祝大說:「他才回來,你叫他跨個火盆兒,喝口水再說話!就你話多!」

金大娘子就張羅著叫人再多點個炭盆出來放在門口,又叫收拾了燒熱水好歹給祝纓洗個澡、洗個頭,這一身的味兒……不說也罷。

祝纓要火盆不是為了跨的,她根本不信這個,不過其他人都是好意,她也就順著他們來了。

先在自家兩個神棍一陣也不知道靈不靈的嘰嘰咕咕里跨過了火盆,然後說:「我是出來了,京兆獄失火引來了京兆尹王大人,問了囚犯,聽說我是不明被冤枉抓進來了,他弄明白了事兒就把我放了出來了。

火盆先別拿出去,都先別抓著我啦,我這一身又是虱子又是跳蚤的,捉也捉不幹凈了,臟衣服都拿火盆燒了吧。我先洗個澡、篦篦頭再跟你們說話,別叫虱子爬你們身上了。」

張仙姑道:「好好好!」

金大娘子心道,原來鄭侯府里的力沒使到,念頭一閃而過,扯著金彪:「你別擱這兒裹亂了。」自己去後面張羅熱水之類。

張仙姑想撲上來哭,被祝纓給制止了。他們一家口住在金家前院的一處間廂房裡,裡面攏共一張床,住個張仙姑和祝大是足夠了。祝纓進了房裡一看,布置得比自家租的那個房子還要好些,門上掛著厚帘子,正月里,取暖的炭盆還沒有停。

屋子裡頭堆滿了東西,她認出了一些是自己入獄前置辦的,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撂著她那少得可憐的書本筆紙之類。

輕輕地嘆了口氣,祝纓除了帽子和外衫。

張仙姑接了女兒的臟衣服,也不覺得好東西燒了可惜,一邊親自引了火提在大炭盆上燒著,一邊對祝大說:「孩子大了,要洗澡,你避一避。」

祝大把門帶上了,祝纓說:「這皮袍子還是乾娘給置辦的呢,就穿了這一陣兒……」

張仙姑道:「她是個好人,你也別心疼物件兒啦,你又長高了一些,這衣裳就是好好的你也穿不上啦。包袱里還有一件,你要想她了,就把那一件好好留著。」

祝大四十來歲,張仙姑比他小一點也將近四十了,兩個人都不是受了傷就很容易恢復的年輕了,祝纓看著祝大走路仍一瘸一拐、張仙姑手背上、臉頰上還有一點擦傷的痕迹。

祝纓垂下了眼瞼。

不多會兒,熱水也來了,大浴桶也搬來了。金大娘子道:「叫來福伺候著吧。」

張仙姑哪裡肯?擋在女兒面前說:「還是我來吧!」

金大娘子心道:哎,都是當娘的人,好好的孩子受了這無妄之災,換了我,也不願意離開了。就說:「那好,來福,去擔熱水來!」又取了自己洗澡、洗頭的家什來說,「別嫌棄,都是家裡日常使的,大正月的,好些店鋪沒開張,現買新的來不及。」

張仙姑千恩萬謝:「哎喲,這是哪裡的話?有得使就謝謝啦,哪有嫌棄的?」

金大娘子也不好看個「年輕男子」洗澡,很快又離開了。

屋裡,祝纓繼續一件一件的脫衣服,張仙姑就一件一件的燒,一邊燒一邊說:「諸惡退散!」祝纓將身體沉進大浴桶里,略燙的水將她整個身體包裹住,皮膚很快就燙紅了,舒服極了!

張仙姑燒完了衣服,又拿了個小桶過來給祝纓洗頭:「哎喲,這哪是起綹呀?這都結成塊兒了!」一邊打濕頭髮,一邊念叨,又說,「金大娘子真是個好人啦!哎,她這洗頭的是皂角弄的么?還有香味兒哩!比你乾娘使的還好。唉……你乾娘也不在了……」

祝纓把脖子枕在浴桶邊上,腦袋伸在外面,張仙姑給她洗了遍才不見黑水了,最後一遍再上了金大娘那個帶著香味兒的洗頭髮的膏子的時候,才見出潔白的泡沫來。張仙姑道:「哎,給人家快用完了。等會兒得買個新的賠給人家。」

