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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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以此文——
獻給我永遠的硬漢父親和苦難的母親；
獻給曾經養育我的那片
貧瘠而又神奇迷人的土地……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
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
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
召伯所說。
——《詩經.召南.甘棠》
楔子
實不相滿，本書中可被稱做主人公的那個支部書記就是我父親，而另外幾個我將要連帶敘述到的鄉野女人，能不能算做女主人公我倒是沒有把握，她們一共有七個：比我父親大兩歲的我母親，她一生與我父親都處於一場特殊的戰爭中；比我父親小十五歲的葉詩筠阿姨，她曾經是南陰縣委幹部，不顧一切地追求過我父親；比我父親大十五歲的王雅，她可是個地主婆，我後來才知道她竟然就是葉詩筠阿姨的外婆；比我父親小五歲的何香蘭，她是當時大隊支委成員，父親的直接下屬；比我父親大十歲的馬桂蘭，她是當年我父親在桂林時的房東之女，妖冶艷麗，發瘋似地追求着我父親，直到她後來被日本鬼子蹂躪后跳樓；比我父親小十來歲（據本書中她的自述）的宋菊婆，她是我們隊里生產隊長的老婆，一個長得好看但十分粗壯的鄉野女人；至今尚不知其確切年齡的席英，她是早年我們家鄉一個惡霸的姨妹子。——這幾個鄉野女人，她們各自有各自的容貌、個性和追求，各自有各自的活法與命運，我在這裏就是打算追述一點她們的生平，主要材料還是來源於我父親晚年的自述。當然，向我作自述時候的父親，肯定已經老了，他的全部自述，哪些是真實的生活，哪些與生活真實有出入，哪些又可能系回憶失真，所有這一切，我也沒有一個去偽存真的判斷推理過程了，而且也似乎沒有那個必要；況且，我可能還會有一點文學性的加工與虛構，目的是再現那個特殊年代裏的一些人和事，也許可以用藝術的真實來為自己的構思辯解吧！
——提起父親與七個鄉野女人的許許多多事情，確實有點說來話長，而且我還必須得從那個黑色的日子說起呢！
1．那一天真是個黑色的日子，我那在跨越了兩個世紀的幾十年裏一直傲然挺立的父親，倒在了那個日子裏！
七十多歲的父親頭天還肩扛一包包水泥上樓，獨個兒去修葺我大哥留下來的那棟樓房，第二天他本人卻像一坨濕水泥再也扶不起來了。那麼突然，那麼殘酷，連過程都幾乎省略了，令人措手不及！
那天我正在廚房忙晚餐，手機響了，三哥在電話那頭焦急地說，父親跌倒了，跌得很重，快喊一部救護車！
我丟下手裏的活，心急火燎地撥通了120，簡單地交代了妻子幾句，就下樓奔醫院而去。
等我趕到醫院，救護車已經準備就緒，我跳上救護車，隨車火速往家裏趕。我一路想着可能發生的可怕事情……
2．家裏圍了很多人，見我到來，大家立刻給我讓開了一條路。
父親癱坐在椅子上，被幾個人架扶著，他的面前燒着一堆火。
這是我的父親嗎？
滿臉是血，垂著腦袋，人已不能說話!
