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玉丘水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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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玉丘水庫修成后，第二年春天就開始蓄水。蓄水的當年秋天，正遇下半年少雨水，新修的水庫馬上發揮了它不可替代的作用，三個大隊的人們喜笑顏開。然而，水庫的修成，也在我們跟臨近的六溪大隊之間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水庫淹田好幾十畝，其中有一部分稻田是屬於六溪大隊的。當初在計劃、選址與測量的時候，我們自己當然是沒有辦法決定的，縣裡直接出面組織了雙方協商。最後縣裡不管對方同不同意，決定淹田，所淹六溪大隊的全部稻田，由我們三個大隊以產量給以補償。數額一次性算清，全部產量在三年內補完。縣裡的決定出來后，當下就遭到了六溪人的反對。我深知這種做法遭到反對是情有可原的。土地（特別是農田）是農民的命根子，好端端的稻田啊，一次性就算清了價值，給補了以後可就永遠是人家的了，心痛自然是免不了的！可是說心裡話，我們也不容易啊，那年月一年真正能打多少糧食，誰都清楚，三年補產量，我深知對三個大隊的群眾來說意味著什麼！
但從長遠來看，我們的困難可以說還只是暫時的，儘管這暫時的困難非同小可，它起碼意味著幾千群眾一要流血流汗苦幹三年，多打糧食。二要準備勒緊庫帶，過三年緊日子。如果再把儲備糧對來年的影響以及無法預料的豐欠年水等因素考慮進去的話，吃苦的心理準備期還得再延長。但是為了將來，為了我們的後代子孫，我們豁出去了。
而對於六溪人來說，卻是另外一種意義了！眼前雖有三年的產量補給，但那些稻田就永遠是別人的了。人家也會想到自己的後代子孫的呀，我們眼前吃苦，是為後代子孫造福，但對人家來說，要按了縣裡的安排做，那不等於是透支後代子孫的溫飽嗎？所以我一開始就很理解人家的心情，我們可以講是做了一筆永遠升值的買賣，我們是佔了光的買主啊！當然我們也不是強搶強要，我們準備吃苦還糧，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也算是公平交易了，何況這最終還是縣裡的決定，縣上是在作宏觀調控，我們的經濟是計劃經濟，社會發展也是計劃發展，我們也只是在執行上級的決策而已。設若沒有縣裡的決定，我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搶了人家的農田嘛！
話是這麼說，可問題總是有的，有些問題還不是當初能夠預料得到的。
我們以產量換過來原屬於六溪的那些稻田，在水庫里恰恰是處在稍高處的。水庫里水位線下來以後，那些稻田又露出來了，是可以用來種上個第二季稻的。作為大隊支書，我肯定要為群眾著想。這事我跟另外兩個大隊支書也商量了，由於補產量方面玉丘大隊單獨負擔了一半，那兩個大隊又在較遠的地方，他們已表示不在這上面做文章，能種的玉丘大隊看著辦好了。問題是六溪的人也看到了這點東西，他們也扛著農具來了。
按理說他們這樣做就是沒有道理了，這些稻田已由我們管，該水淹還是可種上個二季稻什麼的，他們就管不著了。我們抓住這些稻田露乾的空檔，種上個二季稻，也算是見縫插針，插的是自家的縫，用的是自家的針，對於我們三年的補產，也才不過算是填上一個小洞而已。你六溪大隊卻不是把針插到人家的縫裡去了？再說如果讓你們來種，到時候水庫里的水位上來時就還會有很多事情處理不清的。如果是講道理倒好，可以擺到桌面上來談，甚至可以互相辯論。但人們對待很多事情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利益，在利益面前，即使是道理，也就只撿有利於自己的方面了。這樣世界才有了矛盾，甚至對立、衝突。
兩家為種水庫里這些臨時露乾的稻田的事，鬥爭了很久。我主動找到六溪大隊支書王啟貴協商此事，可協商了多次，都沒有結果。王啟貴算是我的老同事了，五十年代同在老鋪生產大隊時，我們都是支委成員，我是大隊支部副書記兼大隊長，他是支部委員之一，我們在工作上還算是很合得來的兩個。我們一起到縣裡開會，晚上常常一道走夜路，我常給他講笑話、典故、段子，講我遇鬼捉鬼的故事。我們在很多問題上都能有統一的看法，我們還共同抵制過大隊總支書記高年成的一些不合理的做法。因為有這一層關係，我好幾次找到王啟貴想掏個心道個明白，沒想到那傢伙變了，變得很滑頭了！
他表面上對我嘻嘻地笑著，於實際問題卻不表態，總推說是群眾的問題，他一個人做不了主什麼的。我說放你的屁！你是大夥的頭，你作不了主，還有誰能作得了主？我看你是作不了你自己的主，你自己就在打我們水庫里那些露干稻田的主意呢！王啟貴油腔滑調地說你怎樣罵我都可以，群眾要是反對起來，我可管不了吶。這滑頭，十多年來進步了不是？
我只好到縣裡找高年成，他現在是縣委副書記了，當初水庫計劃就有他的功勞的。高年成跟我們一快乾工作的時候，因為還是未婚，又有鬼點字，身體好，肯干，還會迎合上級，到人民公社時就當了公社幹部，後來是人民公社書記，再後來調到了縣裡工作，前幾年忽然聽說當了縣委副書記，主管農業，算是我跟王啟貴共同的上級的上級的上級了。當年在一個支委時，我跟王啟貴在高年成眼裡是屬於一個褲襠里的，他在我跟王啟貴兩個當中說不上更傾向於哪一個。如今這事牽涉到兩個大隊，作為縣委副書記，應該會出於公心來管管的。