祝纓道:「唔。」

張仙姑又拿篦子給她篦頭髮,篦下來的虱子抖到火盆里,燒出嗶嗶剝剝的聲響:「你好好泡著,一會兒給搓泥。」

篦了頭髮又給她洗臉,用的也是金大娘子的香露。

祝纓自己搓了搓臉,又搓身上,張仙姑道:「轉過來我給你擦背。」

中間也是換了一次水,祝纓披著大浴巾,祝大親自把水送了進來。

再次泡進浴桶,祝纓說:「沒見著花姐,是吧?」

張仙姑一直手腳不停、嘴不停的,這會兒終於哭了出來:「我知道,不是花姐的事兒,得是她家裡那些人弄的鬼!」她抽著鼻子說,「咱們挨打受罵不是常有的嗎?我就是怕你出不來……」

祝纓張開了眼睛,說:「以後不會了。」

「哎……」張仙姑說,「要不,咱們這官兒也不做了,哪裡黃土不埋人呢?別在這京城了。另的地方啊,就那幾個官兒,京城這不知道就遇著什麼閻王了,嗚嗚。」

祝纓道:「難的都過去了,我才不走呢!」

「啊?」

祝纓道:「那我罪不是白受了嗎?白丁一個,到哪裡不是受欺負的?我偏不走!放心,以後都會好的。」

「哎。」張仙姑滿心憂慮,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再給你篦篦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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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洗沐一新,穿上了乾淨的衣服,披著半乾的頭髮,跟金大娘子去道謝。

金大娘子道:「哪裡就值得謝了?你叫我們家那個一聲大哥,叫我一聲嫂子……哎喲……這怎麼瘦成這樣了?」

祝纓這輩子就沒過幾天好日子,本來就瘦,沒長成個矮子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是斷不可能又高又壯的。牢里這幾十天雖然竭盡所能,仍是個半飢半飽的樣子——愈發地瘦了。她在牢里的時候整個人都灰撲撲的,頭髮也是結的,衣服也髒的,金大娘子跟她不是很熟,看她再慘也只是尋常的可憐。

如今洗沐一新,蒼白的皮膚、發亮的眼睛、俊秀的五官極削瘦而清晰,整個人顯得高瘦而虛弱,穿一件青綢的外袍,緊貼在身上,翻出點潔白的毛邊來,如一株秀竹,就怕來一陣巨風再吹它。比年前見到的時候還要出挑,更添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甚至比金大娘子平日里見的男子都要好看、可愛許多,有點像鄭侯那樣的大戶人家裡的嬌貴公子了。

這樣清潔的模樣,才是金大娘這樣身份的人心裡能接受的乾淨模樣。

金大娘子就心疼了,像被針扎了一樣。

一邊罵:「狠心的賊,怎麼把好好的一個人折磨成這個樣子了呢?!」一邊張羅著上茶上吃的,又問:「想吃什麼?想玩兒什麼?對了!你今晚的住處我給你安排好啦,就住對屋成不成?被卧都是新的,這就曬去!哎,昨天是燈節,可惜你沒見著,我這兒好些個燈,今兒給你點了,你補過個節,咱們好好樂呵樂呵。」

祝纓道:「大嫂怎麼說怎麼好。」

金大娘子嗔道:「就會說好話哄人。」

「實話的。」

「噗!快些坐下來用飯吧。」

祝纓慢慢吃飯,金大娘子給她布菜,張仙姑就給她繼續擦頭髮,拿小手爐子給她烘乾頭髮。祝大問道:「在裡頭,他們說什麼了沒有?」

張仙姑罵道:「你長眼了沒有?她好好的吃飯,你又拿那些給她添堵。」

祝大一瘸一拐去了門檻上坐著,跟金彪兩個在門口玩彈珠。祝纓道:「沒事兒,都出來了,也沒什麼好忌諱的了。就是說,是周將軍……」

「呸!」張仙姑說,「什麼將軍?他打過什麼勝仗了?」

金大娘子道:「何止是勝仗?連戰場也不曾上過呢。哎,鄭家七郎寫了信回來,叫他們把事兒平了,哪知道王京兆厲害得很,不聽人求情。哪知道他自己把你給放出來了。」

祝纓道:「我不是犯事被抓進去的,他才放的我。是周將軍的朋友,就是時尚書的公子,頭先時京兆的兒子……」

「哎喲!」金大娘子就知道了,對張仙姑說,「這起子敗家子喲!仗著他爹有本事,就欺負人!底下的小官小吏願意巴結他們,就干出這沒良心的事兒,我看他們就欠王京兆的打!」

張仙姑也說:「就得青天來收拾他們!」

祝纓沒接她們的茬,心道,難道陳萌、陳蔚兩兄弟就是好人了?結果呢?不是犯著了他們自己人,哪裡會為了我們這樣的人辦他們呢?