我被告知說，父親被人發現趴在堂屋地上，廚房裏砧板上還有沒切完的菜。有人推測說，老人家應該是在做午飯那會兒，到堂屋裏去取東西的時候跌倒的，等到被人發現時怕已經過了三、四個鐘頭了呢。
我們想盡了辦法才將父親用摩托車馱到公路邊，弄進了救護車。
把父親送到市醫院時已是深夜12點以後了。檢查結果出來后，醫生告訴我病人突發腦溢血跌倒，B超顯示左丘腦出血15毫升。
還算搶救得及時，父親的命是保住了。
然而，父親的明天……我的眼淚唰唰地就下來了。
……父親第三天開始斷斷續續地發音表達一點意思，同時也能進點流質食物了。
開始時父親自己很着急，我盡量安慰父親，但又要跟父親說明此病的危害、後果，因為必須得需要病人自己樹立信心，配合治療才行。
父親明白了一切，我在他臉上看到的是理解、信心和堅強，那種父親一如既往的堅強。知父莫如子，在配合治療上父親那裏不需要做什麼工作了，我要了解的是目前醫學在腦溢血的治療上是何種狀況，還有本地醫院的條件許可程度等等。
主治大夫跟我做了一番長談，我的心情很沉重。
……父親在病床上吃力地伸手、抬手、曲腿、蹬腿，做肢體運動練習。醫生和我都在鼓勵他，但父親說他的右半身還是沒有感覺。
3．第15天，父親要下地。得到醫生的允許后，我們把他扶下來，根本站不起，他卻堅持要走。見我們不讓，他大聲地呵斥，我們就扶着他向前，他的右腿拖在地上。
後來父親說他身體的右邊似乎是有點點知覺了。不久他的右腿終於能勉強點在地上了，過幾天父親就在我們攙扶下一拐一拐地走着了。
主治大夫驚嘆，你父親是個奇迹！
我說我父親一生都是奇迹。我跟醫生又作過一次長談，醫生說你父親這個病例可望恢復到現有醫學條件允許的最大可能。
……
4．父親有三個兒女住在我工作所在的城市，父親出院后在三家住的時間加起來就半年多一點，半年多以後父親堅持回到了農村。只有我能聽見父親血液里流淌著的倔強聲音：不能讓子女們服侍殘疾人一樣地服侍自己，寧願死！
我的三哥是個中學校長，住在農村老家。父親甚至也不跟我三哥一起吃住，只由我三哥把米、菜給他買回來，把水給他挑回來。父親學會了用左手拿刀切菜，用左手使筷子。拄著一根拐杖，父親的身影在灶房與伙房之間艱難移動。父親把一日三餐改作了兩餐……
……
5．父親第二次被送到城裏來的時候，我發現他一下子老了許多。
採訪父親就是這一次下的決心。
這次從容的採訪，我總算是初讀了父親的一生，擁抱了一段沉重如山的歷史，讀到了鄉民們寫在黃土地上的長篇故事，我的心一次次地震顫，我的筆尖無數次地戳破了紙張，深深地刻畫在寫字桌上……
父親這次在我這裏度過了他的七十八歲生日才回去。但我與父親兩人都沒有把這一點看做是這次的重要日程，這次在我家裏，最重要的是我們父子倆在一起的靜靜的時光。
我是有計劃的，為這個計劃我作了長時間的準備和安排，下了很大的決心。父親是一本書，我一直在讀著父親這本書，我始終激動不已。作為一個農民，父親將來沒有什麼財產可以留給他的兒女，但我卻知道我將會從父親那裏繼承到一筆豐厚的遺產，那是一筆無法估價的精神遺產，我由此將成為一個「富翁」，一個精神貴族（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做物質財富的貴族）。父親留給我的遺產將讓我受用無窮！我的兄弟姐妹們可能沒有認識到其中的價值，但我在這一點上卻很吝嗇。我在夢裏都看到了父親將要留給我的巨大的遺產寶庫，我還不滿足，還要挖掘，也要清理造冊。我說父親你是偉大的中國農民，你有太多的不同尋常之處。你雖然沒當過官，你卻是埋在黃土地里的一塊金子，幾十年裏都是金光閃閃，我一定要把你這顆金子收藏起來，讓我來採訪你吧！
父親在這一點上恰恰又表現了不同尋常，他對「採訪」一詞很感興趣，還說只有你理解我，只有你真正象我！
父親沉重地說，如今這一病，乃父已非昨日……過去的一切，你能採訪採訪也好啊！
我就這樣成了一個採訪父親的「記者」！