高書記定了個時間把我和王啟貴叫到一起，讓我們各自談談自己的看法。擺在桌面上我顯然占著道理，高年成要王啟貴回去做群眾的工作，王啟貴仍舊說群眾的工作難做。高年生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你要再在我這裡耍滑頭，我撤了你的職！王啟貴笑嘻嘻地說撤了好，這大隊支書又不拿工資，免得勞神。高年成轉而又講政策，連哄帶勸，得到個王啟貴答應回去盡量做工作的許諾。
我當時就知道這樣的許諾沒用，料到事情還得到時看著辦。
那次要整田修田埂了，派了勞力，沒有人敢去，怕有事。我什麼也沒說，兩肩分別扛起犁和耙，牽上一頭牛就到了水庫那裡。當然我也帶了幾個勞力，因為一個人也做不來的。我來了，幾個勞力才敢來。
我們正幹得起勁，就見六溪的人一共十幾個，扛著鋤頭、鐵耙什麼的趕來了，跟我們大吵起來。我說大家不要吵，最好叫你們支書來。他們就喊不管支書不支書，這是他們自己的事，他們為自己要飯吃。我們的人就說你們要飯儘管到別處要去（言語里儘是譏刺），幹嗎找我們，我們是在自家田裡幹活。他們就喊這田向來就是他們的，你們又修水庫又種田，不公平。我們的人說這不是不公平，是你們眼紅！是你們心裡不平！雙方的火氣越來越大，就動起了手。這時那邊有個人手持一把鋤頭下到水田裡朝我衝過來，到得跟前什麼也不說拿鋤頭劈面朝我挖下來。幸虧我有點思想準備，用儘力氣提起水田裡的那把木耙，一把結實的木耙被那人一鋤頭就挖做了兩段！我再用力扳下木耙扶手，握在手裡作防衛，一邊跟人家講道理。我們的幾個人見狀都手拿農具趕過來幫忙，雙方交了一會手，彼此都有點輕傷。我在當中努力壓住雙方的情緒，好不容易才避免了一場流血事件。
回來後幾個人跟大家講起上午的事，說好險啊，我們支書差點送了命！和妹仔一聽就哭了，我說沒事，哪有那麼嚴重呢，安慰了她幾句。她還是哭，凄凄地說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的，娘兒們可怎麼活呀！我就罵她不象個樣子，都象你這樣，工作還有誰去做呢！
下午我照舊招呼勞力去幹活，人們都勸我算了吧，人不講理，奈他何呢？我大吼著說誰說算了？我們理虧了嗎，那可是我們自己的田，我不相信這天下就沒有王法了！
和妹仔死命不讓我去，我甩開了她，我不去誰去！是好漢的跟我來，怕死的不勉強！我自個扛起農具就走。見我這樣，上午的幾個勞力就都跟來了，另外還加入了幾個壯勞力。
我沒想到一場更大的危機正在隱伏著。
我們還沒幹上一個時辰，就見周圍黑壓壓的人群朝我們開過來，我一見那陣勢就知道六溪大隊傾巢出動了！一個個手裡都拿著傢伙。怎麼辦？大家焦急地問我。我說別慌，我們不要輕舉妄動，我看他們沒有膽子真能把我們怎麼樣！
但是，大家心裡還是沒底，有兩個人商量了一下趕快回去報信去了。
我們幾個人很快被包圍在水田當中，對方的人一個個都很兇，看樣子是要動真格的了。我在人群中尋找王啟貴的身影，卻沒找到。我高喊我是玉丘大隊的支部書記，你們王支書在哪，我有話要跟你們王支書講！
對方的人吼道，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你，我們王支書不在，你別來老一套！
「問他要種田還是要活命，別跟他羅嗦！」那邊有人在高叫，揮舞著手中的鋤頭。
「要我的命很簡單，但你們還要不要理？」我理直氣壯地說。
「就你有理！我們沒理敢要你的命？」
見說到理上，我以為會有了轉機，儘管王啟貴沒露面，我還是準備跟他們論。我還沒開口，就聽見有人不耐煩地喊：「動手吧，講他娘個×！」
忽然人群中有人喊：「他們來人了！」
我這才聽見，此刻，嘈雜聲從不同的方向傳來，我朝四周一看，黑壓壓的人群朝水庫這邊開過來了。這時回去報信的其中一個人跑到我跟前告訴我，我們三個大隊的人全出動了！我忙問怎麼回事。他說他們跑到那兩個大隊，找到他們支書說了這裡的情況，他們很氣憤，儘管這幾十畝田與他們無關，但水庫是大家的，不能看著我們有危險不管，就發動群眾趕來了。
我說你們糊塗啊！來人爭辯說難道看著你被打死不成？我惱怒地說你哪懂這些，現在我看你們怎麼收場！
三個大隊的人吶！上千人馬，從水庫遠處三個方向開過來，對六溪的人形成了反包圍。群眾手裡一律拿著傢伙，那陣勢真叫人膽寒啊！
事到如今，我只有儘力而為了！
兩個大隊支書到了我面前，我也來不及討論是與非，就叫他們各自穩住自己的人，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兩個支書說那當然，人家不動便是，要膽敢動一下，我們就吃了他們，我們就是來給你們保駕的！
六溪的人包圍了我們在水田裡的人，三個大隊的人包圍了六溪的人。因為我發現開始時三個方向的人馬被誰指揮著在外圍向第四個方向運動，很快合攏成一個大包圍圈。我奇怪這些人竟然有如此的軍事指揮才能，似乎水庫這裡成了戰場了！
早年這裡還確實打過仗的，**的軍隊跟國民黨的軍隊就在今天的水庫中心——以前的一座山坳，展開了血戰。**的指揮部就設在玉丘觀。解放軍打算端掉敵人的指揮部，一舉消滅這股匪軍。國民黨軍隊一個團的殘餘部隊聯合當地一些民團組織，守著獅子嶺下這個從常寧、金洞通往南陰的要道。**的團部駐紮在珠玉山，團長葉憲靈就是早年地主婆王雅的女婿，王山的姐夫，我早年給他抬過轎，刻過字，那是就在獅子嶺一仗前不久的事情。解放軍首先跟守在玉丘觀的**指揮部的人及民團分子在水庫那裡原先的山坳里展開了激戰，雙方傷亡都很慘重。團長葉憲靈派援軍包圍了解放軍，解放軍情況危急，往獅子嶺山腳方向撤退。可就在這時，解放軍的大部隊從西南方向壓過來，猶如神兵天降，對**形成了反包圍，結果一口全部吃掉**葉憲靈團的殘餘部隊。團長葉憲靈帶著幾個親信逃往金洞大山，那一仗給葉憲靈的軍事生涯劃上了一個殘酷的句號。後來聽說當年那一仗是解放軍在解放南陰時誘敵深入、一網打盡的一個成功戰例。
我想兩個大隊支書可別是學了他們先人那一招，打算在水庫這裡來個「阡滅戰」吧？我們是**一統天下，人民內部矛盾豈容胡來！