但也不說出來掃她們的興。

等她吃完了,頭髮也差不多幹了,張仙姑給她把頭髮挽了起來,拿了根簪子別上。金大娘子說:「等一下,我叫他們煎了副葯,你先吃一吃。」

祝纓道:「我沒生病呀。」

「知道,就是個清熱去火敗敗邪氣的湯藥!安神壓驚的!那裡頭不定有什麼髒東西,喝兩劑,對身體好。」

祝纓又被灌了一碗葯,才被金大娘子和張仙姑放去休息。張仙姑就坐在床沿上,隔著被子拍著她給她睡著小時候常聽的搖籃曲,金大娘子在一邊抿著嘴聽著,直到祝纓呼吸均勻地睡著了,兩人才慢慢地走開。臨帶上門前,還檢查了一下炭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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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一覺醒來,已是正月十七的早上了,金大娘子要給她看的花燈她也沒看成。

趿著鞋推開房門,金宅的人也才剛起床。對面的張仙姑和祝大已經起來掃院子了,看到她,張仙姑扔下大掃把跑了過來:「怎麼不再睡會兒?是餓醒的么?我拿錢給金大娘子,請她再給你辦些好吃的。」

祝纓問道:「還幹活?」

「她倒不叫我們干來著,可我跟你爹閑坐著也難受,又不敢出去。不幹點兒什麼,就要憋死啦!」

祝纓摸了摸她的臉,張仙姑道:「姓沈的真是狗眼看人低,下眼皮腫了的王八蛋,只會往上翻哩!」

祝纓輕笑一聲:「以後都會好的。洗洗手,吃個飯,等會兒我跟金大嫂說說,咱們去街上……」

「還去?!」張仙姑說,「鄭大人回來之前,你哪兒都不許去了!」

祝纓道:「我還欠王京兆一個人情呢,得還的。放心,現在有王京兆在,別人不敢怎麼樣的。」

張仙姑大急,拽著女兒不許她亂跑。金大娘子處理完家務,過來說:「這是怎麼了?」

「她大嫂子你瞧瞧,她這才回來有兩天嗎?又要跑出去。」

金大娘子道:「哎,年輕人要是閑不住吶,幫我個忙,怎麼樣?」

祝纓問道:「什麼忙?」

金大娘子說:「先吃飯,吃飽了再說,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祝大和祝纓在一起吃,金大娘子和張仙姑、金彪一張桌子,飯倒是都一樣,祝纓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又在牢里虧著了些,塞了四個肉包子兩碗粥,才放慢了吃飯的速度。祝大磕了個水煮蛋,一邊剝一邊說:「我看你娘說的對,你別出去啦。」

祝纓沒吭氣,就著小鹹菜又吃了一個饅頭才停手,擦擦嘴,說:「哦。我先看大嫂要幹什麼。」

「也別跟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多搭話,」祝大肚裡清楚得很,「那是老光棍兒才幹的事兒,等她男人回來,你怎麼說?」

「哎。」

吃完了飯,金宅的僕人收了碗筷去洗,金大娘子就對祝纓招手:「咱們家也有邸報的,你給我念念,都有什麼新鮮事兒,他們是不是快回來了?」

金良最近總跟在鄭熹身邊鞍前馬後的,弄得人幾乎要忘了他自己本身是個六品武職,正經的朝廷命官,他也是能看到邸報的。現在人不在,邸報都在家裡收好。金大娘子不大識字,讀不順邸報,就讓祝纓給讀。

她並不知道祝纓是不是讀過書,但是一看祝纓就覺得這人肯定是有些學問的。

祝纓給她念了,上面並沒有關於鄭熹、金良等人的消息,卻有一條不起眼的——周遊革職。這個革職是指,他的實職被革掉了,成了個無業游……官。他身上亡父給他掙下的官品等級還是有的。周遊,從一個初入官場的新人,一下子又被打回了紈絝的身份。

金大娘子罵了一聲:「活該!」給祝纓解釋了一下。張仙姑和祝大等人對這官品、實職、差使之類是一竅不通的,只知道比大小。祝纓略知道一點,對裡面的門道也不是特別的明白。金大娘娘家是武官,丈夫也是武官,混朝廷的,比祝家一家口清楚不少,給他們講了。

張仙姑和祝大都有點高興。

不過上面沒有寫那位時小公子,想來……他還未入仕,什麼都不是,縱有處罰也不配上邸報。他爹的地位又過高,皇帝等閑也不在邸報上罵他爹。

念完了邸報,金大娘子就想去鄭侯府里託人給金良捎信,順便告狀,又怕祝纓出門。祝纓道:「大嫂,我今天不出去,就在家看書。」

張仙姑和祝大就看著女兒,金大娘子放心地走了。祝纓也沒說謊,拿起書來翻了翻,她這兒還有些鄭熹給的律書,翻了自己要用的幾條,裁了小紙條夾在裡面當書籤。然後就磨了墨開始寫字。