在那些天裏，每天我自己下廚，大家吃過飯後，一切交給我妻子，我與父親面對面坐定，就開始工作了。
我沒有做記者的經歷，我卻完成了一次十分完美而絕無僅有的採訪。那是心與心的面對，那是靈魂跟靈魂的碰撞，那是情感與情感的水乳交融，那是代與代的對話，那是今天與昨天的接軌，那是愛與恨的斯磨，那是淚與笑的纏綿……
前後經過整整個把多月，直到被父親的生日宴慶打斷，我在親朋對父親的祝福中將我的採訪暫時打上省略號。省略號的前面是滿滿幾大本歷史的底片，等着我去拷貝。於是，我一個人躲進歲月的暗室，立在神思的高崗上，我撫摩著那一卷黃土地的底片，激動不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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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以此文——
獻給我永遠的硬漢父親和苦難的母親；
獻給曾經養育我的那片
貧瘠而又神奇迷人的土地……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
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
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
召伯所說。
——《詩經.召南.甘棠》
楔子
實不相滿，本書中可被稱做主人公的那個支部書記就是我父親，而另外幾個我將要連帶敘述到的鄉野女人，能不能算做女主人公我倒是沒有把握，她們一共有七個：比我父親大兩歲的我母親，她一生與我父親都處於一場特殊的戰爭中；比我父親小十五歲的葉詩筠阿姨，她曾經是南陰縣委幹部，不顧一切地追求過我父親；比我父親大十五歲的王雅，她可是個地主婆，我後來才知道她竟然就是葉詩筠阿姨的外婆；比我父親小五歲的何香蘭，她是當時大隊支委成員，父親的直接下屬；比我父親大十歲的馬桂蘭，她是當年我父親在桂林時的房東之女，妖冶艷麗，發瘋似地追求着我父親，直到她後來被日本鬼子蹂躪后跳樓；比我父親小十來歲（據本書中她的自述）的宋菊婆，她是我們隊里生產隊長的老婆，一個長得好看但十分粗壯的鄉野女人；至今尚不知其確切年齡的席英，她是早年我們家鄉一個惡霸的姨妹子。——這幾個鄉野女人，她們各自有各自的容貌、個性和追求，各自有各自的活法與命運，我在這裏就是打算追述一點她們的生平，主要材料還是來源於我父親晚年的自述。當然，向我作自述時候的父親，肯定已經老了，他的全部自述，哪些是真實的生活，哪些與生活真實有出入，哪些又可能系回憶失真，所有這一切，我也沒有一個去偽存真的判斷推理過程了，而且也似乎沒有那個必要；況且，我可能還會有一點文學性的加工與虛構，目的是再現那個特殊年代裏的一些人和事，也許可以用藝術的真實來為自己的構思辯解吧！
——提起父親與七個鄉野女人的許許多多事情，確實有點說來話長，而且我還必須得從那個黑色的日子說起呢！
1．那一天真是個黑色的日子，我那在跨越了兩個世紀的幾十年裏一直傲然挺立的父親，倒在了那個日子裏！
七十多歲的父親頭天還肩扛一包包水泥上樓，獨個兒去修葺我大哥留下來的那棟樓房，第二天他本人卻像一坨濕水泥再也扶不起來了。那麼突然，那麼殘酷，連過程都幾乎省略了，令人措手不及！
那天我正在廚房忙晚餐，手機響了，三哥在電話那頭焦急地說，父親跌倒了，跌得很重，快喊一部救護車！
我丟下手裏的活，心急火燎地撥通了120，簡單地交代了妻子幾句，就下樓奔醫院而去。
等我趕到醫院，救護車已經準備就緒，我跳上救護車，隨車火速往家裏趕。我一路想着可能發生的可怕事情……
2．家裏圍了很多人，見我到來，大家立刻給我讓開了一條路。
父親癱坐在椅子上，被幾個人架扶著，他的面前燒着一堆火。
這是我的父親嗎？
滿臉是血，垂著腦袋，人已不能說話!