這時外包圍圈的人群喊著號子，罵著難聽的話，煽動著情緒。一些好事者跳出來高喊要動手，要把那些不講理的雜種們收拾一頓！其中難免攙雜有不懷好意者，魚龍混雜，形勢難料。
內包圍圈的人起初來勢洶洶，此時也不示弱。有好強好鬥不服不怕的還在亂喊：
「我們乾脆跟他們拼了，殺出一條血路來！我們不能看著被人家吃了！」那樣子似乎他們真的必須要突圍似地。
「擒賊先擒王，咱們先把姓虢的頭頭給幹掉算了，幹掉他我們陪幾個命也值！」好戰分子直接點火了。
形勢已是相當嚴重，只要有誰真的動一下，上千把鋤頭、鐵耙、鐮刀、鎚子、木棒、剛釺……就會舞動起來，人肉就會在揮動的農具中扭曲、變形、哀號，獅子嶺下就會血流成河！那樣的話，其慘狀不會亞於當年的獅子嶺阡滅戰啊！
這個時候我最需要的是冷靜，我深知儘管形勢嚴峻，但現在它的發展方向主要取決於內包圍圈的人，尤其是與我直接面對面的幾個人。而這幾個人的行為又取決於水田中內包圍圈中心我們這幾個人，我們幾個人的行為則取決於我一個人。說穿了，我現在就處在一個危險的巨大旋渦中心，我要是被卷進去，或者淹沒了，這旋渦就將馬上淹過內包圍圈，波及外包圍圈，淹沒幾千人，淹沒整個獅子嶺！
那時可沒有任何快捷的通訊工具，根本沒辦法請示公社、縣裡，如何處理全靠自己了。我一個人的生命不足惜，但無論如何不能讓任何農具舞動起來。那些農具都是用來開墾農田、整修生活的，絕對不允許用來開墾人體，人體是這黃土地上最珍貴的東西，必須受到最大的敬重！
王啟貴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我懷疑這傢伙一直就躲在內包圍圈的人群當中！
沒等我開口，王啟貴先說了：「我剛從公社回來，聽說這裡可能要出事，我就急忙趕來了！」然後他又對我打招呼說：「老兄神通廣大呀，調集了千軍萬馬啊！」
如果不是說講話要負責的話，我真想告訴他就是我調動的，就你能耐，讓群眾出面，自己躲在背後？但形勢緊急，我既賭不起氣也開不起這玩笑。我說：「王啟貴支書同志，你看你總說是群眾的事，你管不了。現在我可老實告訴你，我現在這邊群眾的行動我可更加沒法管住了，你看著辦吧。你知道當年就在這裡打過血仗，死了那麼多人。但那是**跟國民黨打仗，現在是黨和人民政府的天下，你能負得起這個責你就下令動手好了，看你會不會比當年的葉憲靈強！」
然後我大聲地跟他們的人說，這水庫修在這裡，其實並非是我們看準了這個地方，我們寧願換個地方修水庫。但這是縣裡的決定，是上級統一規劃了的。如果要我們自己來選一個修水庫的地方，我們哪敢選在這裡就淹了你們的田呢？再說政府為淹田也作出了公平的決定，我們補你們三年的產量有那麼容易嗎，我們要勒緊褲帶度難關吶！你們也要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就象我們也理解你們的心情一樣。我們就因為要度難關，才想到要利用這些臨時露干稻田種個那麼一季稻的樣子，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產量，能補就補一點而已。不說這田按理說已不屬於你們管，該怎麼著是我們的事，就是讓你們種吧，你們要在我們水庫里做這做那，水位一上升，又會有許多麻煩，還不如省了精力把自己該種的田種好吶！我說的句句是大實話，是心裡話，請大家想想看到底是不是這回事！
內包圍圈的人群里開始有了點議論聲了。
王啟貴回頭對他們的人說：「回去吧回去吧，我們也不要打架。」說完跟我再打了個招呼，就自個兒先走了。王啟貴一走，他們的人也就陸續往回走了。
危險終於過去，一場可能的流血衝突化解了，我長舒了一口氣，讓兩個大隊支書各自指揮自己的群眾回去。
我們往回走的時候，西天的太陽離獅子嶺峰頂只有丈把來高了，我的心情也象那桔紅色的落日一樣，慢慢沉靜下來。但我的心思卻還亂得很：以後還會不會有新的衝突，這些田我們到底是種還是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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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玉丘水庫修成后，第二年春天就開始蓄水。蓄水的當年秋天，正遇下半年少雨水，新修的水庫馬上發揮了它不可替代的作用，三個大隊的人們喜笑顏開。然而，水庫的修成，也在我們跟臨近的六溪大隊之間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水庫淹田好幾十畝，其中有一部分稻田是屬於六溪大隊的。當初在計劃、選址與測量的時候，我們自己當然是沒有辦法決定的，縣裡直接出面組織了雙方協商。最後縣裡不管對方同不同意，決定淹田，所淹六溪大隊的全部稻田，由我們三個大隊以產量給以補償。數額一次性算清，全部產量在三年內補完。縣裡的決定出來后，當下就遭到了六溪人的反對。我深知這種做法遭到反對是情有可原的。土地（特別是農田）是農民的命根子，好端端的稻田啊，一次性就算清了價值，給補了以後可就永遠是人家的了，心痛自然是免不了的！可是說心裡話，我們也不容易啊，那年月一年真正能打多少糧食，誰都清楚，三年補產量，我深知對三個大隊的群眾來說意味著什麼！
但從長遠來看，我們的困難可以說還只是暫時的，儘管這暫時的困難非同小可，它起碼意味著幾千群眾一要流血流汗苦幹三年，多打糧食。二要準備勒緊庫帶，過三年緊日子。如果再把儲備糧對來年的影響以及無法預料的豐欠年水等因素考慮進去的話，吃苦的心理準備期還得再延長。但是為了將來，為了我們的後代子孫，我們豁出去了。