她的字極差,之前是沒錢買筆墨練,後來是完全沒功夫練,她至今仍寫不來蠅頭小楷,字的個頭還挺大,按個頭一個字能稱半兩。她埋頭寫了幾十頁,又到了午飯的時間,午飯有豬蹄,祝纓不客氣地又啃了仨。

下午接著寫。

金大娘子見她在「用功」,跟張仙姑坐在對面屋子裡,一邊嗑瓜子一邊說:「哎,真是個好孩子,我家阿彪要是能像郎這樣省心就好啦。」

放在以外,張仙姑一準兒矜持得意地謙虛兩句,此時只說:「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兩個女人互說兒女經,說著說著,張仙姑就發愁了:沈家不是個人!怎麼能把婚事退了才好!等老養好了身子,我就跟她講,花姐再好,也不能叫沈家這樣的人家坑害了咱們!

這兩個女人根本不知道祝纓在幹什麼。

祝纓埋頭寫了兩天,期間不停地翻書,第四天上,金大娘子接待了一個從鄭侯府里來的人,就喜盈盈地說:「他們快回來啦!!!離京也就百來里了!!!等七郎回來,咱們就什麼都不用擔心啦!你們可以放心回家了!」

張仙姑和祝大也都雀躍!

只有祝纓說:「那我去辦點事兒。」

人都攔著她:「你又要做什麼?」、「什麼事兒不能等他們回來?」

祝纓道:「等鄭大人回來我就得給他辦事啦,怎麼還能有功夫干自己的事兒呢?我得趁這幾天把私事兒辦了,不能耽誤了他的正事兒。」

張仙姑道:「你什麼事兒?」

祝纓道:「客棧掌棧的得謝吧?中人那兒也沒再聊過,他給打了折扣的。我還得再買點兒東西——咱們的錢還有嗎?」她數了幾件小事兒,最後說,「我自己也還得向王京兆道個謝,見不見得著另說,磕個頭也是應該的。」

金大娘子道:「那叫來福跟著你。就怕京兆衙門不好進。」

祝纓一口答應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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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說要見王雲鶴,就有辦法見到。王雲鶴升了京兆尹,他的家眷也得搬進來,估摸著也就這兩天的事兒。翻一下金家的黃曆,祝纓就猜著王雲鶴的家眷哪天搬過來了,蹓躂到了府衙後門那兒,果然王家人正在搬家。

京兆前衙,有人給王雲鶴家搬遷道喜暖宅,後門進進出出的僕人、雜工很多,門路就好走得多了。

祝纓看王雲鶴的家當雖然也是成套的模樣也不錯,卻不怎麼奢華,甚至不如住她對面牢房的虞立安的用器精緻。看管家模樣的人,也不收湊上來的人的紅包,還趕走了一個商人模樣的人:「走走走!行賄行到這裡來了!是要坑害我們大人嗎?」

她就有數了,告訴管家:「先前蒙京兆大恩,現在來還報。」將寫的厚厚的一疊紙向管家展示了一下。

管家要接時,她又收到了袖子里。

管家道:「你莫要釣我。」

祝纓轉身就走,管家道:「小郎君,且慢!」

他還是上了鉤。

不多會兒,管家就出來讓祝纓進后衙。祝纓讓來福遠遠的看著後門,如果天黑了自己還沒出來,就趕緊去找金大娘子,然後才進的后衙。

后衙一間屋子裡,王雲鶴已經在裡面了。

王雲鶴道:「我見你眼熟。」

祝纓跪下,將寫的東西雙手呈上。管家接了,遞給王雲鶴,王雲鶴一邊翻一邊說:「你是有什麼冤情要訴……嗯?!!!」

祝纓寫的東西很多,開篇就是同監那個斯文男子為拉生意對她吹牛的事情,一樁樁都是這訟棍自述的案子。雖有誇張,件件卻都有依據,祝纓坐牢這些日子旁敲側擊與其他犯人證實,又對照律書將能確認的這訟棍助惡人脫罪的都默寫了下來。

這樣的案子就有十幾樁。後面又有她記下的同監犯人述記,有她認為有冤情的,也有她認為有罪責的,一一梳理。

祝纓道:「前兩天您才將我從京兆獄里放出來,我感您的恩,想幫您。您蒙聖恩得擢京兆,想必也想答皇帝的。這東西交給您,我心裡就算報恩了,也能助您報您的恩。您要覺得這個沒用,也不必告訴我,我只當自己有用了。」