我被告知說，父親被人發現趴在堂屋地上，廚房裏砧板上還有沒切完的菜。有人推測說，老人家應該是在做午飯那會兒，到堂屋裏去取東西的時候跌倒的，等到被人發現時怕已經過了三、四個鐘頭了呢。
我們想盡了辦法才將父親用摩托車馱到公路邊，弄進了救護車。
把父親送到市醫院時已是深夜12點以後了。檢查結果出來后，醫生告訴我病人突發腦溢血跌倒，B超顯示左丘腦出血15毫升。
還算搶救得及時，父親的命是保住了。
然而，父親的明天……我的眼淚唰唰地就下來了。
……父親第三天開始斷斷續續地發音表達一點意思，同時也能進點流質食物了。
開始時父親自己很着急，我盡量安慰父親，但又要跟父親說明此病的危害、後果，因為必須得需要病人自己樹立信心，配合治療才行。
父親明白了一切，我在他臉上看到的是理解、信心和堅強，那種父親一如既往的堅強。知父莫如子，在配合治療上父親那裏不需要做什麼工作了，我要了解的是目前醫學在腦溢血的治療上是何種狀況，還有本地醫院的條件許可程度等等。
主治大夫跟我做了一番長談，我的心情很沉重。
……父親在病床上吃力地伸手、抬手、曲腿、蹬腿，做肢體運動練習。醫生和我都在鼓勵他，但父親說他的右半身還是沒有感覺。
3．第15天，父親要下地。得到醫生的允許后，我們把他扶下來，根本站不起，他卻堅持要走。見我們不讓，他大聲地呵斥，我們就扶着他向前，他的右腿拖在地上。
後來父親說他身體的右邊似乎是有點點知覺了。不久他的右腿終於能勉強點在地上了，過幾天父親就在我們攙扶下一拐一拐地走着了。
主治大夫驚嘆，你父親是個奇迹！
我說我父親一生都是奇迹。我跟醫生又作過一次長談，醫生說你父親這個病例可望恢復到現有醫學條件允許的最大可能。
……
4．父親有三個兒女住在我工作所在的城市，父親出院后在三家住的時間加起來就半年多一點，半年多以後父親堅持回到了農村。只有我能聽見父親血液里流淌著的倔強聲音：不能讓子女們服侍殘疾人一樣地服侍自己，寧願死！
我的三哥是個中學校長，住在農村老家。父親甚至也不跟我三哥一起吃住，只由我三哥把米、菜給他買回來，把水給他挑回來。父親學會了用左手拿刀切菜，用左手使筷子。拄著一根拐杖，父親的身影在灶房與伙房之間艱難移動。父親把一日三餐改作了兩餐……
……
5．父親第二次被送到城裏來的時候，我發現他一下子老了許多。
採訪父親就是這一次下的決心。
這次從容的採訪，我總算是初讀了父親的一生，擁抱了一段沉重如山的歷史，讀到了鄉民們寫在黃土地上的長篇故事，我的心一次次地震顫，我的筆尖無數次地戳破了紙張，深深地刻畫在寫字桌上……
父親這次在我這裏度過了他的七十八歲生日才回去。但我與父親兩人都沒有把這一點看做是這次的重要日程，這次在我家裏，最重要的是我們父子倆在一起的靜靜的時光。
我是有計劃的，為這個計劃我作了長時間的準備和安排，下了很大的決心。父親是一本書，我一直在讀著父親這本書，我始終激動不已。作為一個農民，父親將來沒有什麼財產可以留給他的兒女，但我卻知道我將會從父親那裏繼承到一筆豐厚的遺產，那是一筆無法估價的精神遺產，我由此將成為一個「富翁」，一個精神貴族（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做物質財富的貴族）。父親留給我的遺產將讓我受用無窮！我的兄弟姐妹們可能沒有認識到其中的價值，但我在這一點上卻很吝嗇。我在夢裏都看到了父親將要留給我的巨大的遺產寶庫，我還不滿足，還要挖掘，也要清理造冊。我說父親你是偉大的中國農民，你有太多的不同尋常之處。你雖然沒當過官，你卻是埋在黃土地里的一塊金子，幾十年裏都是金光閃閃，我一定要把你這顆金子收藏起來，讓我來採訪你吧！
父親在這一點上恰恰又表現了不同尋常，他對「採訪」一詞很感興趣，還說只有你理解我，只有你真正象我！
父親沉重地說，如今這一病，乃父已非昨日……過去的一切，你能採訪採訪也好啊！
我就這樣成了一個採訪父親的「記者」！
在那些天裏，每天我自己下廚，大家吃過飯後，一切交給我妻子，我與父親面對面坐定，就開始工作了。
我沒有做記者的經歷，我卻完成了一次十分完美而絕無僅有的採訪。那是心與心的面對，那是靈魂跟靈魂的碰撞，那是情感與情感的水乳交融，那是代與代的對話，那是今天與昨天的接軌，那是愛與恨的斯磨，那是淚與笑的纏綿……
前後經過整整個把多月，直到被父親的生日宴慶打斷，我在親朋對父親的祝福中將我的採訪暫時打上省略號。省略號的前面是滿滿幾大本歷史的底片，等着我去拷貝。於是，我一個人躲進歲月的暗室，立在神思的高崗上，我撫摩著那一卷黃土地的底片，激動不已、淚流滿面……