而對於六溪人來說，卻是另外一種意義了！眼前雖有三年的產量補給，但那些稻田就永遠是別人的了。人家也會想到自己的後代子孫的呀，我們眼前吃苦，是為後代子孫造福，但對人家來說，要按了縣裡的安排做，那不等於是透支後代子孫的溫飽嗎？所以我一開始就很理解人家的心情，我們可以講是做了一筆永遠升值的買賣，我們是佔了光的買主啊！當然我們也不是強搶強要，我們準備吃苦還糧，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也算是公平交易了，何況這最終還是縣裡的決定，縣上是在作宏觀調控，我們的經濟是計劃經濟，社會發展也是計劃發展，我們也只是在執行上級的決策而已。設若沒有縣裡的決定，我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搶了人家的農田嘛！
話是這麼說，可問題總是有的，有些問題還不是當初能夠預料得到的。
我們以產量換過來原屬於六溪的那些稻田，在水庫里恰恰是處在稍高處的。水庫里水位線下來以後，那些稻田又露出來了，是可以用來種上個第二季稻的。作為大隊支書，我肯定要為群眾著想。這事我跟另外兩個大隊支書也商量了，由於補產量方面玉丘大隊單獨負擔了一半，那兩個大隊又在較遠的地方，他們已表示不在這上面做文章，能種的玉丘大隊看著辦好了。問題是六溪的人也看到了這點東西，他們也扛著農具來了。
按理說他們這樣做就是沒有道理了，這些稻田已由我們管，該水淹還是可種上個二季稻什麼的，他們就管不著了。我們抓住這些稻田露乾的空檔，種上個二季稻，也算是見縫插針，插的是自家的縫，用的是自家的針，對於我們三年的補產，也才不過算是填上一個小洞而已。你六溪大隊卻不是把針插到人家的縫裡去了？再說如果讓你們來種，到時候水庫里的水位上來時就還會有很多事情處理不清的。如果是講道理倒好，可以擺到桌面上來談，甚至可以互相辯論。但人們對待很多事情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利益，在利益面前，即使是道理，也就只撿有利於自己的方面了。這樣世界才有了矛盾，甚至對立、衝突。
兩家為種水庫里這些臨時露乾的稻田的事，鬥爭了很久。我主動找到六溪大隊支書王啟貴協商此事，可協商了多次，都沒有結果。王啟貴算是我的老同事了，五十年代同在老鋪生產大隊時，我們都是支委成員，我是大隊支部副書記兼大隊長，他是支部委員之一，我們在工作上還算是很合得來的兩個。我們一起到縣裡開會，晚上常常一道走夜路，我常給他講笑話、典故、段子，講我遇鬼捉鬼的故事。我們在很多問題上都能有統一的看法，我們還共同抵制過大隊總支書記高年成的一些不合理的做法。因為有這一層關係，我好幾次找到王啟貴想掏個心道個明白，沒想到那傢伙變了，變得很滑頭了！
他表面上對我嘻嘻地笑著，於實際問題卻不表態，總推說是群眾的問題，他一個人做不了主什麼的。我說放你的屁！你是大夥的頭，你作不了主，還有誰能作得了主？我看你是作不了你自己的主，你自己就在打我們水庫里那些露干稻田的主意呢！王啟貴油腔滑調地說你怎樣罵我都可以，群眾要是反對起來，我可管不了吶。這滑頭，十多年來進步了不是？
我只好到縣裡找高年成，他現在是縣委副書記了，當初水庫計劃就有他的功勞的。高年成跟我們一快乾工作的時候，因為還是未婚，又有鬼點字，身體好，肯干，還會迎合上級，到人民公社時就當了公社幹部，後來是人民公社書記，再後來調到了縣裡工作，前幾年忽然聽說當了縣委副書記，主管農業，算是我跟王啟貴共同的上級的上級的上級了。當年在一個支委時，我跟王啟貴在高年成眼裡是屬於一個褲襠里的，他在我跟王啟貴兩個當中說不上更傾向於哪一個。如今這事牽涉到兩個大隊，作為縣委副書記，應該會出於公心來管管的。
高書記定了個時間把我和王啟貴叫到一起，讓我們各自談談自己的看法。擺在桌面上我顯然占著道理，高年成要王啟貴回去做群眾的工作，王啟貴仍舊說群眾的工作難做。高年生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你要再在我這裡耍滑頭，我撤了你的職！王啟貴笑嘻嘻地說撤了好，這大隊支書又不拿工資，免得勞神。高年成轉而又講政策，連哄帶勸，得到個王啟貴答應回去盡量做工作的許諾。
我當時就知道這樣的許諾沒用，料到事情還得到時看著辦。
那次要整田修田埂了，派了勞力，沒有人敢去，怕有事。我什麼也沒說，兩肩分別扛起犁和耙，牽上一頭牛就到了水庫那裡。當然我也帶了幾個勞力，因為一個人也做不來的。我來了，幾個勞力才敢來。
我們正幹得起勁，就見六溪的人一共十幾個，扛著鋤頭、鐵耙什麼的趕來了，跟我們大吵起來。我說大家不要吵，最好叫你們支書來。他們就喊不管支書不支書，這是他們自己的事，他們為自己要飯吃。我們的人就說你們要飯儘管到別處要去（言語里儘是譏刺），幹嗎找我們，我們是在自家田裡幹活。他們就喊這田向來就是他們的，你們又修水庫又種田，不公平。我們的人說這不是不公平，是你們眼紅！是你們心裡不平！雙方的火氣越來越大，就動起了手。這時那邊有個人手持一把鋤頭下到水田裡朝我衝過來，到得跟前什麼也不說拿鋤頭劈面朝我挖下來。幸虧我有點思想準備，用儘力氣提起水田裡的那把木耙，一把結實的木耙被那人一鋤頭就挖做了兩段！我再用力扳下木耙扶手，握在手裡作防衛，一邊跟人家講道理。我們的幾個人見狀都手拿農具趕過來幫忙，雙方交了一會手，彼此都有點輕傷。我在當中努力壓住雙方的情緒，好不容易才避免了一場流血事件。
回來後幾個人跟大家講起上午的事，說好險啊，我們支書差點送了命！和妹仔一聽就哭了，我說沒事，哪有那麼嚴重呢，安慰了她幾句。她還是哭，凄凄地說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的，娘兒們可怎麼活呀！我就罵她不象個樣子，都象你這樣，工作還有誰去做呢！