王雲鶴看這字是丑得緊,然而條理清晰。世人對「寫」有諸多誤解,以為背下字來就是會寫了,其實,能夠條理清晰地描述事件,至少證明頭腦是有邏輯的,這個標準許多人是達不到的,讓他複述個話都能複述得顛倒四丟失許多關鍵信息又記錯許多內容。

王雲鶴看看字紙,看看祝纓,他想起來了:「是你!」

祝纓又對他磕了個頭,爬了起來:「我的心愿了了,願您能一直做個好官。」

王雲鶴道:「你通律法?讀過書嗎?」

祝纓搖搖頭:「沒認真讀過,看過一點律書。」

王雲鶴將那疊字紙一收,嚴肅地說:「你該認真讀些聖賢書,不該鑽進這些律條里!我看你寫的這些,條理清晰,然而離聖賢道遠。年輕人,不要走錯路!你該讀經、讀史!不該鑽研科條,亂了心智。你心中尚能辨是非、明善惡,知道為人寫出冤情,不要消磨了這份天真性情!」

祝纓失笑,一攤手:「沒錢。」

王雲鶴覺得很奇怪,祝纓這打扮不像很窮的人,家境至少也是個小康。他愈發板起臉來:「胡說!」

祝纓道:「真的。誰不知道讀書好?我還得養家糊口呢。書都是偷聽來的。」

王雲鶴道:「讀過什麼書?」

祝纓對他印象還不錯,也答了。王雲鶴抽了幾條《論語》又抽了幾條《孟子》再抽兩首《詩》,祝纓都背了出來。王雲鶴讓她再講解,祝纓就將自己聽過的塾師的話背了出來。王雲鶴道:「胡說八道!哪個村塾野書生教的?!」

親自給她講了一陣兒,問道:「懂了么?」

祝纓聽他講的,比塾師不知道高明多少倍,雖然有幾處不贊同,仍然複述了一遍。王雲鶴大驚:「你要沒錢,我助你讀書就是了!不可荒廢學業!」

祝纓道:「大人,我不止沒錢讀書,是連吃飯也沒錢的,全家吃飯的錢都沒有的。」

王雲鶴道:「那才用多久?」

祝纓道:「照您說的這些高深的學問,我還得學個十年。我得養家,不能單靠您,且我已經有了去處,不能失約。」

王雲鶴道:「是誰?什麼去處?我與他講!」

祝纓不肯對他講,只搖頭:「以後或許還有機會見到您,到時候您就知道。」

王雲鶴十分惋惜地說:「不提進士科,你讀個明經科呢?那個容易,也可為國效力,仕途艱難一些也是正途。學問一道,修身養性,不在你考的是哪一科,只要一心向學,心向聖賢,終有所成的。」

「那也得個年五載的呀,耗不起,也沒那機會。」

王雲鶴猶不死心,說:「你既通律,明法科也是可以的。君子不器,不自棄!」

「明法科?」祝纓知道個進士、明經,這個明法是個什麼玩藝兒?她的好學之心又起了。

王雲鶴道:「你既讀過書,怎麼連明法科也不知道了?」又給祝纓講了還有明算科之類,同時講了各種學校的等級,以及貢士科考之類。

說完了,喘一大口氣,才說:「明白了么?」

祝纓複述了兩句,他就擺手道:「我知道你都記下了,你……要讀書啊!讀書才能明理。」

「我要是不配讀書呢?還要寫祖宗代,我家啊,我只知道連我才兩代呢。」

王雲鶴一怔,道:「只要不是賤役犯人之後,終究是有機會的!即便是,也當修養自身,以近君子。」

祝纓認真給他磕了個頭,說:「您是好人。」

「你!」

祝纓爬起來就走了,來福在後門那兒等了她有一陣兒了,迎上來問道:「郎,怎麼回事?」

祝纓低聲道:「牢里有些人的事兒得做個了結。」

來福見她興緻不高,一路也不敢說話,跟著她,看她又去包了點點心,先見了客棧掌柜,又去眼中人打了招呼,問中人打聽有沒有便宜的鬼屋要賣之類,最後回了金宅。

金大娘子又有了新消息:「他們明天就回來啦!可算盼來了!」

張仙姑和祝大也覺得靠山回來了,都跟著一起開心。

祝纓了跟著微笑,吃了晚飯回房躺在床上,好一陣兒還沒睡著。

她見過知縣、見過知府、見過兩位欽差、見過兩位副使、見過宰相公子,如今又見京兆。八個官兒,只有一個人對她說:你的資質該讀書走正路,不該荒廢,如果有困難,我可以資助你一二。

八個官,始見一君子。

祝纓拉高被子蒙住了頭,慢慢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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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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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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