下午我照舊招呼勞力去幹活，人們都勸我算了吧，人不講理，奈他何呢？我大吼著說誰說算了？我們理虧了嗎，那可是我們自己的田，我不相信這天下就沒有王法了！
和妹仔死命不讓我去，我甩開了她，我不去誰去！是好漢的跟我來，怕死的不勉強！我自個扛起農具就走。見我這樣，上午的幾個勞力就都跟來了，另外還加入了幾個壯勞力。
我沒想到一場更大的危機正在隱伏著。
我們還沒幹上一個時辰，就見周圍黑壓壓的人群朝我們開過來，我一見那陣勢就知道六溪大隊傾巢出動了！一個個手裡都拿著傢伙。怎麼辦？大家焦急地問我。我說別慌，我們不要輕舉妄動，我看他們沒有膽子真能把我們怎麼樣！
但是，大家心裡還是沒底，有兩個人商量了一下趕快回去報信去了。
我們幾個人很快被包圍在水田當中，對方的人一個個都很兇，看樣子是要動真格的了。我在人群中尋找王啟貴的身影，卻沒找到。我高喊我是玉丘大隊的支部書記，你們王支書在哪，我有話要跟你們王支書講！
對方的人吼道，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你，我們王支書不在，你別來老一套！
「問他要種田還是要活命，別跟他羅嗦！」那邊有人在高叫，揮舞著手中的鋤頭。
「要我的命很簡單，但你們還要不要理？」我理直氣壯地說。
「就你有理！我們沒理敢要你的命？」
見說到理上，我以為會有了轉機，儘管王啟貴沒露面，我還是準備跟他們論。我還沒開口，就聽見有人不耐煩地喊：「動手吧，講他娘個×！」
忽然人群中有人喊：「他們來人了！」
我這才聽見，此刻，嘈雜聲從不同的方向傳來，我朝四周一看，黑壓壓的人群朝水庫這邊開過來了。這時回去報信的其中一個人跑到我跟前告訴我，我們三個大隊的人全出動了！我忙問怎麼回事。他說他們跑到那兩個大隊，找到他們支書說了這裡的情況，他們很氣憤，儘管這幾十畝田與他們無關，但水庫是大家的，不能看著我們有危險不管，就發動群眾趕來了。
我說你們糊塗啊！來人爭辯說難道看著你被打死不成？我惱怒地說你哪懂這些，現在我看你們怎麼收場！
三個大隊的人吶！上千人馬，從水庫遠處三個方向開過來，對六溪的人形成了反包圍。群眾手裡一律拿著傢伙，那陣勢真叫人膽寒啊！
事到如今，我只有儘力而為了！
兩個大隊支書到了我面前，我也來不及討論是與非，就叫他們各自穩住自己的人，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兩個支書說那當然，人家不動便是，要膽敢動一下，我們就吃了他們，我們就是來給你們保駕的！
六溪的人包圍了我們在水田裡的人，三個大隊的人包圍了六溪的人。因為我發現開始時三個方向的人馬被誰指揮著在外圍向第四個方向運動，很快合攏成一個大包圍圈。我奇怪這些人竟然有如此的軍事指揮才能，似乎水庫這裡成了戰場了！
早年這裡還確實打過仗的，**的軍隊跟國民黨的軍隊就在今天的水庫中心——以前的一座山坳，展開了血戰。**的指揮部就設在玉丘觀。解放軍打算端掉敵人的指揮部，一舉消滅這股匪軍。國民黨軍隊一個團的殘餘部隊聯合當地一些民團組織，守著獅子嶺下這個從常寧、金洞通往南陰的要道。**的團部駐紮在珠玉山，團長葉憲靈就是早年地主婆王雅的女婿，王山的姐夫，我早年給他抬過轎，刻過字，那是就在獅子嶺一仗前不久的事情。解放軍首先跟守在玉丘觀的**指揮部的人及民團分子在水庫那裡原先的山坳里展開了激戰，雙方傷亡都很慘重。團長葉憲靈派援軍包圍了解放軍，解放軍情況危急，往獅子嶺山腳方向撤退。可就在這時，解放軍的大部隊從西南方向壓過來，猶如神兵天降，對**形成了反包圍，結果一口全部吃掉**葉憲靈團的殘餘部隊。團長葉憲靈帶著幾個親信逃往金洞大山，那一仗給葉憲靈的軍事生涯劃上了一個殘酷的句號。後來聽說當年那一仗是解放軍在解放南陰時誘敵深入、一網打盡的一個成功戰例。
我想兩個大隊支書可別是學了他們先人那一招，打算在水庫這裡來個「阡滅戰」吧？我們是**一統天下，人民內部矛盾豈容胡來！
這時外包圍圈的人群喊著號子，罵著難聽的話，煽動著情緒。一些好事者跳出來高喊要動手，要把那些不講理的雜種們收拾一頓！其中難免攙雜有不懷好意者，魚龍混雜，形勢難料。
內包圍圈的人起初來勢洶洶，此時也不示弱。有好強好鬥不服不怕的還在亂喊：
「我們乾脆跟他們拼了，殺出一條血路來！我們不能看著被人家吃了！」那樣子似乎他們真的必須要突圍似地。
「擒賊先擒王，咱們先把姓虢的頭頭給幹掉算了，幹掉他我們陪幾個命也值！」好戰分子直接點火了。
形勢已是相當嚴重，只要有誰真的動一下，上千把鋤頭、鐵耙、鐮刀、鎚子、木棒、剛釺……就會舞動起來，人肉就會在揮動的農具中扭曲、變形、哀號，獅子嶺下就會血流成河！那樣的話，其慘狀不會亞於當年的獅子嶺阡滅戰啊！
這個時候我最需要的是冷靜，我深知儘管形勢嚴峻，但現在它的發展方向主要取決於內包圍圈的人，尤其是與我直接面對面的幾個人。而這幾個人的行為又取決於水田中內包圍圈中心我們這幾個人，我們幾個人的行為則取決於我一個人。說穿了，我現在就處在一個危險的巨大旋渦中心，我要是被卷進去，或者淹沒了，這旋渦就將馬上淹過內包圍圈，波及外包圍圈，淹沒幾千人，淹沒整個獅子嶺！
那時可沒有任何快捷的通訊工具，根本沒辦法請示公社、縣裡，如何處理全靠自己了。我一個人的生命不足惜，但無論如何不能讓任何農具舞動起來。那些農具都是用來開墾農田、整修生活的，絕對不允許用來開墾人體，人體是這黃土地上最珍貴的東西，必須受到最大的敬重！
王啟貴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我懷疑這傢伙一直就躲在內包圍圈的人群當中！
沒等我開口，王啟貴先說了：「我剛從公社回來，聽說這裡可能要出事，我就急忙趕來了！」然後他又對我打招呼說：「老兄神通廣大呀，調集了千軍萬馬啊！」
如果不是說講話要負責的話，我真想告訴他就是我調動的，就你能耐，讓群眾出面，自己躲在背後？但形勢緊急，我既賭不起氣也開不起這玩笑。我說：「王啟貴支書同志，你看你總說是群眾的事，你管不了。現在我可老實告訴你，我現在這邊群眾的行動我可更加沒法管住了，你看著辦吧。你知道當年就在這裡打過血仗，死了那麼多人。但那是**跟國民黨打仗，現在是黨和人民政府的天下，你能負得起這個責你就下令動手好了，看你會不會比當年的葉憲靈強！」
然後我大聲地跟他們的人說，這水庫修在這裡，其實並非是我們看準了這個地方，我們寧願換個地方修水庫。但這是縣裡的決定，是上級統一規劃了的。如果要我們自己來選一個修水庫的地方，我們哪敢選在這裡就淹了你們的田呢？再說政府為淹田也作出了公平的決定，我們補你們三年的產量有那麼容易嗎，我們要勒緊褲帶度難關吶！你們也要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就象我們也理解你們的心情一樣。我們就因為要度難關，才想到要利用這些臨時露干稻田種個那麼一季稻的樣子，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產量，能補就補一點而已。不說這田按理說已不屬於你們管，該怎麼著是我們的事，就是讓你們種吧，你們要在我們水庫里做這做那，水位一上升，又會有許多麻煩，還不如省了精力把自己該種的田種好吶！我說的句句是大實話，是心裡話，請大家想想看到底是不是這回事！
內包圍圈的人群里開始有了點議論聲了。
王啟貴回頭對他們的人說：「回去吧回去吧，我們也不要打架。」說完跟我再打了個招呼，就自個兒先走了。王啟貴一走，他們的人也就陸續往回走了。
危險終於過去，一場可能的流血衝突化解了，我長舒了一口氣，讓兩個大隊支書各自指揮自己的群眾回去。
我們往回走的時候，西天的太陽離獅子嶺峰頂只有丈把來高了，我的心情也象那桔紅色的落日一樣，慢慢沉靜下來。但我的心思卻還亂得很：以後還會不會有新的衝突，這些田我們到底是種還是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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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玉丘水庫修成后，第二年春天就開始蓄水。蓄水的當年秋天，正遇下半年少雨水，新修的水庫馬上發揮了它不可替代的作用，三個大隊的人們喜笑顏開。然而，水庫的修成，也在我們跟臨近的六溪大隊之間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水庫淹田好幾十畝，其中有一部分稻田是屬於六溪大隊的。當初在計劃、選址與測量的時候，我們自己當然是沒有辦法決定的，縣裡直接出面組織了雙方協商。最後縣裡不管對方同不同意，決定淹田，所淹六溪大隊的全部稻田，由我們三個大隊以產量給以補償。數額一次性算清，全部產量在三年內補完。縣裡的決定出來后，當下就遭到了六溪人的反對。我深知這種做法遭到反對是情有可原的。土地（特別是農田）是農民的命根子，好端端的稻田啊，一次性就算清了價值，給補了以後可就永遠是人家的了，心痛自然是免不了的！可是說心裡話，我們也不容易啊，那年月一年真正能打多少糧食，誰都清楚，三年補產量，我深知對三個大隊的群眾來說意味著什麼！
但從長遠來看，我們的困難可以說還只是暫時的，儘管這暫時的困難非同小可，它起碼意味著幾千群眾一要流血流汗苦幹三年，多打糧食。二要準備勒緊庫帶，過三年緊日子。如果再把儲備糧對來年的影響以及無法預料的豐欠年水等因素考慮進去的話，吃苦的心理準備期還得再延長。但是為了將來，為了我們的後代子孫，我們豁出去了。
而對於六溪人來說，卻是另外一種意義了！眼前雖有三年的產量補給，但那些稻田就永遠是別人的了。人家也會想到自己的後代子孫的呀，我們眼前吃苦，是為後代子孫造福，但對人家來說，要按了縣裡的安排做，那不等於是透支後代子孫的溫飽嗎？所以我一開始就很理解人家的心情，我們可以講是做了一筆永遠升值的買賣，我們是佔了光的買主啊！當然我們也不是強搶強要，我們準備吃苦還糧，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也算是公平交易了，何況這最終還是縣裡的決定，縣上是在作宏觀調控，我們的經濟是計劃經濟，社會發展也是計劃發展，我們也只是在執行上級的決策而已。設若沒有縣裡的決定，我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搶了人家的農田嘛！
話是這麼說，可問題總是有的，有些問題還不是當初能夠預料得到的。
我們以產量換過來原屬於六溪的那些稻田，在水庫里恰恰是處在稍高處的。水庫里水位線下來以後，那些稻田又露出來了，是可以用來種上個第二季稻的。作為大隊支書，我肯定要為群眾著想。這事我跟另外兩個大隊支書也商量了，由於補產量方面玉丘大隊單獨負擔了一半，那兩個大隊又在較遠的地方，他們已表示不在這上面做文章，能種的玉丘大隊看著辦好了。問題是六溪的人也看到了這點東西，他們也扛著農具來了。
按理說他們這樣做就是沒有道理了，這些稻田已由我們管，該水淹還是可種上個二季稻什麼的，他們就管不著了。我們抓住這些稻田露乾的空檔，種上個二季稻，也算是見縫插針，插的是自家的縫，用的是自家的針，對於我們三年的補產，也才不過算是填上一個小洞而已。你六溪大隊卻不是把針插到人家的縫裡去了？再說如果讓你們來種，到時候水庫里的水位上來時就還會有很多事情處理不清的。如果是講道理倒好，可以擺到桌面上來談，甚至可以互相辯論。但人們對待很多事情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利益，在利益面前，即使是道理，也就只撿有利於自己的方面了。這樣世界才有了矛盾，甚至對立、衝突。
兩家為種水庫里這些臨時露乾的稻田的事，鬥爭了很久。我主動找到六溪大隊支書王啟貴協商此事，可協商了多次，都沒有結果。王啟貴算是我的老同事了，五十年代同在老鋪生產大隊時，我們都是支委成員，我是大隊支部副書記兼大隊長，他是支部委員之一，我們在工作上還算是很合得來的兩個。我們一起到縣裡開會，晚上常常一道走夜路，我常給他講笑話、典故、段子，講我遇鬼捉鬼的故事。我們在很多問題上都能有統一的看法，我們還共同抵制過大隊總支書記高年成的一些不合理的做法。因為有這一層關係，我好幾次找到王啟貴想掏個心道個明白，沒想到那傢伙變了，變得很滑頭了！
他表面上對我嘻嘻地笑著，於實際問題卻不表態，總推說是群眾的問題，他一個人做不了主什麼的。我說放你的屁！你是大夥的頭，你作不了主，還有誰能作得了主？我看你是作不了你自己的主，你自己就在打我們水庫里那些露干稻田的主意呢！王啟貴油腔滑調地說你怎樣罵我都可以，群眾要是反對起來，我可管不了吶。這滑頭，十多年來進步了不是？
我只好到縣裡找高年成，他現在是縣委副書記了，當初水庫計劃就有他的功勞的。高年成跟我們一快乾工作的時候，因為還是未婚，又有鬼點字，身體好，肯干，還會迎合上級，到人民公社時就當了公社幹部，後來是人民公社書記，再後來調到了縣裡工作，前幾年忽然聽說當了縣委副書記，主管農業，算是我跟王啟貴共同的上級的上級的上級了。當年在一個支委時，我跟王啟貴在高年成眼裡是屬於一個褲襠里的，他在我跟王啟貴兩個當中說不上更傾向於哪一個。如今這事牽涉到兩個大隊，作為縣委副書記，應該會出於公心來管管的。
高書記定了個時間把我和王啟貴叫到一起，讓我們各自談談自己的看法。擺在桌面上我顯然占著道理，高年成要王啟貴回去做群眾的工作，王啟貴仍舊說群眾的工作難做。高年生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你要再在我這裡耍滑頭，我撤了你的職！王啟貴笑嘻嘻地說撤了好，這大隊支書又不拿工資，免得勞神。高年成轉而又講政策，連哄帶勸，得到個王啟貴答應回去盡量做工作的許諾。
我當時就知道這樣的許諾沒用，料到事情還得到時看著辦。
那次要整田修田埂了，派了勞力，沒有人敢去，怕有事。我什麼也沒說，兩肩分別扛起犁和耙，牽上一頭牛就到了水庫那裡。當然我也帶了幾個勞力，因為一個人也做不來的。我來了，幾個勞力才敢來。
我們正幹得起勁，就見六溪的人一共十幾個，扛著鋤頭、鐵耙什麼的趕來了，跟我們大吵起來。我說大家不要吵，最好叫你們支書來。他們就喊不管支書不支書，這是他們自己的事，他們為自己要飯吃。我們的人就說你們要飯儘管到別處要去（言語里儘是譏刺），幹嗎找我們，我們是在自家田裡幹活。他們就喊這田向來就是他們的，你們又修水庫又種田，不公平。我們的人說這不是不公平，是你們眼紅！是你們心裡不平！雙方的火氣越來越大，就動起了手。這時那邊有個人手持一把鋤頭下到水田裡朝我衝過來，到得跟前什麼也不說拿鋤頭劈面朝我挖下來。幸虧我有點思想準備，用儘力氣提起水田裡的那把木耙，一把結實的木耙被那人一鋤頭就挖做了兩段！我再用力扳下木耙扶手，握在手裡作防衛，一邊跟人家講道理。我們的幾個人見狀都手拿農具趕過來幫忙，雙方交了一會手，彼此都有點輕傷。我在當中努力壓住雙方的情緒，好不容易才避免了一場流血事件。
回來後幾個人跟大家講起上午的事，說好險啊，我們支書差點送了命！和妹仔一聽就哭了，我說沒事，哪有那麼嚴重呢，安慰了她幾句。她還是哭，凄凄地說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的，娘兒們可怎麼活呀！我就罵她不象個樣子，都象你這樣，工作還有誰去做呢！
下午我照舊招呼勞力去幹活，人們都勸我算了吧，人不講理，奈他何呢？我大吼著說誰說算了？我們理虧了嗎，那可是我們自己的田，我不相信這天下就沒有王法了！
和妹仔死命不讓我去，我甩開了她，我不去誰去！是好漢的跟我來，怕死的不勉強！我自個扛起農具就走。見我這樣，上午的幾個勞力就都跟來了，另外還加入了幾個壯勞力。
我沒想到一場更大的危機正在隱伏著。
我們還沒幹上一個時辰，就見周圍黑壓壓的人群朝我們開過來，我一見那陣勢就知道六溪大隊傾巢出動了！一個個手裡都拿著傢伙。怎麼辦？大家焦急地問我。我說別慌，我們不要輕舉妄動，我看他們沒有膽子真能把我們怎麼樣！
但是，大家心裡還是沒底，有兩個人商量了一下趕快回去報信去了。
我們幾個人很快被包圍在水田當中，對方的人一個個都很兇，看樣子是要動真格的了。我在人群中尋找王啟貴的身影，卻沒找到。我高喊我是玉丘大隊的支部書記，你們王支書在哪，我有話要跟你們王支書講！
對方的人吼道，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你，我們王支書不在，你別來老一套！
「問他要種田還是要活命，別跟他羅嗦！」那邊有人在高叫，揮舞著手中的鋤頭。
「要我的命很簡單，但你們還要不要理？」我理直氣壯地說。
「就你有理！我們沒理敢要你的命？」
見說到理上，我以為會有了轉機，儘管王啟貴沒露面，我還是準備跟他們論。我還沒開口，就聽見有人不耐煩地喊：「動手吧，講他娘個×！」
忽然人群中有人喊：「他們來人了！」
我這才聽見，此刻，嘈雜聲從不同的方向傳來，我朝四周一看，黑壓壓的人群朝水庫這邊開過來了。這時回去報信的其中一個人跑到我跟前告訴我，我們三個大隊的人全出動了！我忙問怎麼回事。他說他們跑到那兩個大隊，找到他們支書說了這裡的情況，他們很氣憤，儘管這幾十畝田與他們無關，但水庫是大家的，不能看著我們有危險不管，就發動群眾趕來了。
我說你們糊塗啊！來人爭辯說難道看著你被打死不成？我惱怒地說你哪懂這些，現在我看你們怎麼收場！
三個大隊的人吶！上千人馬，從水庫遠處三個方向開過來，對六溪的人形成了反包圍。群眾手裡一律拿著傢伙，那陣勢真叫人膽寒啊！
事到如今，我只有儘力而為了！
兩個大隊支書到了我面前，我也來不及討論是與非，就叫他們各自穩住自己的人，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兩個支書說那當然，人家不動便是，要膽敢動一下，我們就吃了他們，我們就是來給你們保駕的！
六溪的人包圍了我們在水田裡的人，三個大隊的人包圍了六溪的人。因為我發現開始時三個方向的人馬被誰指揮著在外圍向第四個方向運動，很快合攏成一個大包圍圈。我奇怪這些人竟然有如此的軍事指揮才能，似乎水庫這裡成了戰場了！
早年這裡還確實打過仗的，**的軍隊跟國民黨的軍隊就在今天的水庫中心——以前的一座山坳，展開了血戰。**的指揮部就設在玉丘觀。解放軍打算端掉敵人的指揮部，一舉消滅這股匪軍。國民黨軍隊一個團的殘餘部隊聯合當地一些民團組織，守著獅子嶺下這個從常寧、金洞通往南陰的要道。**的團部駐紮在珠玉山，團長葉憲靈就是早年地主婆王雅的女婿，王山的姐夫，我早年給他抬過轎，刻過字，那是就在獅子嶺一仗前不久的事情。解放軍首先跟守在玉丘觀的**指揮部的人及民團分子在水庫那裡原先的山坳里展開了激戰，雙方傷亡都很慘重。團長葉憲靈派援軍包圍了解放軍，解放軍情況危急，往獅子嶺山腳方向撤退。可就在這時，解放軍的大部隊從西南方向壓過來，猶如神兵天降，對**形成了反包圍，結果一口全部吃掉**葉憲靈團的殘餘部隊。團長葉憲靈帶著幾個親信逃往金洞大山，那一仗給葉憲靈的軍事生涯劃上了一個殘酷的句號。後來聽說當年那一仗是解放軍在解放南陰時誘敵深入、一網打盡的一個成功戰例。
我想兩個大隊支書可別是學了他們先人那一招，打算在水庫這裡來個「阡滅戰」吧？我們是**一統天下，人民內部矛盾豈容胡來！
這時外包圍圈的人群喊著號子，罵著難聽的話，煽動著情緒。一些好事者跳出來高喊要動手，要把那些不講理的雜種們收拾一頓！其中難免攙雜有不懷好意者，魚龍混雜，形勢難料。
內包圍圈的人起初來勢洶洶，此時也不示弱。有好強好鬥不服不怕的還在亂喊：
「我們乾脆跟他們拼了，殺出一條血路來！我們不能看著被人家吃了！」那樣子似乎他們真的必須要突圍似地。
「擒賊先擒王，咱們先把姓虢的頭頭給幹掉算了，幹掉他我們陪幾個命也值！」好戰分子直接點火了。
形勢已是相當嚴重，只要有誰真的動一下，上千把鋤頭、鐵耙、鐮刀、鎚子、木棒、剛釺……就會舞動起來，人肉就會在揮動的農具中扭曲、變形、哀號，獅子嶺下就會血流成河！那樣的話，其慘狀不會亞於當年的獅子嶺阡滅戰啊！
這個時候我最需要的是冷靜，我深知儘管形勢嚴峻，但現在它的發展方向主要取決於內包圍圈的人，尤其是與我直接面對面的幾個人。而這幾個人的行為又取決於水田中內包圍圈中心我們這幾個人，我們幾個人的行為則取決於我一個人。說穿了，我現在就處在一個危險的巨大旋渦中心，我要是被卷進去，或者淹沒了，這旋渦就將馬上淹過內包圍圈，波及外包圍圈，淹沒幾千人，淹沒整個獅子嶺！
那時可沒有任何快捷的通訊工具，根本沒辦法請示公社、縣裡，如何處理全靠自己了。我一個人的生命不足惜，但無論如何不能讓任何農具舞動起來。那些農具都是用來開墾農田、整修生活的，絕對不允許用來開墾人體，人體是這黃土地上最珍貴的東西，必須受到最大的敬重！
王啟貴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我懷疑這傢伙一直就躲在內包圍圈的人群當中！
沒等我開口，王啟貴先說了：「我剛從公社回來，聽說這裡可能要出事，我就急忙趕來了！」然後他又對我打招呼說：「老兄神通廣大呀，調集了千軍萬馬啊！」
如果不是說講話要負責的話，我真想告訴他就是我調動的，就你能耐，讓群眾出面，自己躲在背後？但形勢緊急，我既賭不起氣也開不起這玩笑。我說：「王啟貴支書同志，你看你總說是群眾的事，你管不了。現在我可老實告訴你，我現在這邊群眾的行動我可更加沒法管住了，你看著辦吧。你知道當年就在這裡打過血仗，死了那麼多人。但那是**跟國民黨打仗，現在是黨和人民政府的天下，你能負得起這個責你就下令動手好了，看你會不會比當年的葉憲靈強！」
然後我大聲地跟他們的人說，這水庫修在這裡，其實並非是我們看準了這個地方，我們寧願換個地方修水庫。但這是縣裡的決定，是上級統一規劃了的。如果要我們自己來選一個修水庫的地方，我們哪敢選在這裡就淹了你們的田呢？再說政府為淹田也作出了公平的決定，我們補你們三年的產量有那麼容易嗎，我們要勒緊褲帶度難關吶！你們也要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就象我們也理解你們的心情一樣。我們就因為要度難關，才想到要利用這些臨時露干稻田種個那麼一季稻的樣子，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產量，能補就補一點而已。不說這田按理說已不屬於你們管，該怎麼著是我們的事，就是讓你們種吧，你們要在我們水庫里做這做那，水位一上升，又會有許多麻煩，還不如省了精力把自己該種的田種好吶！我說的句句是大實話，是心裡話，請大家想想看到底是不是這回事！
內包圍圈的人群里開始有了點議論聲了。
王啟貴回頭對他們的人說：「回去吧回去吧，我們也不要打架。」說完跟我再打了個招呼，就自個兒先走了。王啟貴一走，他們的人也就陸續往回走了。
危險終於過去，一場可能的流血衝突化解了，我長舒了一口氣，讓兩個大隊支書各自指揮自己的群眾回去。
我們往回走的時候，西天的太陽離獅子嶺峰頂只有丈把來高了，我的心情也象那桔紅色的落日一樣，慢慢沉靜下來。但我的心思卻還亂得很：以後還會不會有新的衝突，這些田我們到底是種還是不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